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药归来,独寻茅店沽新酿。暮烟千嶂。处处闻渔唱。

    醉弄扁舟,不怕黏天浪。江湖上,遮回疏放。作个闲人样。

    景祐三年,陌上花开,缓缓归矣。

    寒暑相推,而岁成焉。走走停停一年,公孙策带着飞燕又回到了江南。医馆重新开门,有了神医龙秋燕坐镇,来问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隔壁包氏学堂的稚子们是医馆的常客,下了课总爱来他们这里,缠着龙神医问东问西。包先生爱学生如子,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代表学子们前来,诚心诚意聘飞燕为学堂药理先生。于是,飞燕的入室弟子一下就从一个跃到了二十八个,公孙策的地位徒然下降。新弟子们勤奋好学,飞燕再也腾不出时间去教她那蠢笨的大弟子。可每每有病人来问诊,公孙策都能应付自如。他熟知每一种药草,写下的药方从未出错。飞燕看着他驾轻就熟地把脉开方抓药,摸了摸自己总被他当药罐用的娇唇,心中愤愤,又被他骗了!

    凛冬已至,岁寒日暖,又是一年除夕夜,宜拨霞。

    今儿就是除夕了,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市集热闹嘈杂,人流熙熙攘攘。包拯与楚楚前几日便陆续送了学生们归家过年,早早关了学堂。因着寒冬,问诊的人有些多,公孙策忙到晌午才送走最后一个病患。

    掩上大门回到后院,便看到飞燕对着一池残荷呆呆出神。公孙策知道,她又想起逝去的父亲了。与飞燕朝夕相处两年多,他已经很了解她的习惯脾气,她稍稍皱个眉,他都清楚是为何。快步走到池塘边,在身后拥她入怀。

    “公孙策,你知道吗?从前我家也有这么一池荷花,夏日开得绚烂,我总爱采池子里的莲子吃。冬日荷花枯败,却也别有一番意境。那时我困在府里出不来,便是日日在池边看着残荷,想着我们的过去度日的。没想到现在,仍是一池枯荷,你已经在我身边,爹爹却不在了。”飞燕觉得鼻子有些酸涩,那些看似淡忘的过往此刻清晰地浮上脑海。她很想念那段时光,那段被家人捧在手心上无忧无虑肆意任性的时光。重重叹了口气,伸手抱住扣在她腰间的温暖双臂,靠入他怀里。

    两人静静相依半晌,公孙策含笑开口:“这些荷花,是我为你种下的。” 蹭了蹭飞燕倚在自己胸前的小脑袋,故作轻松打趣她,“那时在江南,你和展昭总爱一人抱一个莲蓬掰莲子吃,我就想着,家里若有一池荷花,你这小馋猫就能日日吃上莲子,不用和展昭抢食了。”

    “谁和那小豆丁抢食了?明明是他每次吃完自己的又来抢我的。”飞燕被他这么一闹,心里的苦涩也淡了些,撅了撅小嘴反驳。

    “是是是,庞小姐说的是。今日楚楚可是备了一大桌盛菜,展昭不用再抢你的。若他还是这么不要脸,我帮你打他,如何?”

    飞燕回头,见公孙策挑着眉得意看向自己,没好气地拍了拍腰间的手,拉着他出门,“你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还打他?走吧。”

    年暮守岁,椒盘颂花。墙外大街爆竹声四起,墙内五人围在饭桌旁,欢声笑语,好生热闹。锅子热气升腾,被熏得脸红红的飞燕和展昭正在抢锅里最后一片萝卜。

    “飞燕姐姐,你吃肉还不够,还要来抢我的萝卜。善哉善哉,庞施主还是吃肉吧。”

    “我可是盯了这块萝卜很久。展昭你早就归俗了,你看你头发都这么长了,吃几片肉吧,别和我抢萝卜。”

    早在前年,展昭便在包拯和楚楚的陪伴下,回了相国寺还俗,可多年的习惯难改,依然极少食肉。就在公孙策践行承诺,搓着手准备捏人之际,飞燕将萝卜夹到展昭碗里,“今夜除夕就不和你这小屁孩争了,快吃,吃完我们放鞭炮看烟花去。”

    “好咧,还是飞燕姐姐你对我最好。咦,公孙大哥,你要干嘛?”

