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斐尔从记事开始,母亲便总是一副思虑重重的模样。

    他从来没有见过她开心的表情。不过人人都说她气质优雅,举止风流,是天生的贵族。

    他知道她并不是。祖父母都是学者,专研历史考古,学识渊博,为人随和。他很喜欢……他不讨厌他们,但他们并不是贵族。

    祖母突然病倒,几个月后祖父也随她去往神国。那时母亲肚子已经鼓起很久,说他马上就会有一个妹妹,他还试着隔着母亲的肚皮和妹妹说过话。

    妹妹消失不见了。

    母亲很少再从床上下来过,稍微大一点的声音都会让她陷入惊厥,加重病情。

    男仆对他说:“可怜的卡尼亚夫人。”

    管家对他说:“别这样尖叫,为你可怜的母亲想想。”

    父亲对他说:“有时间多去陪陪你母亲。”

    母亲对他说:“你可怜的妹妹。”

    拉斐尔没有亲眼见过妹妹,不太清楚她是否可怜,但觉得母亲的确很可怜,每天被困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翻书的力气也没有。

    日日如此。夜夜如此。

    可怜……

    可怜……

    他慢慢麻木,甚至厌烦。难道他就不可怜吗?还有任何人在乎他甚至能看到他吗?

    当母亲又一次对他说可怜的妹妹时,他这样顶了回去。

    后来母亲就什么都不再说了。

    但他还是会坐在母亲床前。

    她看着窗外的时候是在想什么?

    是他惹她生气了吗?

    那年他五岁,被提前送去寄宿学校入读。

    .

    拉斐尔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应。

    比起想念家里,他更喜欢学校。他来自最古老的贵族家族,父亲是卡尼亚大公,而他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未来的卡尼亚大公。除了负责照顾他的哈勒普,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顺从他、畏惧他,包括老师,甚至校长。

    无论他做什么,哪怕是换成任何一个其他孩子就足以受到体罚的恶劣行径,哈勒普都能替他轻松解决。

    直到他惹出哈勒普也瞒不住的麻烦。

    校长向父亲道歉——因为不得不劳烦卡尼亚大公亲自来一次。

    校长离开后,父亲俯睨着他:“你很令我失望,拉斐尔。”

    他告诉他,在学会怎么妥善遮掩处理前,别惹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麻烦。而做到这一点,他需要对自己的能力有足够自知之明。

    ……

    哈勒普会开始变成父亲的模样。在低沉的训斥声中,拉斐尔学会更多规则,这意味着他可以做越来越多想做的事。

    他重新回家后,母亲已经能够说话了。

    她说得很慢,自怜因为生病而容貌愈发憔悴。他气晕母亲两次,以为自己成功掩盖却反而令父亲大发雷霆。他再次意识到有些话他不能说,至少不能对母亲说。

    ……

    他越来越少见到母亲。

    有一整个冬天,他只见到醒着的母亲一面。他其实很想见她,可是真的见到时又不知应该说什么,因为她总是以“她不是一个好母亲”作为开始。

    拉斐尔觉得她不是。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好儿子。但他知道他不能这么说。

    而且不好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还是他的母亲。但他知道他也不能这么说。

    于是他说:“别太担心我,母亲。”

    母亲叹口气:“我昨晚听见你父亲的声音。你又让他失望了?”

    她提起父亲时总是会带着淡淡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嘲弄。

    他不喜欢母亲说的话,但他喜欢母亲那时的表情,让她变得一下子生动亲近起来。

    ……

    十岁那年,拉斐尔小学毕业。

    虽然他会继续在同一所学校就读,但还是庆祝了一番,收到许多礼物。他最喜欢……最令他满意的礼物是一只狮鹫,养在庄园外的岩厩里。学会骑乘狮鹫后,他可以飞一整天。

    生日那天他仍照常翻身上马,一早就离开庄园。管家叮嘱他午饭前回来——他母亲会为他准备惊喜。

    “她已经能起身了吗?”

    “她说一定会的。”

    拉斐尔不相信她能够做到。她已经病得连上半身都抬不起来,常常连着好几天都在昏睡。

    他再次飞得很远,忘记时间,直到天黑才匆匆往回赶,没有看清路,掉下马,撞破鼻子,摔断胳膊,弄了一身血。

    母亲居然真的起来了,见到他的模样便向后软倒。

    拉斐尔手臂疼得仿佛在灼烧,但除了哈勒普所有人都围去母亲身边。

    还除了父亲,他将他手中马鞭一把夺下,对着他的胳膊狠狠抽了几鞭子:

    “一整天!拉斐尔。她一整天都在等你。而你,你简直太令我失望了。”

    拉斐尔倒抽一口气,手臂和额头两侧的血管都在突突地跳。他大口喘息,眼前升起一片金色,痛感变钝,开口时声音带着金属喑哑:

    “她做这一切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满足她自己‘当一个好母亲’的愿望。

    “她没有能力做到。

    “那并不是我的错。”

    母亲微弱地呻吟一声,彻底晕死过去。

    原来她刚才醒着。

    她什么都听见了。

    拉斐尔浑身滚烫,双腿忽然发软,慢慢跪在地上,感到额头背后都多出什么。

    父亲沉默地俯视他,却弯起唇,看上去像是赞许满意的微笑。

    拉斐尔第一次感到恐惧。

    他低下头,望见自己掌心一片暗红。

    那并不是他的血。

    几天后,母亲便去世了。

    .

