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洲城外密林深处。

    亓官初雪、商寂与辛盈主仆汇合,焦急的等待着,却迟迟不见封之信带着老父亲前来。

    “这么久还没来……会不会……”辛盈很紧张,总是不自觉的看向商寂。

    “不会。”亓官初雪答道,“我们的计划很周密,子厚武功比一年前更强,只要封大人肯走,就一定能将其救出与我们汇合。”

    商寂也安抚道:“阿雪说得没错,我们安心等一等。”

    直到月已偏西,封之信才出现在林中。

    “子厚。”亓官初雪喊他。

    封之信抬头看她,神色萎靡。

    亓官初雪快速跃到他身边,问:“老爷呢?”

    封之信摇摇头。

    商寂和辛盈也奔过来,二人向着封之信身后看了看,对视了一眼。

    “父亲说,他只求一死,要用他的死激起天汉的斗志。”

    亓官初雪闻言握紧封之信的手,一切正如他之前所料。

    “陪我喝酒,好不好?”封之信看向初雪。

    她道:“求之不得。”

    几人回到密林深处隐藏的翊卫据点,几个翊卫懂事的到附近望风把守,商寂拿出几坛酒,“走的时候为阿雪带的。”

    封之信素来鲜少饮酒,他与亓官初雪和澹台师秀这些爱酒之人的性情大不相同,潇洒恣意贪恋半醉半醒之态不是他的追求,随时随地保持清醒、谨慎,才是他自小要求自己做到的。

    这是一种天性,就像有的人喜欢邋遢自在,有的人偏喜欢一尘不染;有的人喜欢左拥右抱,有的人只喜欢一尘不染;有的人喜欢同流合污,有的人依然喜欢一尘不染。

    清朗的月光下,亓官初雪盯着封之信棱角优雅的脸看得痴了,小声念叨了一句:“一尘不染,原来也遗传。”

    两人坐在密林中的高树上,封之信看着远方,唤她名字:“潸潸。”

    亓官初雪“嗯”了一声。

    “今日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不同意我娘进祖坟,并不是因为我娘是丫鬟的身份。”他说着看着亓官初雪,“过去我只站在自己和我娘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始终对父亲充满恨意。那时,我还没有真心爱过一个女子,所以不懂。此刻,却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持守。”

    亓官初雪柔声说道:“你给我说一说,好不好?”

    封之信将父亲在地牢中说与他的话仔细讲给亓官初雪,她听完叹道:“我听阿寂给我讲过,你们这些大户人家的男子纳妾时,第一晚有的正室还要在旁观看,说是为了验明妾室是否为处子之身,也有说是??为了让新妾知道如何服侍丈夫,??如何讨丈夫欢心。”她叹口气,“如果照你父亲所说,他和你的嫡母本是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就像我们俩一样,那你嫡母决定让你父亲纳妾时,一定也心痛极了。”

    封之信点点头:“我从前从未想过此处,只觉得父亲母亲都对不起我娘,而如今看来,我嫡母早逝,恐怕与她心情郁郁脱不了干系。”

    “将自己心爱的男子推到别的女人怀抱,这得是多大的心胸。”

    封之信闻言沉默半晌,忽的问道:“可是潸潸,你就曾说过,让我不娶你,去娶辛盈,你又为何说出这些话?”

    亓官初雪不禁莞尔:“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你不是都已知晓了,那时我一心要去找王兆报仇,知道自己去了便活不了,所以才希望你娶了辛小姐,从此不必孤零零一人。”

    “哦。”封之信淡淡一笑,“没有你,无论如何都是孤零零一人。就像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便没再笑过,对我也从不热情,对我娘更是敬而远之。”这些事情,此时他用自己和亓官初雪的感情易位思考,一切居然如此好理解。

    “其实也不全是。”亓官初雪轻声说道。

    “哦?”封之信挑眉看她。

    她喝了几口酒,“子厚,虽然你对潸潸说,一定会娶她做正室,但我心中始终是有担忧的,人说‘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对你的情意自然是不疑的,可是我却不确定你对我的情意,当时我心中有两个疑惑,在心中盘旋过,其中一个后来在崖山绝壁上也问过你,可是你却没有回答我。”

    “当时你问我,封之信,在灵洲城你说你想娶我,到底是因为喜欢我这个人,还是只因为我身份低微,你想实现你娘的夙愿,打开你自己的心结?”

