拉斐尔只用五分钟便换好整套衣服。

    他心不在焉地听着费加罗不绝夸赞,直到这位矮人的助手唤道:“好了!”

    他猛地望向那道门。费加罗已经冲了进去,又立刻在身后关上,将他和一堆假人留在这件屋子里。

    为什么又花了这么久?

    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拉斐尔数着秒。

    忽然间,所有的等待都消失了。

    似乎时间也消失了。

    .

    塔夫看到拉斐尔嘴唇微微张开,瞳孔放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仿佛他的时间被施放了什么暂停魔法。

    费加罗也替他梳了下头发。他看上去英俊极了,眼睛看上去比以往还要明亮。那套衣服非常适合他,肩、腰、腿,他的身材看上去更加完美了。

    塔夫感到一阵口干舌燥,重新看向拉斐尔眼睛时,意识到自己刚才盯着他看得太明显了,几乎是从上到下慢慢扫过他的身体。她脸颊有些发烫。

    拉斐尔从喉咙里咕哝了一些她听不懂的话。

    “什么?”

    他清了清嗓子:“你……看上去……很适合你。”

    “这裙子简直是为她量身定做!她是不是漂亮极了!?”费加罗把塔夫往拉斐尔身前推了推,“美丽!优雅!我简直想象不出会有多少人邀请她跳舞。”

    拉斐尔像是突然被提醒一般,向塔夫鞠了一躬。

    他动作有些慌乱,但仍然很优雅,事实上这是塔夫见过的最优雅的鞠躬致意,接着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很温暖,只是触摸着她的手指。当他从下方抬头看向她的时候,塔夫几乎被他认真的眼神刺痛了,仿佛一道电流,从指尖导向整条手臂。

    那刺痛感只有一瞬,短暂而又强烈,接着是带有烧灼感的微麻。塔夫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不由自主地颤抖,向他微微递出手。拉斐尔垂下眼睛,嘴唇慢慢靠近她的手背,没有贴上,只是象征性地亲吻,但呼吸滚烫地落在她的皮肤上。

    一直在说话的费加罗此时不发一言。

    塔夫微笑说:“非常感谢。”

    拉斐尔重新站直:“这是我的荣幸。”

    塔夫见拉斐尔胸前口袋里的丝巾滑落了一些,下意识地抬起手帮他整理。她看到拉斐尔眼睛里闪过的光,很快收回手,低声说:“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发了。”

    拉斐尔弯曲左手臂向她伸出,塔夫挽住他,挺直腰背,和费加罗二人平静道别,就好像刚才心脏狂跳、几乎无法呼吸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

    感谢女神,剧院离这里只有三条街。

    离开费加罗的精品店,塔夫仍挽着拉斐尔。于是,当二人拐过街角,隔着一条街,远远看到剧院前穿着打扮随意、等待进场的人后,她可以很方便地掐在拉斐尔手臂内侧:“这是怎么回事?”

    拉斐尔笑着呼痛,不等他说话,身后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很轻但非常清晰:

    “拉斐尔。”

    突然间,拉斐尔身子绷直,一下放开她,像是刚才被她弄伤了一样。

    他变回塔夫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人,嘴角重新带着傲慢的线条。也许是因为身上的这套衣服,他看上去更冷漠,也更有压迫感。

    “父亲。”他转过身。

    .

    梅菲斯特。

    塔夫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卡尼亚大公。

    报纸上的画像没能公正地描绘他的容貌与气质。

    他坐在一辆四驾马车上(现在正毫无顾忌地停在路旁),身材挺拔,看上去只有三十岁出头,和拉斐尔长得很像,尤其是挺直的鼻子和同样傲慢的薄唇。他的脸要瘦削和窄长一些,皮肤颜色更深,晒得十分匀称,这让他浅棕的眼睛看上去更浅,几乎是金色,头发则是鸦羽一般的黑色。

    梅菲斯特嘴角微微下垂,上下打量了一下塔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接着,他对拉斐尔说:“来。”

    塔夫立刻更正了自己的话,是拉斐尔和梅菲斯特很像,甚至继承了对方的表情和说话方式。她跟在拉斐尔身旁一起走上前,发现自己四肢有些僵硬。

    “你在博德之门,而且有时间,”梅菲斯特停顿下,“能够和这位……”

    拉斐尔没有回答。

    他没有任何把她介绍给他父亲的意思。

    塔夫不得不自己说:“我是塔夫。”她犹豫是否应该伸出手,或者行个屈膝礼,“我是拉斐尔在博得……”

    拉斐尔忽然打断她,声音很单调:“是的,父亲。我有时间。”

    梅菲斯特却看向塔夫:“你的家族姓氏。”

    “我并没有来自某一个家族。”

    “呵。”梅菲斯特轻叹,“佩妮古德无法为你缝制裙子。”

    塔夫脸一下涨红,看向拉斐尔。但他只全神贯注盯着他的父亲,仿佛她不存在,或者刚才的对话没有发生。

    “我现在有时间,父亲。”他重复说。

    “不,我不是那种父亲,会打断儿子和……”梅菲斯特看向塔夫。

    塔夫抿抿唇,还是提醒:“我的名字是塔夫。”

    “……这位年轻女士的,换装游戏。晚上见。”梅菲斯特没有说时间和地址,便让马车夫离开。

    .

