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刀身上的血顺着刀锋流下,汇成一点滴在董平额上。明明是很轻的一下,董平却被这一下吓得吱哇乱叫,滴下的血像是是熔浆一般,烫得他立刻跳起来,两只红肿的手胡乱往脸上擦。

    李砚书只觉讽刺,手沾数条人命的人竟然也会怕血么?

    “你要做什么?”董平连滚带爬退到榻边,眼见无路可退,反而狠声道,“我爹可是京兆府尹,你要是杀了我,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你是渭阳王之女又如何,到时候你依然要给我陪葬!”

    李砚书用脚拨开横挡在地的酒盏,一步一步朝董平走近,却不开口回答他。

    沉默让董平绷紧了身体,又往里面缩了缩。

    “你要什么?你告诉我!”董平几近崩溃,没了方才的张牙舞爪,转而求饶道,“只要你不杀我,我什么都可以给你!我叫我爹给你爹送银子,送金子,你说啊!究竟要怎样你才能放过我!我们两家并无恩怨,只要你放了我,我就当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不好——”

    李砚书依旧不说话,缓缓提起刀。

    “对不起!”

    千钧一刻,董平闭上眼大声地喊,“你不就是想为那些小娘子要一个公道吗?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色欲熏心,我对不起她们,我是混蛋王八蛋,只要你别杀我,我给她们金子!”

    刀柄握在掌心,像是随时就会砍下去。

    见李砚书停下了,董平仿佛见到了生机,连忙接道:“我给她们家人金子,让她们家人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叫我爹给她们父兄官做,让他们平步青云。我去她们坟前磕头,给她们请罪!你看这样行吗?我一定痛改前非,今后好好做人,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而且杀了我也改变不了什么的,不是吗?”董平腿软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只能仰着头继续道,“你放了我,明日过后这世上再也没有董平这人了。我会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元安!”

    这一夜似乎过得格外漫长。

    董平忐忑地看着李砚书,盼着她能被自己说动。

    只要她今夜放过自己,日后他就有的是办法将今日之辱千倍百倍地还回去!

    李砚书道:“磕头请罪,封金拜银都是你应该做的,不是你拿来保命的理由。”

    “那你还想怎样!”

    他已经低三下气到这种程度了,她还不满意,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救世救难的女菩萨了?

    董平也不装了,啐道:“不过几个刁民,死了就死了。我可是京兆府尹董大公子,能看上她们是她们的福气,给脸不要脸的东西!是她们寻死觅活地惹人厌烦,不是要死吗,本公子就遂了她们的意!李晗,叫你一声县主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真当自己能骑到我头上作威作福了!”

    “刁民?”李砚书冷笑了一声,一脸鄙薄地道,“像你这种废物,在渭阳时我都不屑亲自动手。你该庆幸这里是元安,否则你会被游街示众后再斩首示众。”

    “那还真是可惜了。”董平道,“这里不是渭阳,是元安城,天子脚下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做什么判官判人生死。我是杀了人,要审判我也该是大理寺,御史台,刑部来审,你一个小小的县主还没有这么大的权利来审判我一个三品大臣之子!你不是口口声声喊着公道吗?你今夜杀我,究竟是为公道还是为你一己之私啊,广明县主!”

    “刑部,”李砚书道,“刑部判词早已立下,你今日为何会在这里而不是在刑狱,其间苟且你我心知肚明。”

    “这就是元安!”

    董平不知那来的力气,踉跄着起身,方才的怯弱仿若一息之间消失殆尽。他看着李砚书,呼吸急促地道,“国法,规则,那是给那些贱民制定的,只有他们才需要遵守规则!你以为把我抓紧大牢,再找两个什么所谓的人证就能判我死刑,就能给那些贱民报仇了?天真!渭阳才多大,小地方的清正廉洁算个屁!那些都是做给那些个贱民看的,不然他们怎么会死心塌地的相信朝廷,给朝廷办事呢。还乐呢,嘴里天真地喊着什么青天大老爷,做主?做什么主?能给他们做主的人早就死了!贱命之辈也妄想与我等平起平坐,可笑至极!”

    “这次若不是那帮酸掉牙的腐儒书生闹事,本公子连刑部都不会进!”说到这,董平陡然大笑起来,指着李砚书道,“县主,若不是你撺掇李融去敲登闻鼓,他也不会死。那种穷书生,无非是想当官,如果我爹许他一个官做,你猜他还舍不舍得去死……”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眨眼而过。

    董平瞳孔倏地缩小,甚至来不及反应,手指抬起的须臾人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李砚书漠然回身,道:“既然规则救不了她们,那它同样救不了你。”

    滚烫的鲜血从颈处泊泊流出,迅速染红了底下价值不菲的毯子,鲜红得似一片糜烂绽放的海棠花。

    宁院的烛火今夜燃得格外漫长。

    第二日是个晴天,武霜一早来找李砚书。

    李砚书跟白鹤行正在用早膳,门户大开着,像是知道武霜会来。

    武霜提步进来,问:“怎地现在才用膳?”

