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那天起,拉斐尔便常有这种感觉——他的人生固定了。

    那并不意外着未来会缺少变化和惊喜,而是他可以开始看到一些框架和轨迹,同时也模糊了很多也许原本可以清晰的画面。

    他知道他会继承爵位,拥有一位妻子,教导一位不会令家族失望的继承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些未来的画面中,身旁的人影变得清晰,眉眼身形都是塔夫。当塔夫牵住他的手的时候,他也能看到母亲牵着父亲的手,转身微笑望向自己。

    可突然间母亲消失了。

    他手里也一空,连忙再次牵住塔夫时,却发现她变成了母亲。是母亲去世前的模样,脸颊深陷,双眼却如同在燃烧:“别让你父亲失望。”

    原来母亲是这个意思吗。

    身边的人再次消失。他望见塔夫的生活在很遥远的地方发生。没有他她仍会很快乐。他想要进入她的画面,却发现自己已经长在另一副画中。他伸出手,想要至少触碰她,画面被染上一片污浊。

    塔夫对他的指责并没有错,他还是那个他。

    对于传闻,父亲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不过这是否是父亲的手段其实已经没有那么重要,当时做出这一决定的是他自己。

    利用那个时机向塔夫求婚,明明可以阻止却任传言发展。他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但对自己的做法深信不疑,确信自己能够成功说服她。而他带给塔夫的不仅仅是她原本无需面对的压力和束缚,还有他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处理的混沌与肮脏。

    也许,这才是最理性也是最好的选择。

    ……

    那天晚上塔夫早早便上床,辗转反侧很久。

    她应该是传达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时机和方式都不算太好。

    如果她和拉斐尔没有都那么忙碌,如果没有发生这件事,如果……两人过去几个月能亲密一次,她也许就能够找到一个更好的机会,把自己的一番思索更轻松自在地讲给他听,对拉斐尔来说大概也能更容易接受。

    而且她似乎又误会拉斐尔了?

    先不说这个,尽管形式上有种种不如人意,但拉斐尔居然不顾她的想法趁虚而入,也实在太过可恶!如果不是她之前同母亲与影心分别聊过,现在说不定已经答应拉斐尔。

    可是她心里的挣扎和矛盾并不会少。

    恐怕只会更多。

    哼哼,要好好想想要怎么“责备”拉斐尔之后再同他“和好”。

    ……等问清楚之后,也还是需要向他道歉。

    ……

    塔夫睁开眼睛时,被床前身影吓了一跳:

    “拉斐尔?!”

    他仍穿着昨天的衬衫,头发凌乱,双眼通红。

    “你还好吗?你怎么……”塔夫连忙坐起。拉斐尔已经对她说:

    “我们分手吧,塔夫。”

    塔夫心跳停止一瞬,接着血液迅速冲向大脑:“你说什么?”

    拉斐尔没有重复,只是看着她。

    塔夫嗓子干涩,用力吞咽了下:“是因为我昨天的话吗?我并不是想……”

    “你并不想结婚,我知道。而我做出决定也不只是因为你昨天的话。”拉斐尔语气很平静,

    “但既然我们不会有结果,我同意现在分手对你我都更好……”

    “同意什么?!”塔夫打断他,声音仍有些干哑,“你所说的结果,就只有结婚一种形式吗?!”

    拉斐尔皱起眉,用平静的语气继续说:“……因为你不适合我的家族。”

    “家族?”塔夫怔了怔,“是你父亲和你说过什么吗?”

    拉斐尔眉皱得更紧:“……是的。”

    “这是他的意思?”

    “……是的。”

    “而你同意他?”

    “…………是的。”

    塔夫怔愣好半天,拉斐尔没有任何解释,只一直沉默望着她。

    有几个瞬间,塔夫几乎以为他会拥抱亲吻自己。但是他也没有。

    “我知道了。”塔夫跳下床往屋外走。

    “你要去哪儿?”拉斐尔伸出手又立刻收回。

    “这不够显而易见吗?去收拾行李。”

    “为什么?”

    塔夫几乎有些好笑:“因为,我们刚刚分手了?”

    拉斐尔迟疑片刻,再次问:“可是,你要去哪儿?”

    这次塔夫直接笑出声:“至少不会也不能和你继续住在一起。”

    “你仍可以住在这里。请住在这里。我会,我会……离开。”

    但是拉斐尔却没有动。

    这次塔夫真的弯起唇,无奈摇摇头重新坐到床边,温声问:“发生了什么,拉斐尔?你可以告诉我的。就和我们以前一样。”她朝拉斐尔伸出手,几乎要触摸到他的手指。

    拉斐尔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却似乎没有在看她,表情扭曲,几近狰狞。

    塔夫被吓了一跳:“拉斐尔……?”

    他倏地转过身,下楼的脚步声很急,最后很响地摔上了大门。

    .

    “呜!”

    塔夫正吃下一大口芝麻叶,眼泪忽然涌出,大滴大滴地落在盘子上,

    “我好难过。他怎么能这么做?为什么?突然分手。什么都不说。还好像我是什么……呜……脏东西……一样。”

    她嚼了好几下的菜叶子混着眼泪一起掉回盘里。

    “……”卡菈克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不发一言。

    “……”贾希拉望着女儿,抿了抿唇。

    “吱!”小布大声说。

    “嘘!”明斯克连忙制止小布。

    “我知道,这其实有迹可循。我不想结婚,他想结婚,可我却还是想要拖着他和他在一起。但我真的很爱……我真的只是想和他找找别的什么办法。这种要求是不是很无理很自私,所以拉斐尔才终于受不了……”

    “小锡兵!你才不自私!”卡菈克一拍桌子站起身,勃然大怒道,“拉斐尔他就是个……哎呦!”

