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舫中别有洞天,里面共有四人,三男一女。三名男子看上去皆已年过而立,两人身穿短衫;另一人着长衫,蓄着一字胡,且留心看,发现南璇与其酷肖。

    果然,就见南璇唤了长衫男子一声“爸爸”。

    而那女子二十几岁的年纪,盘着头发,一身茶花红宽松长旗袍。她看见白露下来了,面带微笑,走近白露。

    南璇过来牵着白露的手,向她一一介绍了画舫中人。又道:“小姨是常州人,刚刚听见你所诵诗目,也想认识认识你。”

    父亲带白露来卢亭时,便告诉她,卢亭赴会者,皆雅士,既无需胆怯,也不可放诞。

    白露向画舫中人一一问好,语气相较南璇要更稚嫩,倒也更有趣。

    南父轻笑点头,象征性地问了她读过些什么书。白露面对陌生之人,表面上看着文静腼腆,实际却毫不怯场。她告诉南父自己已经上一年级,是一名小学生了。

    南璇听着,心中共鸣更加深刻。想来,是觉着和这个新朋友又有了更多的话题。

    她偶尔见机插一两句,补充父亲没有谈到的。

    “阿霜……嗯,我可以这般称呼你吗?”

    眼前的长衫大叔,面相温和如水,总是微笑示人,明明看着不比爸爸年纪大,却是蓄着一撇胡须,倒是让白露想到了泠岚的姚先生。

    白露点点头,“他们都这样唤我的。”

    “他们?他们指的谁?”方才,坐在一旁的南璇小姨一直默默不语,只是用轻柔的目光无声地打量白露,以期从这小家伙身上寻到些她想要的东西。听到白露如是说,顿时眸光迸发。

    白露格格笑道:“他们……嗯,就是我的大哥哥、二哥哥、三哥哥,还有母亲和……”

    “父亲”二字尚待出口,就见着父亲高大的身形立在了画舫一头的岸边上。

    “爸爸!”白露起身飞跑过去。张先生顺着阶梯走下画舫,抱起向他奔来的小女儿,抱歉地说道:“鄙人芜城张若水,久闻如斯先生大名,如今方得一见,余愿足矣!只是不知,方才小女是否给二位添麻烦?”

    南如斯连忙起身,拱手道:“顾问长言重了,我与妻妹都十分喜欢这孩子。我那不成器的丫头更是与令嫒一见如故啊!”

    张先生这才将目光移向南如斯身旁年纪轻些的女子,发现这女子也正凝神看着自己。

    只是这一对望,多少往事涌上心头。这女子可真是太像了!

    “这位女士我大概在哪儿见过……”张先生的话打断了南璇小姨的愣神。

    白露用头轻轻碰爸爸脸颊,撇着一张小嘴,心里道:人家南璇的小姨可是第一次来芜城呢。

    那小眼神倒是让张先生有点哭笑不得。

    “想不到,我与张顾问长想到一处去了。”南璇小姨莞尔一笑,说道:“我姓林,祖籍常州。”

    张先生流露出奇异的目光,让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惊讶,还是淡然。他放下白露,让她过去和南先生的千金一处嬉戏。

    不一会儿,画舫中便悠悠传来一两句《庆余年》,有男声,有女声,有唱有和。

    因是卢亭诗会雅集,谁也不会觉得哪儿有突兀。

    后来甚至有报社刊登启示,此夕卢亭诗会之盛况。

    白露和南璇年龄相仿,兴趣相投,加之或许是南璇美丽温柔,讲话轻声细语,白露很是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听她说话。

    不经意间,她瞥见林氏从手袋里拿出一包东西,递给父亲,父亲迟疑半晌,终是接过了。父亲垂眸瞧了瞧那些东西,又抬眼看向林氏。

    “顾问长请。”林氏说道。

    父亲慢条斯理地拆开包装,从中抽出了一张什么物件,好像照片,又像一封信。

    “这是……”

    翻开照片,下面竟然确实还有一封信件,父亲盯着照片看了好半晌。白露都觉得父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人或是什么事。

    “义学大哥曾冒险去找过顾问长,不知阁下是否还记得?”

    林氏还待说些什么,这时的父亲眼中闪过顿悟的光芒。他转过头看着正在一旁玩兴高涨的小女儿,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模样,一身鸭蛋青长衫,一副镜片厚重的眼镜……

    卢亭诗会雅集实属难得,众人作别时都是一脸相聚恨晚,执手半日方休。在座皆是熟知时局的文人雅士,心里清楚,当下之局势,如卢亭之诗会是办一次则少一次的,殊为不易。

    临别之时,除却中学□□和好几个长衫学者赠送了白露一件随身携带的珍贵物品,南璇更是临别时依依不舍地回赠了白露她母亲留给她的银手环,其中一只自己留着。

    白露连连推距,认真地说道:“原应该接受你的心意且多谢你的,但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尤为珍贵,我岂能夺爱!”

