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珠端来圆盘,上面摆着一碗褐色的汤药,是陆太医刚煎好的,宁神静气用的。

    青玉碗里冒着袅袅白汽。

    坐在榻沿的嬴厌陵一手将它端起。

    他要亲自伺候卿卿用药。

    碧珠眼皮一跳。

    这个莽夫!

    她待要说些什么,半靠在金丝软枕上的姜岁惟忽然瞥了她一眼,她只好噤了声。

    姜岁惟与他挨得近,汤药滚烫的热气她自然感受得到。嬴厌陵端着碗的指腹都被烫红了,但他好像并未察觉。

    只见他用食指和大拇指笨拙地捏起白玉勺,小心地舀了半勺。他没有直接送到卿卿面前,而是低头凑近,轻轻吹了几吹。

    热气吹散了五分时,他才将汤药递到柔阳唇边。

    “卿卿,喝药。”

    “已经不烫了。”

    姜岁惟乖乖张口,咽下了温热的汤药。

    碧珠见状,悄悄松了口气,退到了不远处。

    “你的手不痛吗?”

    白皙冰凉的指头点了点嬴厌陵烫红的指腹。

    明明是冰凉的触碰,嬴厌陵却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澎湃了起来。

    卿卿这是在关心他,他心里甜蜜。

    “指腹有老茧,我不痛。”

    麦色的皮肤上浮出一点不明显的红晕。

    二人就这样,慢慢喝完了一碗汤药。

    辛辣苦涩的汤药在腹中慢慢发酵,姜岁惟才觉得四肢有了些气力,可手脚依旧冷冰冰的。

    她在嬴厌陵的肩膀上寻了个柔软处枕着,冰冷的小手顺势钻进粗麻衣,放在嬴厌陵的心脏处,感受有力的跳动,汲取滚烫的温度。

    “皇兄失踪了。”

    她忽然道。

    那我的卿卿岂不是可以登基了?

    他的心跳无端漏了一拍。虽这样想,可他万不敢这么说。

    “是被掳走了吗?”

    “大抵是自愿的。”

    “碧珠是侍奉皇兄的贴身女官,形影不离。若是皇兄遭劫,碧珠不会不知。”

    “可当晚,碧珠被皇兄支开了。”

    ......

    十二月十一,小雪。

    梆子敲了三次,已经是三更天了。

    栖鸾殿的窗子关得严丝合缝的,殿内烛火通明。

    柔阳公主素喜静,故而屏退了左右侍奉的人,偌大宫殿内,独她一人。

    姜岁惟裹着厚厚的狐裘,坐在雕花红木漆桌边,朱笔点墨,圈画勾勒。

    她在批今日的最后一份折子。

    这是翰林院修撰胡力的奏折,上面言及朝堂贪腐成风,上行下效,官僚之间结党营私,官官相护,这种种背后,都是由世族权力过大引起的。因此,肃清朝堂,必要先从世族开刀。

    胡力是今年殿试她亲选的榜眼。

    他出生布衣,连寒门都算不上,可对于时政他却颇有见地,辩答从容,考虑周全,因此被她破格提为翰林院修撰。

    胡力竟然想把世族连根拔起!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呐!

    姜岁惟颇为感慨。

    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姜岁惟捂嘴咳嗽了几声。

    寒凉的眸子扫了一眼门口,一位碧色衣裙的女官正急急垂首进门。

    碧珠怎么来了。

    她关上了朱红木门,朝着桌案边尊贵的公主遥遥福身。

    柔阳公主素来身子骨弱,她从外面来身上染了风雪气,不宜再靠近。

    “是皇兄有什么事吩咐吗?”

    “陛下失踪了。”

    碧珠的语气有些焦灼。

    她的脸颊红扑扑的,许是霜雪冻了,许是过来急了。

    “什么?”

    姜岁惟霍然起身,雪白的狐裘落在了红木长椅上。朱笔“哗啦”一声,斜在白底黑字的奏折上,洇染了一排小字。

    “晚间膳后陛下处理完政事,便念叨着要去御花园听雪附诗。”

    “到了御花园门口,陛下便打发了那些宫人到外围去。”

    “可到了一更天,陛下还是没出来,小太监急了,进去寻找,翻遍了整座花园,都不见陛下踪迹。”

    “他们不敢声张,又害怕受罚,这才来找的奴婢。”

    “你是皇兄贴身女官,你当时在哪里?”

    “陛下吩咐我将已批阅的奏折整理好,送到御书房去。说是明日越大人会过来取。”

    碧珠额角的汗顺着脸颊,悄然没入颈间。

    越平客?

    姜岁惟越听越不对劲,皇兄处理完的奏折首先会送到栖鸾殿,由她过目,再次裁夺,怎么会直接送到御书房里呢?

    “你可看到了是谁上的折子?”

    此话一出,姜岁惟就后悔了。

    真是急昏了头。

    碧珠压根儿不识字,她怎么会知道呢?