    拉斐尔站在母亲床前,知道她就要死了。

    他其实早就知道这一天会到来,但是这一刻真的要降临时,他却感到十分陌生,仿佛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为什么母亲会离开不再回来,她会去哪位神明的神国,祖父母和妹妹也会在那里吗。

    她们还会认得他吗。

    母亲睁开眼睛,虹膜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色,无比明亮,像是在燃烧。

    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睛。

    拉斐尔再一次感到恐惧。

    他忽然想对母亲说昨天他的话并不是他的本意,希望听到母亲对他说她原谅他了,但母亲只说:“拉斐尔,别再让你父亲失望了。”

    ……

    十几年前的记忆依然清晰。

    但令拉斐尔有些意外的是,回忆幼年和童年的经历并没有给他带来太多波动。他更像是阅读了一个故事,然后放下书点点头评价:“描述得还算准确。”所感受到的情绪起伏甚至远不及刚才听塔夫讲述她的感受。

    拉斐尔轻轻替塔夫翻过身,用打湿的手帕擦拭她眼角、脸颊、鼻翼,又换了一条毛巾擦拭整张脸,接着是脖子,胸脯,小腹……她的皮肤仍泛着淡淡的粉,腰两侧甚至还能看出浅白色的指痕。

    拉斐尔皱起眉,小心碰了碰。塔夫没有任何反应,均匀地呼吸着。虽然刚才哭叫得很可怜,但她现在眉梢都是满意,毫无防备,甚至在睡梦里嘴角也微微上翘。

    真可爱。

    拉斐尔忍不住再次俯身亲吻她,居然又重新升起欲望。自渎本身便不是什么好主意,更何论对着睡梦中的女友。拉斐尔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很有经验地去冲了个冷水澡。

    .

    拉斐尔洗了很久,后来更多是在思索那重复的失望。

    他不确定这认知会带来什么变化,但似乎已经觉得轻松一些。事实上新年时,他便能够和父亲说些对方恐怕永远也不会喜欢的玩笑。而向前追溯因果,意识到某种模式或规律的存在,哪怕是会带来审视甚至痛苦的规律,对他来说也比在一片混沌中要更好。

    他等待皮肤回温,躺回塔夫身旁。在梦中她也很快依偎过来。

    拉斐尔感到一种安稳的幸福,环住她,合上眼睛。

    ……

    然而,接下来的旅程几乎立刻出了些不大不小的差错。

    先是烛光晚餐送错主菜和配酒,接着是客房服务没有按时完成,后来又发现水手搞混了塔夫的一只行李箱。

    需要有人承担后果。

    拉斐尔在一旁瞧着塔夫先安慰侍者这没什么,接着要女仆别着急又拽他去甲板遛弯给女仆时间,凑巧找到那只行李箱的主人成功换回她自己的,最后兴奋地跑去告诉水手这个“好消息”。如果不是他及时拽住水手,对方简直要和塔夫拥抱庆祝了。

    毫不意外地,她也并没有责备他,哪怕这都是他的安排。

    而如果是他来做,虽然同样会解决问题,但对方绝对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既然塔夫可以这样容易地原谅别人的错误,为什么却对自己这样苛责。

    “你把我说得也太好了。”塔夫有点脸红,“都是小事,对方也都先表示歉意了。水手最开始的时候态度不是有点不以为然吗,我那时对他可没什么好脸色,差点把他吓哭!”

    拉斐尔没有说水手应该是反应过来二人住在顶层,又被他的眼神吓到。

    塔夫又说:“而且我也并没有真的苛责自己。我后来学会骑马,身体变得健康,确信妈妈和姐姐不会离开我。昨天……大概是触景生情,突然之间看到那座赛马场,一下子伤感起来。

    “还有一点,听上去可能夸张了些,但是原谅别人的时候,大概会感觉自己也能够被原谅?”塔夫又强调一遍,“特别是这种‘小事’!你夸得我都要不好意思了。”

    她抱着他的手臂,真的有些羞赧的模样:“最后也是因为有你在,我在你身边感觉很轻松,好像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很高兴她也是这样想的。

    拉斐尔吻吻塔夫。

    不过有的事情他只暂时在心里思索起来。

    比如,他能够对戈塔什做些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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