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水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的军装换下来。他将手中的配枪与军帽递给身后的何尽忱,步履匆匆地准备去书房。他打算起草一份电文,明日由自己的副官发至南京。

    由于心中诸事缠绕,张若水并没注意到红袖的呼唤声。不知道红袖第几次唤“先生”时,才让他停住脚步。

    “红袖,什么事?”张若水站在廊下,见红袖紧蹙眉头,心中一跳。

    “太太在三少爷院中,说只要见您回来,就请您移步过去。”

    子川?是又出了什么事么?怀着不安的心情,他加快了脚步。令他感到更加不安的是,在子川房中床上躺着的,是昏迷不醒的阿霜。

    “这是怎么了?”张若水脸阴沉得厉害。

    守在床边的孔韫华闻声看向张若水。她放下白露的手,走到丈夫跟前。声音略带颤抖地说道:“子川带阿霜回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听说阿霜,阿霜在青枣巷……遭遇了日本宪兵。”

    自遭遇青枣巷事件后,白露昏迷了一天一夜。醒来时,她迷迷糊糊就看到床前浑身疲惫的父亲,满脸泪痕的母亲,还有一言不发的三哥。更惊讶的是,三哥旁边还坐着江姐姐,她一脸愁容,一直注视着白露,直到她醒转。

    白露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脑海里恐惧的潮水便将她淹没。她哽咽着,竟发不出一点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身旁亲人们见状,无不难受得抓心挠肝。母亲不停地给白露擦拭眼角的泪滴。江绘云见到白露这番模样,鼻子酸痛极了,她侧身过去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又转过身来,劝说道:“阿霜,要哭就痛哭吧!憋闷在心里是要伤心肝的。”并将白露揽进怀里,一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

    “哥哥。”白露像是想起了点什么,转而抓起子川的手,喊道。“纾妤呢?纾妤跟我在一起,她怎么样了?她怎么样了?”

    纾妤?应该就是与白露共同遭遇青枣巷事件的——她的同学了。子川宽慰道:“我们到得及时。她情况……好一点,今日晌午就来看了你。不仅如此,你们校长也来探望过。”

    听三哥这样说,白露稍微好受了一点。她现在始终忘不了在青枣巷的遭遇,那些画面像闪电一样刺痛着她的神经,她也忘不了在野蛮粗鲁、没有人性的侵略者面前,纾妤第一时间是将自己护在身后。

    她当时,一定也害怕极了……

    “三哥,你帮我个忙。”白露强迫自己平复好情绪,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很冷静。“你能代我去纾妤家里看看她吗?”

    子川抚摸着白露的脸庞,点点头。“好。”

    没过两天,青枣巷事件便在《芜城晚报》和《热血时报》上大篇刊载,《晚报》上甚至还将四个肇事者的照片刊登了出来,仔细观察,会发现照片的拍摄角度就在青枣巷的某一栋店铺的阁楼上。

    报刊头版揭露了日本宪兵残忍杀害青枣巷居民一事。

    白露看到报纸上的新闻,胸口一阵绞痛,她突然感觉喉咙有股血腥味,下一刻,便一口鲜血吐在报纸上。这是伤心过度、气血上涌所致。

    芜城城防司令部军部的办公楼里,张若水出神地盯着《芜城晚报》上的内容。他看了有足足十来分钟,进来送军务文件的副官一直等候着,不知道要不要开口打断。所幸长官抬眼看到了他。

    “小沈,你过来。”张若水说道,并将壁挂式地图上的日本租界控制区域指给对方看。“你看,这一块区域河渠遍布,地理位置是最特殊的: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但他们利用这些天然河流作为护城河,就可以做到一劳永逸。”

    小沈副官注视着地图上的敌我分部图。他心里很清楚,当下的时局是两相对峙,还没有谁先踏出一步。不过,迟早会有这么一天!而且,这一天不会太久。

    “长官,我们会抢先一步,给日寇迎头一击么?”小沈副官凝视着张长官的眼睛。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尽管中央政府三令五申,致电芜城,避免与日方发生冲突。

    “我问你,敌我双方一旦交火,面对日军的坚船利炮,我们要如何应对?”张若水并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

    “我会坚决抵抗,拼死搏杀!”

    张若水摇了摇头,拍拍小沈的肩膀,“你看上去回答了我,事实上,并没有说尽心里话。小沈,你跟了我有几年了,我想你应该清楚我的行事风格。”

    “是的,长官。‘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张若水赞许地看着自己年轻的副官,点点头。话题一转,说道:“小沈,你对——赤党,怎么看?”