    亓官初雪吃惊的看着他,“你竟然记得丝毫不差。”

    他说道:“我此刻来回答你。实不相瞒,那时我的爱很浅薄,既喜欢你,也有私心——庆幸自己想娶的是你,以你的身份,我就能实现我和我娘心中的夙愿。”

    她笑道:“谢谢你的坦诚,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样。”

    “另一个疑问呢?”

    “另一个便是我的身份。两个人在一起,不论是做伴侣还是作朋友,两不相厌是前提,我肯定是不会厌你的,可那时我却不知道有一日你知道了我就是拈花落剑,会不会厌恶我。”

    封之信听着她声音如燕子呢喃,点头道:“所以就让我娶别的女人。”见她居然没心没肺笑起来,他哼了一声。

    “你不也把我推到了别的男人身边?”她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无奈一笑。

    她道:“扯平了。”

    他点点头:“扯平了。”

    “子厚,你究竟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这个问题见到封之信以后她一直没来得及问,憋在心里,都快长草了。

    封之信思忖片刻,“在平洲城时,我就有过怀疑。”

    “平洲城?哪里让你怀疑了?”

    “那次见到津生,他做了几碗香辫儿面,我们同坐一桌,以他的见识和初衷,第一碗面端上来说什么也不应该直接给你这个江湖刺客,更何况照他当时所说,云响兄还救过他家人,那第一碗面更应该给庭芝,”他顿了顿,“现在应该叫他澹台国主了。而津生的反应看得出来,是自然而然为之,这说明你二人之前便相识,关系匪浅,却装作不识对方,那么你们的身份必定不简单。”

    “那日,是我的生辰。”

    “我知道,那一日,下了初雪。现下想一想,你和津生的感情也很令人羡慕,我并无兄弟姐妹,除了阿礼,也无朋友,像你们这种不是亲生兄妹却胜似亲生兄妹的情谊,实在难能可贵。”

    “傻子,咱们是师兄妹三人,我对商津津怎样,对你自然怎样,商寂一定也是如此。”

    “可别,你对津生若是与对我一样,我可不干。”

    她哈哈直笑,又问,“后来呢?怀疑之后你是如何确认的?”

    “有两次,你分别以潸潸和初雪的身份对着炉火发呆,身姿动作一模一样。脸可以遮住,对于你来说,变换声线也易如反掌,但人在下意识时所做的动作,却是很难改变的。”

    “原来如此。那你既然知晓了我身份,为什么不戳穿我或是将我抓起来?”

    “一开始我确实难以接受,很想把你抓起来,下了几次决心,煎熬了好几日,但那时你才受了重伤,整个人轻减柔弱,一看到你的脸,听到你的声音,我便不舍了。”他说道此处叹了口气。

    “你居然想抓我来着?我竟一点也不知道。”

    “后来我知道你一心想为师父报仇,等同于一心求死,便想我抓不抓你还有什么要紧,反正你很快就要去和最大的奸臣一决生死,这对江山对黎民都是好事。只是——”

    “只是你又不舍了?”她笑问。

    “是,只要和你占了边的事,原则底线就都自己长腿跑了,追都追不回来。”

    亓官初雪哈哈大笑,“你一面用我要去找王兆报仇给自己不抓我当借口,一面又用尽各种方法阻止我去报仇,太拧巴了。”忽的,她想起一事:“你既然明知我身份,祁州城耳房中,又为何还要见我真容?”

