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州富平县。

    官道上,骨衣打马追上李砚书,将手中柿饼递上,“小姐,前面是富平县。”

    “富平县。”李砚书单手拉住缰绳,咬了口柿饼,“富庶太平,好名字。”

    正说着,一直在最前方的窦庑勒马过来,问道:“李小姐,今日天色尚早,是继续赶路,还是在富平县驻留一晚?”

    自谒舍那夜遇袭后,一路上只要是有关歇脚的问题,他都会来问过李砚书的意思。这一月就这样,两眼一睁就是赶路。只是再没住过小谒舍,都是住的官驿。

    李砚书觉得好笑。

    因为一般这种奉旨进京的队伍住店歇脚都是听宣旨人的意思,到她这却反了过来,反倒是堂堂校尉大人听她一个无任何官职加身的小女子的意思。

    此地距离元安不过两三日车程,且下个官驿距此地也有些距离,想到这,李砚书道:“素闻富平县自古即有‘关中名邑’的美誉,难得今日亲身得见,若就这样离开不免遗憾。不如就暂留一夜,明日一早再赶路,窦校尉,你看可好?”

    窦庑拱手道:“小姐客气,当凭小姐做主。”

    真是滴水不漏,连附和一句都不肯,这是铁了心要撇清关系。只是雍州离元安不过四十里,他们还想要动手吗?李砚书轻笑一声,策马前行。

    那就放马过来吧。

    富平县县如其名,宽大的街道向东西两侧延伸,街道旁各类卖小商贩应接不暇,四衢八街接袂成帷,其繁华程度远非渭阳边陲之地可比。在渭阳城生活了十六年的李砚书还是第一次在街上见到这么多人,不由道:“这富平县人还挺多。”

    一位路过的人听见,偏头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人应当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在看清李砚书的穿着打扮后,选择了沉默走开。

    李砚书低头看了看自己,再看看街上其他人,明白过来。她的衣料都是上等绸布,且花纹样式复杂,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能穿得起的。所以那人才会缄口走开,不愿惹祸上身。

    素影追上来,见李砚书立在原地不知在看些什么,好奇道:“小姐在看什么?”

    李砚书轻声应道:“看人。”

    素影闻言也朝街上的人看去,看了看,不解道:“这些人,有何不同吗?”

    “没有。”李砚书笑了笑,“都是一样的。”

    她只是想到了黄苓。

    离别前夜,黄苓找到她,郑重其事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李砚书连忙将人扶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道:“你……”

    接着李砚书就见黄苓笑了一下。那是李砚书第一次见这个苦命的姑娘露出笑容,很淡,却莫名好看,神奇般地抚平了李砚书那颗莫名躁动的心。

    黄苓道:“打我记事起,就是刘家的童养媳。每日除了做活剥棉籽,就是照顾病重的祖母。那五十两其实是祖母留给刘宝日后读取功名所需,即便后来家中破落,祖母需每日喝药,家中无米下锅时,我也从未动过那五十两的念头。每日靠织布,针线绣活为生,勉强度日,直到刘宝发现那五十两银子……他赌完回来,发现祖母死了,便将祖母之死推到我身上,以此为由,将我卖给牙婆子。”

    “我……我那日跳河,本想了结此生,幸得小姐搭救,还我清白。小姐再造之恩,黄苓永世不忘。”黄苓再次跪下,“黄苓自知身薄,恐此生都无法报答小姐大恩,故求小姐,容黄苓拜谢。”

    李砚书闻言不再推拒,正经受了她一拜。

    起伏间,李砚书想起前几日她们一起去城固楼时的情景。

    按理说像黄苓这种从未去过的人或多或少都会露出怯意,可黄苓没有。她很安静地跟在自己和洛霓身后,与素影站在一处,像是经常跟着她们一起来的样子,从容不迫,行事自然。若不是发现她在暗暗掐自己的手指,怕是就连自己都要被她哄了过去。

    李砚书将人扶起,问道:“你……有何打算。”

    黄苓道:“听说苏州盛产丝绸,绣娘千千万万,黄苓身无长物,唯有针线聊以为生。”

    虽猜到黄苓此番是来辞行,但听是江南,李砚书还是惊道:“苏州?会不会太远,日后……”

    “苏州虽远,却是黄苓心向之地。”黄苓认真看着她道:“小姐,黄苓前半生为他人而活,活够了。今后,想为自己活一场,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李砚书也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黄苓或许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怯弱。她就像她们此时身后泥泞池塘里的荷花,被磋磨的那十几年的岁月,或许不是黄苓今后人生道路上的枷锁与不堪,而是她此后绽放时自给自足的养分与土壤,会让她更加娉婷婀娜,明媚芬芳。

    李砚书点头:“好。”

    黄苓蓦然低头,红了眼。

    她想起那日在城固楼时,洛霓小姐对李砚书吟的诗:“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刘屠夫在世时,也曾让她去念了两年学堂,虽之后没再去过,但因刘宝好赌,时常不在家,是以她一有空闲便会去拿刘宝的书来看。直到六年前刘屠夫突然离世,她就再没看过书。

    黄苓自知身份卑微,算不上李小姐的“知己”,可她亦会一生铭记,但有所用,在所不惜。

    ——

    官驿里,李砚书梳洗打扮了一番,就带着素影跟骨衣出门,直奔西市。

    至于为什么是去西市,而不是去最热闹的东市。这一切,就要从一个时辰前说起了。

    那会儿她刚进驿馆,想着时间有限,于是特地问了一位看着年长一些的驿卒,这里最大、最热闹的酒楼在哪里。老驿卒一听,立刻拱手道:“那自然是位于西市马安街的食易楼!”