    毫无用武之地的白面书生,尴尬地将手从展昭的脸侧移开,端起了桌上的柏叶酒,“咳咳,来,我敬你们一杯,祝大家远离疾疫,岁岁无虞。”

    举杯敬来年,长喜乐,久安康。五色烟花绽放在天际,漫天火星,照得飞燕染了酒气的水眸亮亮的。身后高大的身躯将娇小的人儿整个纳入怀中,共赏一场人间烟火。寒风颼飀,杯酒暖人,且寻乐事,风花雪月无穷。

    公孙策喝得醉醺醺的,步子踉跄,被飞燕搀扶着回房。刚将他带到榻上坐好,替他脱下外衫擦了擦脸,飞燕正欲扶他躺下,却突然被他一把拉进怀里。飞燕惊了一下,坐在他腿上抬眼看向那个抱住她的人,眼里分明没有一分醉意。

    “老色鬼,你又骗人!你真是越来越……越……”飞燕羞涩低了头,支支吾吾说不完一句话。

    “嗯?越来越什么?”公孙策凑近心上人,轻轻吻上她染了霞色的小脸。

    飞燕不好意思地梗了梗脖子,想躲开又被他拉了回来。他的气息近在咫尺,飞燕不敢抬头,虚虚靠在他肩上,只见眼前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有些尘封的记忆突然就冒了出来。

    “公孙策,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晚在庐州,你……你……你亲了我。”最后三个字轻不可闻。

    “我怎么你了?”借着酒意,公孙策的脸皮越来越厚。

    “亲了我。”声若蚊蝇,飞燕红着脸摸摸自己的额头,愤愤捶了捶眼前这肆无忌惮之人。

    “是吗?我不记得了,是这样亲了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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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辞去冬雪,暖带入春风。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瑞霭非烟,小春良月。又是一年播种季,宜养鸡。

    初春来时,公孙策和飞燕在院内栽下了一株梨树,又在树下埋了几坛花椒酒,只等来年对酌共赏梨花香。墙边的竹子生机勃勃,翠色欲滴,公孙策时不时就去摘几片,题上几个小字,悄悄夹在飞燕的书卷中,像那些年一般,借着竹叶道他羞于出口的情意。

    飞燕在池塘边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些颇棱菜和冬葵菜,又在地底埋了些甘荀,日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去勺几瓢荷花池的水浇菜。这段日子,她已经很少想起过去了。刚开始的那些时日,她刻意强迫自己不去想,回忆却频频跳出来,把她折磨得狼狈不堪,只觉日月无光。现在她每日忙着行医种菜,到隔壁学堂给稚子们上课,还要抽空应付总是缠着她不放的公孙策,那些回忆也就少了冒出来。渐渐的,也淡了许多,虽然心还是会痛,可她已经能坦然面对了。从前在太师府金枝玉叶般的日子,已经离她很遥远。既与过去道了别,那就不再回头,这是爹爹对她最后的叮嘱,她永记在心。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飞燕种下的小菜已经慢慢长出绿苗,如同新生的她,娇嫩却又坚强。爱怜地抚着细芽,飞燕心生欢喜。

    今日来医馆问诊的人比平日多,公孙策却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飞燕一人出诊拾药忙得不可开交。好不容易送走病患,就瞧见公孙策提着一个鸡笼回来,献宝似的将小鸡递到她眼前,“飞燕,看,这是一窝新生的雏鸡。”

    飞燕皱着眉看向他手中的鸡笼,“我当然知道这是雏鸡,你买来干什么?”

    “我想了想,你既种了菜,那我就养上些小鸡,与你共同农乐。”公孙策开始筹划他的养鸡大计,“等它们长大了就可以给你生鸡蛋吃,我们有菜有蛋,岂不妙哉?”

