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时,许仙已面色青白,气若游丝。我连忙聚息凝神,将满身修为悉数运于掌间,却被法海拦下:“你干什么?”

    “我得救他。”

    法海皱眉:“你知道他是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当然知道。”我掀开许仙衣袖,“腕上缠丝,额间一点黑血,他是遇上蜘蛛精了。”

    “蜘蛛精常化作美妇,引诱青壮男子与其同宿,继而吸其精血,丰厚修为。这种境况还要救他?你就这样痴心?”

    我不懂:“何为痴心?”

    这句似有回声,忽地天地万物都在问。我望着那和尚。有什么东西在混沌中奔涌着,何为痴心?我几乎就要悟出来了,卖酒的却打断我思绪:“你二人再聊下去,许相公就真要死了。”

    “你不是盼着他死?”我奇道。

    “可我良心会痛呀。”

    “……”

    “我还有一事不明。”我说。

    说话间许仙魂魄又散了三分。

    卖酒的一片忧心:“不能等会再不明吗?”

    我看着许仙:“这样难得的精元,蜘蛛精竟肯手下留情,给他留了性命?”

    法海伸手钳住许仙下颌看了看:“他生得一副好皮囊啊。蜘蛛精比你痴心。”

    卖酒的老泪纵横,怕今后没故事可听:“白姑娘!人都要死了啊!”

    我这才把修为推进许仙身体。

    没了修为,我就是普普通通一条蛇,失了法术变化,只剩下观音菩萨的一点金光护着,还能堪堪化个人形。我不敢再待在人间,怕遇上捉妖人,就必死无疑,可是成仙未竟,故乡亦是不愿回,只能暂时找个林子躲了,再做思量。

    “失了修为,还在此逡巡不去,你就这样喜欢那个书生?”在山林之中,法海这样问我。

    他还是坐在树下,好像很多年前,那些红啊尘啊都未曾吹向我们,他还只是个干干净净仇人。

    何为喜欢?我不懂,可我不想问了,我不想显得无知。我不过是想成仙罢了。

    许仙……我不会常常想起他,落在他身上的雨和别处的雨没有不同。我看向他时,木鱼声也不会停。

    “救了他就有功德。”我说,“有了功德便好成仙。再者我看着他和我一样。两只眼睛一条舌头,高兴会笑,疼了会哭,所以能救则救了。”

    说完我不顾心口元神撕扯的疼,对法海笑道:“不愧是我吧?不愧是观音菩萨点化过的我吧?”

    法海却低眉敛目:“可那书生从来不觉得和你一样。”

    他在空中略一抚掌,我便见云雾之中,许仙与那说书人闲话。

    说书人道:“她是个妖,千年蛇妖。”

    我吓了一跳:“说书的怎知我是妖?”

    法海斜睨我一眼:“此事已人人皆知。”

    我大惊:“此事你知我知,究竟何人走漏风声?”

    法海不答,境中许仙却开了口。

    “蛇妖不好吗?蛇妖人美心善,还会法术,不会撒谎,轻信于人,而且……”许仙神秘地笑了。

    我听得起劲,法海却微一握拳,收了那景象。

    “而且什么?不是还没夸完吗?”我追着他。

    这时忽见一层黄雾飘来,我心道一声不好,急急收住脚步,却已经晚了。是雄黄。

    蛇最怕雄黄。我登时浑身瘫软,裸露的皮肤一寸寸疼起来,片刻就见了蛇鳞。雄黄熏得我目不能视,辨不出方向,一柄禅杖就轻易将我困在原地。

    法海冷声补全了许仙所言:“而且蛇妖有软肋,好拿捏。”

    我自知人为刀俎:“秃驴!我是观音大士座下弟子!你……你好阴险!”

    我感觉到法海走近了,可四面八方都是雄黄气味,我退无可退。

    “白蛇。”

    那气息就在耳畔。是唇齿吗?是字句吗?可红尘里藏着杀人药夺命刀,是滚滚阴谋。

    “障眼法而已,不是雄黄。”

    我一愣,睁开双眼,竟见天朗气清,烟消云散,一轮明月高悬,两片清风徐来。我毫发无损,红尘已定,又归于人唇齿。

    原来我没了修为,一点雄黄就能害死我。这一次是假,下一次呢?若真有人要拿雄黄害我,我怎么办呢?