    李砚书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只听老驿卒继续道:“因总共有十一层之高,故又叫十一楼。”

    十一楼?

    元安最高的承佛寺也才十七楼之高,这倒是快比上了。

    觑李砚书颇感兴趣的样子,老驿卒说得愈发起兴,道:“这食易楼六年前乃我县第一富户赵员外耗尽家财所建,可惜楼刚竣工,他家唯一的儿子就身染怪病。那段时间赵院外把县里所有的郎中大夫都请了去,可惜无一人能治。于是赵员外就贴布告重金求医,承诺治好就给五块金饼!刚开始上门治病的人很多,但都无功而返,渐渐地,也就没什么人再去了。听说后面是增加到了十块金饼,虽偶有人去,但还是没人能治好赵家小郎。因那赵家小郎每日都要价格高昂的珍稀药材续命,半年后,赵员外就将食易楼卖给了郑员外,拿着钱举家去登州寻医了。”

    李砚书听的认真,心里不免为赵员外感慨世事无常。听到最后一句时,不解问道:“登州寻医?”

    素影也不禁问道:“为何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早在驿卒说到赵家小郎身染怪病时周围几个路过的年轻驿卒就围了过来,都支着耳朵认真听着。闻言虽不解,也不敢问出声,只眼巴巴地看着年长的老大哥。

    老驿卒清清嗓子,道:“据说是有一日,一位云游到此的老道士听闻此事,便去赵府看病。也不知那个老道士用了什么方法,当天晚上那赵家小郎就醒了!且赵员外也是一个信守承偌的人,当即就给了那老道士十块金饼!”

    说着,老驿卒还伸出两根食指,比划出一个十字。那表情仿佛金饼就在他眼前似的,兴奋地眼珠都有些凸出。

    李砚书看了素影一眼,顺着问:“这么多?之后呢?”

    素影立即领会,从桌上倒了杯冷茶递给驿卒。

    许是见李砚书是个好说话的,老驿卒双手接过茶杯,连连道谢,喝了一口后,便开始学着那老道士的样子,摸摸自己的胡须,故作高深道:“之后,之后那老道士居然推辞,说什么也不收那十块金饼。赵员外也奇怪,便问‘大师为何不收?’”

    老驿卒压低了些声音,道:“老道士说:‘贫道并未彻底治好令郎,故不敢收。’赵员外一听大惊,遂又问何解。老道士回:‘令公子这病要想完全根除,还需去登州蓬莱山找他的师傅——空山道人。’”

    “空山道人?”李砚书下意识道。

    众人看向她。

    老驿卒看李砚书这反应便是认识了,不由好奇地道:“莫非李小姐认识?”

    李砚书道:“之前听夫子提过一二,只是没想到蓬莱山真有一位空山道人。”

    那时她还小,在学堂坐不住,总是带着一众学子跟她一起逃学,到处疯玩。于是齐夫子就想了个办法,先是在上课前讲半截故事,抛出个钩子,等到放学前再讲剩下半截。李砚书天生爱看热闹,听故事,故事听到一半没有了可还行?于是乎,她就这样被半勾半引的听学,很少再逃学。

    不同于别人的出山成名,这位空山道人却是进山成名。传说他是夷族后人,不知怎地到了冀州,在当年各国混战时随武圣帝一路南下,屡出奇招制敌。著名的汾水之战,便是因其五百人大破晋州十万人而一战成名。此后更是有巧计夺蒲州,借雨下颖州等诸多奇闻。直到武圣七年夏末,武国内突然没了这位开国侯“风慎”的消息。同年十月,登州蓬莱山凭空多了一位空山道人。

    至于这里面隐藏着哪些不堪为世人道明的秘辛,自然也就不是她能够知晓的了。

    老驿卒咂咂嘴,他自是不知那位空山道人的,听李砚书这么一说,不由感慨,不愧是王府大小姐,知道的就是比别人多。便拱手恭维道:“李小姐真是与众不同,见多识广!”

    李砚书笑笑,又问:“那您可知那位老道士之后去了哪里?”

    老驿卒摇了摇头,道:“这小人就不知道了,听人说那老道士当天夜里就离开了富平县,继续云游去了。哈哈小姐也知道,云游的人四海为家,行踪不定,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大师,他们的行踪,哪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知道的。”

    李砚书笑道:“了然。”

    老驿卒此言不虚,从无人可治的怪病,到老道士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将人治醒就可见一斑,那老道士应当就是空山道人之徒。至于为什么连夜离开,其实也不难猜,仙道者骖风驷霞,清雅高洁,无非就是事了拂衣去,不留功与名罢了。

    李砚书点头致谢,带素影和骨衣进了内院。

    等她收拾完再出来,想问问老驿卒西市怎么走,不想人已经散值回家了。廊下还在当值的年轻驿卒猜她们应是要去食易楼,便主动上前问道:“小姐可是要去西市?”

    素影回道:“正是,劳烦小哥指个路。”

    驿卒拱手道:“姑娘客气。往这条路一直走就是了。食易楼就在西市中间,特别打眼,隔老远就能瞧见。”

    一炷香后,当她们三人站在楼前仰头观望时,才真切明白了“特别打眼”是什么意思。

    在西市其他普遍一两层的房屋衬托下,十一层楼高的食易楼鹤立鸡群般独领风骚,那叫一个“打眼”。

    “不对啊,小姐。”

    骨衣突然道:“不是说十一楼吗?这怎么只有十楼?”

    听骨衣这么一说,李砚书和素影齐齐抬头数了一遍,不多不少,还真是十楼。

    李砚书奇怪道:“还真是十楼。不是说有十一楼么?”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带着浓浓的蔑意。

    “啧,哪来的乡巴佬,连这个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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