    直到那辆座椅覆盖着暗红色天鹅绒、车身装饰着复杂雕刻的马车彻底消失,塔夫才能够重新呼吸,原本轻盈的裙子沉重地挂在肩膀。

    “刚才那是什么意思?”她尽可能平静问。

    “我晚上不会同你一起回去。”拉斐尔同样平静地回道。

    “只有这个?”

    “我们的座位在包厢。”拉斐尔转向她,“已经可以入场。”

    塔夫希望自己能够从拉斐尔脸上读懂更多。他的表情很镇定,就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摇晃。

    他不想谈这些。

    塔夫并不意外。

    这是她今天第三次意识到这一点,却第一次感到困惑和气馁。除了拉斐尔,还因为她自己。

    如果是之前的她,一定会直接讽刺回去,或者至少转身就走,绝不会让自己被这样嘲弄。而她刚才所作的一切,就只是在期望,身边的拉斐尔为自己做出点什么。

    塔夫手捏成拳头又松开:“说实话,我……”

    她顿住了。

    拉斐尔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但他只允许自己软弱了那么一瞬,就重新变得无懈可击。如果她没有因为气恼一直盯着他的话,一定会错过。

    塔夫最后还是说:“我们早该入场了。”

    .

    音乐剧比想象中更精彩。

    演员妆容精致,形态传神,演唱更是细腻。塔夫强迫自己投入进去,欣赏舞台上或憨态可掬,或优雅灵巧的一只只“猫”。当主题曲《幸福时刻》响起时,她真的享受起来,轻声对拉斐尔说:

    “瞧,在屋顶上的猫!”

    拉斐尔表情也慢慢变得柔和,轻轻拉住她的手。塔夫回握住他,就好像之前的插曲并没有发生。

    可音乐剧还是结束了。

    塔夫重新换回自己的衣服后,这段短短的旅途也结束了。

    拉斐尔和她道别时,塔夫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拥抱,但他已经揽住她,又在她头发上吻了吻:

    “明天排练见。”

    塔夫还是伸出手在抚在他背上:“明天见。”

    .

    塔夫抓着三明治,与同样如此的菲拉和里萨再次会和。

    三人在马车上边吃边讨论着音乐剧和博德之门的几处地标之行时,拉斐尔回到上城区的宅邸。当塔夫躺到床上后,他终于坐上返程的马车。

    同梅菲斯特的见面与他想象中并不完全一样。

    他知道父亲一定不会赞同他对返校日舞会的处理方式。他的回信写得并不清晰,特意留下可以和父亲斡旋的余地。

    然而梅菲斯特对此只字不提。晚餐后,他坐到壁炉前的棋盘旁直接道:“让我们谈谈这位,与你签订契约的‘淘金者’。”

    拉斐尔站在他身前,简单地回答:“她不是。”

    “每个人都有欲望,她也如此。譬如今天,她并没有拒绝你能够给予的便利。”

    “是的。但她从没有要求我为她做什么。”

    “最高明的猎人总是伪装成猎物,看上去无害……”

    “她并没有伪装!”

    不过又几句话,拉斐尔便还是倾吐出塔夫的无数真诚可爱之处,种种细节十分动人。如果塔夫在一旁听到,一定会感动地扑到他怀里。

    但是他说话的对象是梅菲斯特。

    “呵。她需要的是爱。”梅菲斯特叹一口气,并不意外的样子,

    “最具有迷惑性的,也是最为贪婪的、强迫性的、无法满足的欲望。”

    梅菲斯特声音变得温柔而低沉:

    “因为真正的爱是无条件的、不求回报的。‘爱我之所是,而不是爱我之所为’。要因为她本身而爱她,没有其他任何附加条件。”

    听上去如此诱人。

    拉斐尔没有回答,也许他也是如此渴望的。

    “爱一个可爱的人谁不会呢,那没有多少意义。真正的爱,要能够‘容忍一切’。你应当已经意识到,这是多么严苛而又无理的要求,对爱她的人又是何等的冷酷而又漠视,更暗含着几个要求:

    “爱她所以不能计较她的挑衅——尤其是在她感到不安时做出的糟糕行为……”[1]

    拉斐尔忍不住弯起唇。

    这倒是他自己能做出的事。

    梅菲斯特语气冷了些,但很有耐性地继续道:

    “……这是一种危险的、甚至致命的缺陷。

    “许多人,尤其是女人,会为了得到真正的爱变成另外一副样子,或者歇斯底里,或者郁郁寡欢。”

    拉斐尔想到什么,沉默片刻后说:“她不会如此。”

    “是吗,拉斐尔。”梅菲斯特轻笑,移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我不愿意提起你的母亲,因为她也从中受到很大伤害。现在,先坐下。”

    ……

    他从来没有,赢过父亲。

    拉斐尔望着塔夫的宿舍塔楼。

    然而,他也没有办法拒绝父亲提出的要求或游戏。

    因为拒绝的代价与输掉相比,从来都是相同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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