    法海站在我眼前,禅杖和金钵都不在手中。普普通通一个和尚,也像没有法术,失了修为。

    他看着我。分明没有雄黄,我却仍觉得身心都热。

    我奇道:“法老师,我好像也到更年期了,这鬼毛病它会传染。”

    “是吗。”

    那天,法海站了良久,只淡淡说出这两个字,似问似答。

    那天,老翡头和我说了第二句话。

    “姐姐,人间好险恶。对了,秃驴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又想:“好人的意思。”

    我是个蛇妖,我不懂喜欢,不懂痴心,不懂红尘,却先失了修为,到说书人那里,也该叹一声好可怜。我怕长此以往小命不保,成仙的心就更加迫切。我得尽快学会如何与那书生痴缠。

    于是我去读人间千千万万篇诗词与歌赋,传说与话本,快要把自己也看成个说书人,却是越看越心惊。

    那文章尽是男人写的,所以十四岁的少女怀春,十六岁与人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此后要么做贤妻良母,要么就终日哀怨。

    我把那书一本本摊给许仙看:“我真怕这样过几十年,我就成不了仙。”

    “不会的白姑娘,我们开个医馆,治病救人,一来贴补家用,二来也是一番功德。今后你我……”

    我打断他:“开医馆?你有本钱?”

    许仙目光灼灼:“我们携手并进。”

    我明白了,他要我想办法。他做人果真有慧根。

    可是我们不一样。我终于明白我们不一样。虽然同是两只眼睛一条舌头,可他是个男人。他可以去冒险,可以悬壶济世,可以做一切他想做的事,哪怕他受了蜘蛛精引诱,也有人替他收场。人们看见他,会觉得他的路好长,他能去所有的地方。可是你瞧那些书里,话本里,故事里,女人一出场,她就注定了是有朝一日要委身于人的。说书人这样想,看官也这样想。时日久了,人人都这样想。连菩萨也偏私。

    月色底下,我把这话说与许仙听,但他只是盯着我看。

    “白姑娘,你好漂亮。”

    我失笑:“你果然是不会懂的。”

    沉默继而催逼着我们。我想起法海说的“喜欢”,于是挑了个他能答的问题:“许仙,你喜欢我吗?”

    “喜欢。”

    “喜欢我什么?”

    他目光移到我胸前:“喜欢灵魂。”

    人是会撒谎的,我不信。但我通了人情世故,因此也没说穿。

    我想起茶馆里听故事的人,想起街市上盼着我与许仙白头偕老的众人……人人想我嫁与他,只有法海说我误他。时代变了,那和尚独自一人当封建余孽,应该很孤独吧。

    许仙来山上寻我,是有代价的。他回去后不多时,说书人口风就变了:“那白蛇已失贞于许官人。”

    那时我才知人间话语广博深远,原来男女缠绵之事,有时叫云雨,有时叫苟且,有时叫恩爱,有时叫失贞。

    行路人口风也跟着变。

    “是那只白蛇哦。”

    “果然妖就是妖。”

    “快请道士做法,万万莫叫蛇妖进门。”

    我想不明白,这山上时有过路人采药人,妖与人井水不犯河水,那和尚也来过几回,怎的许仙一来就人尽皆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没过几日,许仙又来了:“白姑娘,我们成亲吧。我愿意娶你。”

    好不忠贞,好不动人。

    又是一年六月,又是一年西湖大雨。人间为避虫蛇皆用雄黄,是我的错,我一夕想看红尘,便污了蛇妖名声。

    千不该万不该,到底是错在哪一步?错在报恩?错在雨天搭了他的船?如今仍是想不通,想通也晚了。

    一年前断桥边,法海没有伞,我没有伞,一只妖,一个捉妖人,都是痴人。只那书生深谙做人之道,在雨中也潇洒非常。如今落在那和尚身上的雨,也落在了我身上。

    我修为浅薄,从人间过一遭已被雄黄逼得蛇鳞尽褪,最终一路膝行,才得上山。及至看见庙门,我身上已经透湿,身后拖了行长长血迹。

    “弟子白素贞,自请入雷鸣塔。”

    原来此话说来是这种兴味。原来从山林到人间,竟会没有退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一小和尚出门来迎:“师父,我好感动,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这么虔诚的信徒了,但是雷鸣塔在哪?”

    法海不顾出家人戒律,一只手穿过茫茫大雨搀起了我:“……她想说雷峰塔。”

    “师父,我更感动了,寺里多少年没遇到过这么虔诚又不认字的信徒了!”

    山色迷蒙,远见得一人沿着山路奔来,伞骨摇摇欲坠,好像拳拳一颗人心。

    “娘子!”