    李砚书放下勺子,给武霜倒了杯茶,道:“昨夜温习功课入迷,忘了时辰。”

    武霜觉着稀奇,道:“你这般好学呢?”

    说完,她好似闻着了一抹极淡的檀香,像寺庙里点的那种。只是香味转瞬即逝,李砚书又适时开口,被一打断她就没再想了。

    “是啊,”李砚书低着头喝粥,温声道,“殿下可别瞧不起人。”

    武霜瞧着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哪不对劲,还以为她们昨夜真挑灯夜读了,便语重心长地对她们道:“用功读书是好事,只是也要注意时辰。”

    李砚书看她一眼,道:“总觉得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怪怪的。”

    像家中长辈或者学院夫子才会说的话。

    武霜也这么想,但面上还是得维持住,因此瞪了李砚书一眼,便起身道:“不等你们了,晚些靶场见。”

    白鹤行起身揖礼。

    李砚书敷衍地摆手,道:“殿下慢走。”

    白鹤行缓身坐下,道:“末时老师要见你。”

    “嗯,”李砚书喝着粥,“有件事昨夜忘了问你,李融和花笙为何会去敲登闻鼓?”

    起先她是叫骨衣瞅准时机带他们去大理寺报案,因为董家的手暂时还伸不到大理寺,此案才有可能沉冤得雪。可事发突然,她没想到李融竟然会去敲响登闻鼓,而后又血溅公堂,继而此事闹得满城风雨。

    李砚书那一日从宫里出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元鸿今。这一局她谋划已久,必然没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白鹤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此事我与老师事先并不知情。”

    李砚书也看着她。

    无声片刻后,李砚书笑了起来,手上搅着碗里的粥,道:“我信你。”

    “你不信我,”白鹤行默了许久,才道,“正如你从未信过老师一般。李晗,你的心还在渭阳。”

    李砚书微怔。

    这是白鹤行第一次唤她的名字。

    她道:“从唐家之事到今日董平之事,表面看似毫无关系,实则又与朝局变化息息相关。你因故受困元安,本是折翼之鸟,且不说韬光养晦,审时度势,就是明哲保身,和光同尘你都没有做到。”

    “明哲保身?”李砚书胸腔内一股无名火暴涨,恼道,“我为何要明哲保身,那种人难道不该死吗?”

    白鹤行道:“该死之人千千万,你每个都要杀?”

    李砚书猛地起身,道:“他们不该杀吗?”

    白鹤行端坐着,微仰着脸看向李砚书,与她对视着,没说话。

    顷刻间回忆浮现,抚仙楼前铿锵有力的话语犹在耳畔。清晨的光从窗柩打进来,李砚书负光而立,霎时无处遁形。

    两人在尘埃微粒的裹挟里静默良久。

    “你说得对,”李砚书缓缓笑起来,只是声音带着掩不住的颓败,自嘲地道,“我的心还在渭阳。”

    她是在渭水河畔边长大的孩子,她的心一直在渭阳。初次离家的那点亢奋早已在抵达元安时消失殆尽,只剩下绵延无尽的思念。羁鸟恋旧林,李砚书无数次望着渭阳的方向,那里有她最想见的人。可她不能,她被困在元安这座豪华的笼子里,连伸出翅膀扑腾一下都会引来嘲笑,笑她愚蠢,笑她天真。

    “可我有什么错!”李砚书陡然逼近白鹤行,问她,“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想救人。从我踏出渭阳的那天起就被你们所有人算计,我走的每一步,见到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你们安排好的。你们有问过我吗?问过我愿意被你们像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为什么不能给她们一个公道?”李砚书眼里全是血丝,一把攥住白鹤行的手,失控道,“为什么明知李融有冤还能视而不见?为什么杀了人的人还可以有恃无恐?你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元安。”白鹤行任由她拉着自己,平静道。

    “什么?”

    李砚书眼里露出迷茫,像是找不着路的稚子。

    白鹤行缓缓起身,看着她的眼睛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1】这是元安的生存之道,非一朝一夕可改,非一人一令可变。洪流沉疴已久,众人皆醉若有一人独醒,那人便是众矢之的。举世浑浊若有一人独清,那人便是异类。”

    “异类。”李砚书重复着这个词,眼帘慢慢低垂下去。

    “君子诚以始终,方能成就万物。”白鹤行抬起被李砚书抓住的那只手,见人重新抬起眼看向自己,接道,“同流合污即使能成一方城池,却终究狭隘其身。那日你说你明白你心中想要的是什么,既然明白,又何必遵循别人的道,走别人的路。”

    李砚书抬眼望着她,眼底埋着执拗,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我信你。”

    白鹤行语气明明平静地不能再平静了,可李砚书一听就红了眼眶。

    眼底竖起的堡垒轰然倒塌,来不及藏起的情绪如瀑布悬泄,汹涌激烈。李砚书蓦地抱住白鹤行,闭上了眼。

    白鹤行身形一怔,顿一会儿后,抬手拍了拍她的背。

章节目录

剑起不平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石边云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石边云并收藏剑起不平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