    南璇见白露不肯接受,有些为难,便看向小姨,寻求帮助。

    林氏看到两个小姑娘这般难舍难分,想着若白露小丫头执意不接,南璇一定会难过。如若今后还有机会见面尚可,若即此为永别,便是袒露心迹亦是枉然。

    方才张先生缄默不言,神情莫测,便是谁也无法知道他在想什么。

    虽是时机未到,怕也是再无时机。

    白露仍是不肯接受南璇的礼物,一则是过于贵重,二则平日父亲时常教导她要分清轻重,不可轻率。此时父亲和南璇的父亲皆在外面辞别众人,此间便只她们三人。

    林氏过来握住白露的小手,紧紧地揽着她的肩膀,竟然没来由地红了眼眶。白露南璇皆是一愣。林氏正色道:“阿——霜——,阿霜,你与璇儿一见如故,互赠贴身之物原也不算什么……不过,料想张顾问长将你教养得不错,很识礼懂事。”

    林氏一面说,一面别过头去拭了拭脸颊。

    “只是,物件再贵重,终不过是承情载志的物件,”她泪光闪烁,半蹲着,直愣愣地瞧白露。白露不知所措,半懂半懵懂地立着,任凭林氏揽着全身,也不动弹。“情,也便是人。你初见璇儿不也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心爱的小玩意儿送给了她?”

    “可——那不一样的……”白露声如蚊蝇,怕一高声便惊走了这温存的怀抱,真怪。

    林氏突然破涕为笑,“怎么不一样?是一样的……你若收好了,璇儿定然真心高兴,她母亲在天上更欣慰。”

    越听白露越发发蒙,瞧着外面天色以看得见的速度暗下去。此时,父亲的身影闯入画面,外间落日斜斜尽余晖,朔风猎猎满衣袖。

    父亲摸了摸白露后脑勺,说道:“霜儿,谢过璇姐姐!”

    时下已是正月初几,前些日趁着卢亭薄雪,芜城众学者筹办了一个诗会雅集。如今风雪初霁,已过立春,既不见平川归来团年,亦不见他有过一封报平安的家书回来。

    兄妹三人被父亲逼着四处拜年,严格来说,只是兄弟二人“被逼”,白露倒是很乐意去拜年的。

    但有一家,就连白露都是不愿意去的——爸爸的顶头上司,两湖总督军左司令。

    少川因替着父亲与长兄去到别处族亲耆老家中拜年,故不用随父亲一同去督军府。子川那贼精的鼻子老早就嗅出了别样的味道,提早打了埋伏,说是要去给好几位先生拜年,着实抽不开身;怪的是父亲竟然信了。要说去给先生拜年倒是不假,但拜年拜到抽不开身就很有点胡说了。

    于是又只有白露一人随着父亲,诗会也好,拜年也好。

    自从得了南璇的小银环,白露日日戴在手上,这银手环不算名贵,却十分精致。南璇也说过,那是她出生前,母亲请了好几位工匠,很花了一段时间设计打造的,统共一对,为的是保佑她平安顺遂、康乐一世。

    这是好友最真挚的礼赠,白露自然珍惜。但在绿兮眼中,还以为是大少爷或二少爷送给小姐的生日礼物,觉着小姐的好玩意儿多了,这倒不算什么。

    只不过,在父亲眼中,这小物件显得格外醒目。

    白露自随着父亲去了督军府邸,怕是一时半刻回不来。子川拜别先生出门时,正好是晌午时分。先生原是要留饭的,不过子川想着几个要好的同窗,有个聚会,留下用饭只怕也不踏实,便也婉拒了。

    此时此刻的巴南会馆,聚集了不少年岁不等的少年人。他们大多数都是芜城高小和公立中学的学子。

    其中,子川虽然最为瘦小,但他的活泼有趣和深韫的才学很快在众学子中占得一席之地。他在临去会馆之时,还预约了郭氏糕点铺的各类点心。想来,一面吃茶点,一面斗诗斗文,别提多快活了,对于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来说。

    这时候,一个头上爱抹桂花油,脸上爱搽雪花膏的娇少爷连连叹气道:“无趣!甚是无趣!”

    旁边一个爱唱反调的同学,大概十二三岁的样子,调侃道:“看来,我们黎少爷有新的提议呢!”

    “别又是喝酒吧?”角落一个声音微不可闻,却还是传入了大家耳中。

    雪花膏少爷黎玉汀睨了众人一眼,突然扬起嘴角,笑了。

    这时候一口沸腾的锅开始炸响。唱反调的欧先声一屁股坐到一张桌子上,抓了一把盐焗南瓜子扔进嘴里,吧唧吧唧道:“八成是了。”

    ……

    子川像个没事人一样,挪到一个角落的椅子上坐着,一面剥花生吃,一面吟诗——纯英文的。

    “上回我就抿了一口绍兴黄酒,回家让我妈闻着味儿了,拿着荆条追了我好几条巷子,死活不信我没喝酒!”说话的是高小的学生,而芜城高小是严令禁止学生饮酒的。“这回你们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横竖我是不蹚这浑水了!行酒令都不成!”

    角落里的声音瞬间赢得了一半以上的同盟,纷纷表示:黎玉汀这小子尽会出歪点子殃及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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