    飞燕戳了戳他的额头,无奈叹了口气。她实在搞不懂种菜和养鸡有什么必然联系,只是瞧着他这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又不好泼冷水,只能由着他在自己的菜地旁搭了个矮矮的鸡圈。看着公孙策小心翼翼将小鸡们捧进圈内,又忙不迭地去厨房勺了一小碗米撒在里面喂食,飞燕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她一时又说不出是为什么。

    二人农乐,如公孙策所设想的那般开始了。每日飞燕精心料理她的小菜苗时,公孙策都会在一旁撒米喂鸡,顺道赏荷又赏人。看着飞燕蹲在泥地里,手捧木瓢纤悉不苟给每一株菜苗浇水,亮晶晶的眸子里写满期待,他总会看到移不开眼。

    公孙策见过飞燕很多面,每一面都是他喜爱的模样。他喜欢初见时她刁蛮任性与他不停斗嘴的张扬,心疼她遭逢巨变无助缩在他怀里垂泪的脆弱,欣赏她出诊时给病患扎针下药的专注,沉迷她情动时脸颊潮红眼神迷离的诱人,也爱她如今种个菜还要和菜叶子交流的可爱。

    “你们一定要健健康康地长大,知道吗?”飞燕抚着一片细小的颇棱菜,神情温柔。

    “你每日都是这么和它们说话的吗?”

    被他听到自己傻傻和菜叶子对话,飞燕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继续浇灌她的菜苗不说话。瞧着她如此娇憨的小女儿姿态,公孙策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奈何这份农乐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一个月后的清晨,公孙策被飞燕的一声怒吼震醒。等他大步跑到菜地前,飞燕精心种养的菜已被从鸡圈扑腾出来的大鸡崽啄得七零八落。不仅鸡蛋没吃上,现在连菜苗都没了。

    “公孙策,你能不能管好你的鸡啊!眼看着它们已经长大,你就不知道把鸡圈起高加固一点吗?你还我的菜!”看着眼前火冒三丈叉着腰数落他的飞燕,公孙策的头越垂越低。

    于是,鸡们连同鸡圈被飞燕捆绑送到隔壁学堂。公孙策的养鸡计划,宣告失败。

    唉,自家的小鸡怎么就成别人家的了?暮春已至,公孙策郁郁的在包氏学堂咬下一口鸡腿。真真是……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盛夏酷暑,骄阳似火,又是一年采莲日,宜吃醋。

    公孙策最近有些愁闷,他的师傅医术过于出众,容貌也实在太耀眼了,总有一些觊觎她才华美色的人借着问诊的名义来看她。这不,眼前就有一个。

    “这位公子,你脉浮而数,是风燥外袭之脉,无甚大碍。”病患却看都不看他,目光一直往后方拾药的飞燕身上瞟。公孙策语气更加不悦,“加之你皮肤干裂,口鼻干燥。赤日炎热,你少出门多饮水便好,无须用药,请回吧。”

    “我身子可是极其不适,你怕是诊错了吧?听闻龙姑娘医术高超,还是让她来替我把把脉吧。”

    公孙策心下烦躁,开始逐客,“你这种小事就不用麻烦龙神医了,回家歇着吧,不送。”

    把人赶走后,公孙策还是觉得心里堵得慌,干脆起身至药柜前,对着飞燕闷闷道:“最近风大干冷,以后你出诊带个帷帽。”

    身上有些微潮闷热的飞燕摸不着头脑,伸出小手探了探公孙策的额头,“你莫不是病了吧?说什么傻话呢?”

    握住额上的柔荑,公孙策从鼻子里哼出一个气音,暗自打定主意,等飞燕三年守丧期一过,就立刻把她娶过门,以绝后患。

    后院的残荷熬过寒冬,又再迎风吐艳。公孙策趁着闲时,摘下几个莲蓬剥了莲子,又沏了一壶莲心清茶。正准备给飞燕端去,就见她抱着一大包东西兴奋朝他跑来,“公孙策,看,是孔大哥送来的。他感念我妙手回春,悉心治好了他的娘亲,给我送来了刚摘的莲子和孔大娘做的酱鸭,可香了,你闻闻!”飞燕沉浸在病患康复的喜悦里,举着莲子自顾自地说个不停,“你瞧这莲子多新鲜啊!我就爱吃莲子,却又总是懒于去剥,这下可以吃个够了。”

    公孙策的脸色越来越黑,重哼了一声,在飞燕不解的目光中离去。她疑惑地想叫住他,公孙策却越走越快,径直回了房不再出来。最近他好像总在闹脾气,还时不时说一些胡话,难道是天热上火所致?飞燕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低头看到一碟码得整整齐齐的莲子和仍冒着热气的莲心茶,突然就明白了他在气什么。