    明斯克很有眼力见地及时把卡菈克举高,一路端出厨房。小布趴在卡菈克那只完整的犄角上,跟着撞到天花板,又“吱”一声。贾希拉环住塔夫,轻车熟路地安慰:

    “我为你感到骄傲,塔夫。你没有欺骗他,也对自己保持了诚实。有的时候,悲伤也是爱的一种形式。你爱他,和他一起走过一段很美好的路,只是你们对目的地无法达成一致了。”

    “我以为我们只是对路线有分歧。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他就这样决定放弃了。”塔夫抱住母亲呜咽,“我哪里做错了,哪里做得不够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愿意让步,至少说话别那么难听,是不是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没有对错优劣之分,塔夫,你和他只是对未来的期望不同而已。”

    ……

    学期结束后,塔夫还是向内蒂医师请了假,回到农场与妈妈和姐姐在一起。

    过去三个月来,她常常刚以为自己想通了,或者奋发学习、精神亢奋好一阵,又忽然陷入低落情绪中。

    有一次,她在笔记本上细细写满一整页数落拉斐尔这里不好那里不好,终于决定可以不再怀念他,彻底翻过这一页。结果第二天再看时,却觉得拉斐尔不好的地方也都十分可爱,甚至越看越讨人喜欢。

    塔夫把纤维纸一点点撕了下来,又小心摸了摸夹在书页后那张一千金币的支票,确认没有被打湿。

    唉,这次去找小布倾诉吧,虽然她一个人听不懂小布的大道理,但她可以拿小布的毛皮擦鼻涕和眼泪呀。

    明斯克勉为其难:“去擦眼睛吧,小布!”

    小布:“吱?!”

    ……

    拉斐尔在同一天里第三次偶然路过内蒂医生的诊所后,终于得知塔夫这个夏天并没有留在博德之门。

    她甚至没有告诉他。当然。

    拉斐尔漫无目的地走着,一抬头却发现自己来到两人同居的房子前。而塔夫当然也已经搬走了。

    听完矮人婆婆的描述,他只回复说:“请每周打扫一次。”

    想到什么,他又立刻转身回去,仔细检查每一处。

    他的衣物仍在,但没有找到塔夫留下的任何东西,除了她的好几根长发。

    看上去是边收拾打扫时边掉下的。还有几根黏在他外套肩膀和前襟处,应该是更久之前的。

    拉斐尔忍不住微笑起来,把头发慢慢缠在手指上,就好像以前那样,一边抚摸塔夫的头发一边把她的想法也收拢在手里。

    他忽然感到心脏像是被什么紧紧勒住。

    他居然没有和塔夫正式交换过任何礼物。她会想到他吗。她有没有拿走他的什么作纪念。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接受,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家族宝库中有几块能够记录影像的幻影石,他本来打算这个夏天订婚仪式上使用。他为什么不早点拿出来。他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

    尖锐的切肤之痛。

    拉斐尔捂住胸口又看看掌心。

    没有血。为什么是红色的。他居然没有发觉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了魔鬼。

    拉斐尔做了一个深呼吸,熟练地把这一切压下去,平静地把头发小心收好。

    今晚在精灵之歌,阿斯代伦为他准备了一场派对,邀请了不少人,庆祝他恢复单身。

    庆祝……

    .

    暑假结束,塔夫自觉已经调整好心情,带着一丝不安重新回到医学院。

    当初令她无比恐慌的传言仿佛投石入水,没有留下任何余波。甚至那个始终冷嘲热讽的小团体,也在她和拉斐尔没有关系后失去了对她的兴趣,或者说更像是对她感到惧怕。

    她偶尔仍能收到些或怜悯或好奇的注视。

    除了“逼婚失败”,大概还是因为过去某周,博得之口的头条是关于拉斐尔和威尔为米佐拉在暗夜之歌大打出手,据说被毁掉的酒水就有数十万金币之多。而那似乎才更符合人们的期待。

    塔夫忍不住去找来报纸。整篇新闻用词浮夸而又妙趣横生,很有哈勒普和阿斯代伦综合在一起的风格。

    她把报纸还给档案室,发现自己读到拉斐尔时心情虽然还是会有波动,却似乎已经不再那么难过和痛苦。过去这个夏天,她选择回家真是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她一定能够很快走出来。

    为什么那么头版的新闻却连副画像都没有?

    ……

    在适应和调整中度过开学第一周,塔夫生活回到正轨。

    接着,拉斐尔再次出现。

    在医学院校外的咖啡店。

    塔夫望见拉斐尔的侧影时,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转身便走,顿时又一阵恼火。这里是医学院!是她的地方!

    她装作没有看到拉斐尔,选了也早已荣升为自己最喜欢的蓝莓口味玛芬包好当作午餐。拉斐尔却来到她身旁,咬字清晰地说:“请给我一个‘培根’口味的。”

    塔夫忍不住哼笑一声。拉斐尔立刻望向她,有些犹豫地慢慢弯起唇。

    不等他完成那个微笑,塔夫已经绷着唇推门离开,看都不看他一眼,后来便没有再去过那家店。

    .

    抽空一点点收拾,塔夫终于在新租的一居室安顿下来,距离那次见到拉斐尔已经过了近一个月。

    她为什么要用那次见面做计时的起点?简直毫无道理可言!

    塔夫胸口一下烧起一股无名怒火,甚至感到疼痛,却说不清这突如其来的激烈情绪的原因和对象。她手指用力,刚装好的窗帘布被拽掉一半。

    那股火又立刻熄灭了。

    塔夫把窗帘整个拽下来抱在怀里,望向窗外好一会。

    一个人都没有。

    说起来,回博德之门后,除了刚回来拿暂存物件的那几次,她一直没有再和影心见一面。

    然而,塔夫却得知影心住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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