    封之信轻戳她脑门:“别人都说女子在情爱方面更灵敏,我看你却是个例外。那日我担心咱们二人都要战死,便很想拉一拉你的手,抱一抱你,可那时你身份是初雪,我才只好说,看一看你的真容,其实就是想让你不必再隐瞒了。”

    她笑道:“你这人偏就这么多弯弯绕绕,我懂你才见鬼。”她见封之信终于有了一点笑颜,才小心翼翼问:“我们明日再去地牢如何?将老爷打晕,扛他出来。”

    封之信表情里闪过一丝痛楚,摇摇头,“就算将父亲救出来,他亦不会活。”

    “可是良洲城中已经贴出告示,老爷若是不肯投降,行刑日期就是后日了。”

    “他已然决定牺牲自己,后日,后日……”他声音抖了抖,“我们……将父亲尸首敛回安葬。”

    亓官初雪将封之信抱入怀中,轻抚他后背,却不知该说什么。

    天一亮,翊卫来报,地牢的守卫又增加了三成。

    封之信平静的点点头,对商寂说道:“今日我和潸潸去打探一下二十万大军是否尚有残留部队剩下。”

    商寂想说些什么,见亓官初雪朝他摇了摇头,便将话咽了回去。

    这一整日,封之信和亓官初雪在良洲城附近寻找天汉残部,却一无所获,夜晚归来时,商寂和辛盈正在焦急等待,亓官初雪一见商寂神情,便问:“出什么事了?”

    商寂说道:“今日据说夫蒙令洪又派出重臣来劝降封大人,说是最后机会,而封大人却回应:不会尽弃生平而遗臭万年。”

    封之信道了声:“知道了。”

    商寂又说:“我明日已发动千余名百姓到法场上声援,届时我们趁乱救出封大人。”

    封之信看了看商寂殷切焦急的眼神,又看了看辛盈和银泥担忧的神色,坐下来缓缓说道:“父亲双腿已折,绝食已近十日,虽奄奄一息,却始终身穿天汉衣冠,面南而坐,是在表示他誓死也不会向北朝屈服。他自被俘那日起,就报了必死之心,我这个做孩儿的若在此时救他出来苟活,无异于将父亲置于炭火之上。他将日日夜夜被自己内心煎熬,直到郁郁而终。”

    他眼里平静无波,继续说道:“父亲告诉我,已有天汉的志士不知用了何种方法,传书信给他,告之会在他行刑之日救他,父亲原话是:子厚,定要阻止他们,为父只有一死,方能心安。父亲还说,他其实早就想去见我母亲团聚了,苦等十多年,这一次也得偿所愿了。”

    辛盈和银泥已哭成泪人,亓官初雪也闻言落泪。

    “津生,所以明日,你要帮我阻止一切救法场的行径,但我们一定要将父亲的尸首抢回,不能落在宛剌人手中。”

    商寂半晌低头不语,良久才试了试眼泪,点点头。

    第二日,便是封长清的行刑之日。

    原本以为此兵荒马乱之时,并不会有多少百姓敢上街看这流血掉脑袋之事,商寂还花了不少银钱,就为了让今日法场上人多,好能趁乱行事。谁知天尚未破晓,街上已经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其中大部分是天汉人,也有不少宛剌人。

    “这些人,都是来看杀头的吗?”辛盈低声问。

    亓官初雪为封之信、商寂和自己都易了妆容,几人穿着宛剌人的服饰,混在人群中。

    “你看那些天汉人,”亓官初雪低声在辛盈耳边说道:“拖家带口、扶老携幼,却眼中含泪,他们是来给封大人送行的。”

    封之信在人群中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忽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闪而逝,他就觉自己的神经都紧绷了一寸,“是百里帮主。”他压低声音说道:“潸潸,津生,如果虎啸帮来了,那么恐怕崆峒、天坞这些门派也一定有人前来。”

    商寂又问道:“子厚,如果这么多江湖志士都来了,那救出封大人并不难,你……你仍要眼睁睁看着封大人赴死?”

    封之信却道:“正是因为来的人太多了,父亲的死……才更加有意义。”他声音冷静,却偶尔会有几个音轻轻颤抖一下。

    亓官初雪看着情郎正在经历人生中最艰难的抉择,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担忧,她柔声说道:“子厚,你今日不必在此,有我和阿寂在……”

    封之信没等她说完,便拉住她的手,“我要送父亲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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