    晚些时候,飞燕端来一碟酥松香甜的荷花酥叩响公孙策的房门。

    他依旧黑着一张脸,别扭地移开眼不看她。飞燕放下盘子,小心地打量了一下他的脸色,“这可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快尝尝。”

    见飞燕来哄他,公孙策心里的气早就消了大半,但还是没有给她好脸色看。要是这次不树树威,下次她又收一堆阿猫阿狗的东西,他岂不是要被活活气死。

    见他还是绷着脸,飞燕委委屈屈地摊开小手,“荷花酥出锅时我被锅里的热油溅到了,你看,都红了。”

    一听这话,公孙策哪里还顾得上生气,立刻抓过她的手。果然,白嫩的手背上红了一大片。急急去柜里翻出膏药涂抹在她的手背上,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做个糕点还能把自己烫伤。”

    “公孙策,我可是第一次做荷花酥欸,哪里知道这么难啊。”飞燕撅着嘴,可怜兮兮的。

    “你说说你,又不善厨艺,干嘛要去做这复杂的玩意。”看着她被烫得起了小泡的手,公孙策心疼不已,轻轻吹了吹气,又挖了一大勺膏药抹上去。

    “嘶……疼疼疼!”飞燕龇牙咧嘴大叫,他手上的力道又柔了几分,直到一双小手被涂得满是油腻腻的膏药,才放下心来。

    飞燕将脸凑到他跟前讨好地笑着,“你吃一个,还热乎着呢!”

    公孙策被她逗得好气又好笑,本想着硬气点好好教育一下她,可看着她乖巧温顺的模样,到底还是服了软。捏起一个荷花酥,咬了一口细细嚼着。

    “好吃吗?”飞燕又期待又紧张。

    “不好吃。”

    “不可能呀,我可是按楚楚姐姐教我的来做的,怎么会不好吃呢?” 飞燕皱了皱眉,想伸手去拿一个,可看看自己满是膏药的手,又缩了回来,“你喂我一个,我尝尝。”

    公孙策心里一乐却依旧面不改色,神情严肃地拿起一个荷花酥咬了一口,再往她嘴边送去。

    “谁要吃你咬过的啊!”飞燕嘟着嘴躲开,朝那盘荷花酥扬了扬下巴。

    “吃不吃?”举着半个荷花酥,公孙策学她的样子也扬了扬下巴。

    飞燕红着小脸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张了嘴,“这多好吃的啊,怎么会难吃呢?”

    公孙策忍俊不禁,挑了挑眉,“嗯,所以我是骗你的。”

    又被骗了!飞燕二话不说,抡起小拳头朝公孙策结结实实一顿揍。

    自此长裙当垆笑,为君洗手作羹汤。

    秋高气爽,硕果累累,又是一年收获月,宜嫁娶。

    离别的三年,他们各自做过许多美梦,梦里红妆十里,梦外一地狼藉,醒来泪眼婆娑,两地愁苦。守孝的三年,他们并肩共走水云间。公孙策用漫长的时光,将飞燕心里的一池残荷养回亭亭菡萏。眨眼六年转瞬而过,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终不再是南柯一梦。

    一吻之盟,书向鸿笺。白头之约,载明鸳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医馆布置得遍是红绸锦色,房檐廊角挂上了大红灯笼,梨树竹子系满了锦绸喜字。在鞭炮唢呐声中,飞燕一袭云锦红妆朝公孙策走来。

    他终于如愿娶到了梦里的小仙女,她终于如愿嫁给了与她有一吻之盟的少年郎。

    好不容易等到宾客散去,包拯楚楚展昭又来闹洞房。公孙策在好友的起哄下,微颤着手掀开了飞燕的鸳鸯盖头,喝过合卺酒。又闹腾了许久,展昭和包拯才被楚楚一手一个拖着带走。

    婚房内,龙凤喜烛燃得火亮。喜床上安静坐着的飞燕黛眉轻染,朱唇微点,额间一抹金色花钿,公孙策一双眼睛舍不得移开的盯着她,看了许久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娘子。”

    飞燕的脸颊瞬间染上红晕,低垂了眼帘,微不可闻地唤了声:“相公。”

    这一声听得公孙策心中是一万个熨帖,爱煞了她这般羞涩的模样。轻轻将她放在床榻上,倾身吻上他等了六年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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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稍露,滴花心动。正情浓,鸳鸯枕上,又被五更钟。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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