    也许是情感天地,那书生不知得了何处神仙助力,竟乘风而来似的,如此大的雨,竟叶不落襟,雨不沾衣,不多时已行至山门。

    可他早已不是什么西子湖畔的许相公,他成了个猛兽。他来势汹汹,要吞我入红尘。他要我十四岁怀春,十六岁私奔,二十岁思念官人,三十岁相夫教子,此后终日哀切。

    他要我永远成不了仙。

    他向我奔来,是带着世间所有男子的威压。他们要他做那只手,将我压在五指山下,他们要我五百年后再向另一个男子求救,要我辗转零落又感激涕零。

    我别无选择,只能抓住和尚腕上念珠:“法海,我救过你。”

    施恩图报非君子所为,可我狼狈不堪,早做不成君子。

    许仙还是初见模样,两弯长眉,一双妙目。他多情,他荏弱,他最是没有害人心。可这一次,他要抓住我。

    法海闭了闭眼,将金钵一反:“千年蛇妖白素贞,食人精元,祸乱人间,今我佛门替天行道,将其永世镇于雷峰塔下!”

    许仙到底是晚了一步,他两手空空,跪倒在塔前。

    我眼中一片热泪:“法老师你好帅,但是永世就没必要了吧?法老师?法老师?你这塔门压我头发啦!”

    雷峰塔里只一盏烛火,照得方寸之地,人间红尘多喜繁华,因此并不来惊扰。

    起先许仙还来闹上一闹:“我要出家。”

    法海只敲木鱼,连眼睛也没睁:“你没有慧根。”

    “你先前可不是如此说!”

    法海“哦”了一声:“男人说的话,哪能信呢。”

    许仙跪倒在佛前:“我娘子在这里,我定要出家。我与我娘子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

    法海打断他:“出家人要戒贪戒嗔戒女色。”

    许仙一跃而起:“不出也罢!我自回乡去为我娘子祝祷!”

    法海闭目提醒:“施主,你与白姑娘并未成婚。”

    “她早已委身于……”

    只见金光一闪,那书生便被扔下了山。

    法海看佛看得满脸无辜:“阿弥陀佛。贫僧什么都没有做。”

    许仙不再来,寺中终于清净。我想潜心修行,可夜半三更时,又有一事不明。

    “法海!法海!和尚!秃驴!法老师?”

    长夜寂寂无声。

    我试探着又喊了一句:“帅哥?”

    “何事?”

    那秃瓢出现在窗前,低眉敛目,好生肃穆。

    我也知半夜扰人清梦不好,于是做了副谦卑态度:“法老师,你活得久,你学问广,我问你,我若不入红尘,只在这塔中潜心修行,是不是也能成仙?”

    “也许会成仙,也许会修到不想成仙的境界。”

    原来有选择。我扒着窗边,急切地问:“那究竟哪个更好?”

    法海抬头望月:“不知道。总是成仙的说成仙好,修佛的说修佛好。”

    又是死局。我二人只得各自回去睡觉,可我辗转反侧,仍是不能成眠。

    “法海!和尚!秃驴!”

    “……帅哥?”

    法海面色不悦:“又是何事?”

    “我还有个问题问你。”我又凑到窗边。

    “不能明日再问?”

    “不问我睡不着呀。”

    月落西窗,他看我,我看他。不知是不是同一窗心事。

    良久,他才应允:“……你说吧。”

    我怕他不记得,用手指指肋下:“五百年前,林下初见,你到底是被谁割了腰子?”

    “……”

    “姐姐,姐姐?”

    东方初白,我才终于有了睡意,梦中却不安宁,有个女子叫我叫得亲热,恐怕是个妖怪。

    见我不醒,那女子双手托腮,似有怅然:“好几百年过去了啊……”

    好几百年?寺中活得这么久的除了我……

    我一个激灵:“法海原来你是个女人!”

    “姐姐!我是……”那女子生得美艳娇俏,她脸上一红,似嗔似怨,有些为难地开了口,“我是老翡头啊。”

    我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往颈间一摸,果不见了那翠色玛瑙。我又惊又喜:“老翡头?你能化形了?”

    老翡头点点头,扭着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她还不习惯用双腿行走。

    “而且昨晚……姐姐,昨晚我做了个怪梦。”

    “梦见什么?”

    “梦见梦中杀了人。”

    我一惊:“你确定是梦?上一个这么说的已经判了。”

    “梦里我咬了一个人,在肋下咬了三寸深。”

    “你还量了一下?确有三寸?”我讶异于老翡头的镇定,“然后呢?”

    “然后菩萨来了,菩萨救了人,还点化了我!”

    我沉默良久,才说出一句:“是吗。”

    非问非答。

    青蛇晃着我衣袖:“姐姐,菩萨说我要成仙,得先历一道情劫……”

    窗外有雨声,我没有说话。

    “姐姐,姐姐?”

    雨落得更急了。芭蕉的叶子被风摧折,湖心一记脆响,恰如说书人一声惊堂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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