    碧珠年长她三岁,是母后送来伺候皇兄的,三人一起长大。到了读书习字的时候,他们坐在青枫殿里跟着太傅习字读书,碧珠却被母后远远打发到殿外,只能委屈地远远看着。

    皇兄对母后的决策向来无异议,只是她还年幼,不解母后为何如此。

    母后却抚着她鬓角碎发,温柔道:

    “贴身侍从不宜认字读书,婥儿,你要谨记。”

    姜岁惟似知非解,点了点头。

    只见碧珠面露难色,如是回道。

    “奴婢不知。”

    “你先同我去御花园。”

    姜岁惟从横椅上捡起带着余温的狐裘披上,就要往殿外走。

    “是,殿下。”

    碧珠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红木门。

    “所以,卿卿去了御花园。”

    “姜、陛下真的消失了。”

    幸亏他改口改得及时。

    好险,差点又在卿卿面前失了礼数。

    “是。”

    “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提及皇兄,她不免郁郁。这下,连嬴厌陵的胸膛她都觉得膈手。

    正巧手下摸到一处柔软,她略拨弄一下后,用力一捏。

    “嘶——”

    嬴厌陵控制不住老脸一红,呼吸也急促起来。

    温热的大手隔着粗麻衣精准地捉住了作乱的小手。他贴着小巧精致的耳垂,哑声劝哄道:

    “卿卿,轻些。”

    滚热的呼吸毫无顾忌地喷洒在微凉的脖颈间,将她结结实实烫了一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捏了不该捏的地方,白皙的耳垂悄然泛红了。

    嬴厌陵侧首想看自家娇娇儿的表情,她却将整张脸埋在了他肩头。

    他知道,卿卿是害羞了。

    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叩门声。

    碧珠透过窗纸隐约看见个修长的轮廓,她躬身上前,头埋得低低的。

    “殿下。”

    “是沉相来了。”

    嬴厌陵闻言看向朱门之外,俊逸的脸沉了沉。

    没眼见的东西,这时候打扰他与卿卿。

    “请他进来。”

    感觉到卿卿从他的肩膀上抬起了头,嬴厌陵忙收了脸色,转身为她将几个金丝软枕叠高。

    她自然而然倚了上去。

    这也是个柔软的好去处。

    她的唇角几不可见地撩起。

    俗话说主子高兴,奴才办事也得劲。嬴厌陵就是典型的实心老奴才。

    能伺候好卿卿,他也得意得很。

    “微臣沉行雨参见殿下。”

    来人行至榻边十步外,立在那儿,躬身行礼。他身着鲜艳浓紫团花绫罗,腰挎玉带钩。

    “沉相免礼。”

    “谢殿下。”

    得了允准,沉行雨这才抬首。

    他长得甚是清俊,眉目如墨染,浓郁诗意,眼眸极亮,灿如星子。据说沉相这副皮囊是这几年京城贵女最追捧的意中人的模样。

    “是有皇兄的消息了吗?”

    “尚无。”

    “那是什么?”

    “青枫殿那个失踪的小侍从,他的遗体被找到了。”

    不过是死了个侍从,这样小的事情,也来烦他的卿卿。

    嬴厌陵不满地腹诽。

    “是侍卫在御河之中发现的,尸体泡得涨了,气味浓郁,难以掩盖。”

    御河连接宫中与宫外,平日里下铁闸箍守,防的就是宫内宫外私相授受。

    “验尸了吗?”

    “太医说是溺亡。”

    “溺亡......”

    姜岁惟垂眸看向地上的白狐绒毯,若有所思。

    皇兄失踪后,她翻遍了御花园,根本找不到一点踪迹。

    当夜她就召集青枫殿的大小侍从,一一盘问。众人皆伏地叩头,只说不知。一直到天将明时,她还是问询无果,一怒之下罚他们在暗室拘禁,谁想出了蹊跷处亦或是线索,才能免罚。

    隔日正午,却有人急急来报,暗室里丢了个长脸的小侍从。

    真是好大的胆子,连她的罚也敢逃!

    还未及发怒,她转念一想,若是这小畜生逃去了外面,泄露了皇兄失踪的消息,届时,朝野震动,又是一场灾难。

    于是,她便令沉行雨秘密带人翻遍皇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没想到他自己死了。

    死了也好。

    姜岁惟松了口气,寒凉的凤眸看向年轻的丞相:

    “拖去暗室喂狗,也算是以儆效尤吧。”

    下首的丞相有些迟疑,不过还是应了。

    “是。”

    印象里柔阳公主虽行事果决,可下手并没有这么残忍。

    姜岁惟也不愿如此,可是这件事涉及皇兄安危,她不得不出手狠辣,震慑住暗处蠢蠢欲动的歹人。

    “吩咐京畿守备,看好城门,出城门者务必严查。京城所有官道,来往行人都要巡查。”

    嬴厌陵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是怕姜霁混在百姓里出了京,到时候天大地大,真的无处去寻了。

    “卿卿,还有渡口。”

    他出言提醒。

    若是姜霁真有心要逃,那么水路也是一个选择。

    “对,各个渡口,也要加紧盘查。”

    姜岁惟补上一句。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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