    “如萤光,如星火。属下十分清楚,他们压不住,还会暗流汹涌。”

    “他们秘密联系上我,希望取得我的全力支持和帮助,协同抗日。”

    “那您……答应了?”

    “没有。”

    “您拒绝了?”

    “也没有。”

    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张若水听完小沈的军务汇报以后,将手上的报纸递给小沈,眼里的寒意一点点汇聚。“日租界早已蠢蠢欲动。小沈,你找个身手好的,秘密处决这几个。”

    小沈接过报纸,双手展开来,他定睛看着张长官所说的几张面孔,咬紧牙关道,“明白,长官!”他刚要出去,就又被张长官叫住。

    张若水想了想,还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封秘密函件递给小沈。“还有,今天下午,你找机会去见一见上次那个人,小心点。”因为小沈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所以,反侦查意识和反跟踪能力远在他的卫兵之上。

    小沈并不知道,长官令他去见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但他猜测,三号军械仓库被炸毁一事,跟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那个人(或者说,那些人)有着极大的关联。并且,他隐约能猜到他(们)是什么人。

    日本宪兵队失踪了几个士兵后,日本驻芜领事馆先后两次派出大量宪兵部队。第一次,日方要求芜城方面配合调查失踪宪兵的去向。不等芜城军区总司令给出任何答复,当天晚上,便再次加派部队出了租界。这对芜城乃至整个国民政府来说,都是一颗定时炸弹,这也是日方借口故意扩大事态。

    日本宪兵队出了租界后,便沿途侵扰百姓。像随手拿了路边小贩的吃食不给钱,掀翻摊位,还粗鲁地将人一脚踹翻倒地都算轻的。这些宪兵像是被揭了符咒的恶鬼,完全放开手脚,随心所欲地制造混乱。所过之处,令人不忍直视。

    一辆准备下工回家的人力车就因为刹车拐弯不及,迎面撞上这群肆意杀戮的侵略者,人力车夫当场被爆了头,脑部浆液淌一地。

    等到一支芜城守军赶到时,各大街道已经发生了一幕幕人间惨象。这支芜城守军中的指挥官以惩罚凶手、维护治安为由,下令即刻击杀前面的几名日本宪兵。于是芜城守军和日本宪兵队展开了激烈的巷战。因为守军人数不足百人,对阵双倍于己,且武器精良的日本宪兵队,很快便处于下风。

    鲜血很快染红了青石板路面。

    然而,没过多会儿,芜城守军的增援大部队赶来,这场巷战一直持续到了深夜,胜负依旧难分。

    日本方面眼见占不到什么便宜,且后续兵力很快补充不上。于是,施压芜城当局以及国民政府,希望双方停火协商,由英美两国出面调停。

    协商期间,日方要求:严惩此次冲突中芜军带头的指挥将领,将在长江及支流望江沿岸增设驻防地,每个驻防地驻扎一个师团的兵力,并解除指挥将领的顶头上司——张若水在军中一切职务。

    虽然,每一项要求都十分无礼且无耻。但除了最后一项,国民政府赴芜特派长官表示:南京方面指示,可以商量。

    张若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拍案而起,愤恨地说道:“我拒绝日本方面一切无礼要求。日本宪兵部队务必退至日租界,此后不得侵扰城中百姓!否则,我将严阵以待!”

    协商就这样僵持着。又过了一日,日本方面改变了停火条件,并下了最后通牒,只要撤除张若水在芜城军中的一切职务,前面的要求可以不提,如若不然,后果自负。

    因为协商时被下了面子的特派长官和开始就暗中同意的芜城当局的操纵,张若水被暂停了职务,只在军部从事一些文书之职——这和撤职好像区别并不太大。

    于是,由芜城惨案引发的中日双方局部交火一事便告一段落。

    腊八节这一天,天儿冷得人直打哆嗦。孔韫华看到庭院中,丈夫冒着瑟瑟寒风,坐在枝叶凋零的玉兰树下阅读《稼轩词》,忙命人取来一件夹棉大衣。

    “若水,把衣服披上吧,别染了风寒。”孔韫华将大衣为丈夫披上。目光正好锁定在《破阵子》一词上。“鸾凤自有梧桐栖,鸿鹄有志,又岂在一朝一夕?不过,你这样迎风而坐,不怕招来旧疾么?”

    张若水合上书,揉了揉眼角,无奈叹息道:“无妨,我还没有这般体弱。这样凛冽的寒风,倒是更让人头脑清醒。”

    孔韫华自知劝不过,留下大衣便去了后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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