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云孟的书信传来的时候已是夏天,葱郁满季。

    我盯着那触目惊心的白纸黑字,抬手摸到烛台便要将那信纸化作一团灰烬。

    可是等将它放置到烛火上面,我迟疑了良久,终于还是被搁置了下来。

    是夜,我夜探皇宫。

    吴越国皇宫当值的守卫,轮流的班次,我都一一熟记于心。

    夜探皇宫与我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我也许不该来。

    可是她已经等了太久了。

    哪怕只是一纸空茫,也好过她守着寂寞的宫闱漫漫的长夜苦苦地等。

    清婉封妃的时日距今也有两月有余。

    两个月以来,她冠宠六宫,只要轻轻一开口,哪怕天上月水中花,帝也会毫不迟疑地送与她。

    我不由得想起她之前曾经男扮女装的时候,又怎会猜到换了另一种装束之后她竟让人惊艳至此。

    又怎会想到,那倾绝天下的皇妃,会是敌国的影卫和细作。

    未央宫安静得像是褪去了所有繁华,殿内一片昏暗,有人扶窗凭栏,远远地眺望着夜空中的一点浅淡月色。

    见我的身影落上窗栏,她才懒懒地开口:“你来啦。”

    我从内袋抽出那一张薄薄的纸:“云孟来了书信。”

    话音未落,她的眸光已然亮了起来,颤抖着声音道:“是他的书信么?”

    我点点头,她伸手接过,将那张纸搂在怀中好一会才想起来要看,看完之后,又甚是平静地回到了内室,取出一个红木匣子。

    我轻轻地瞥一眼,才发现以前的书信都被她好好地存放在这个匣子里,每封书信都是逐字逐句的简短,却被她视若珍宝。

    “你在做什么?”

    她笑得甚是满足地将那个小匣子搂在胸前:“若是这次的任务失败了,我便要带着这些东西入土为安。”

    我低声斥道:“说什么傻话……”

    话未说完,触及到她盈满水色的眸,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话头。

    我忽然间就想起了阿蓝,那柄匕首,似乎也是她至死都不肯放开不能割舍的脆弱。

    我果然还是不该来的。

    她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略略地收敛了笑颜:“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不关你的事。”

    那纸书信上,带来的是云孟的国兴民胜,代价却是要她虎口犯险。

    他知道她已封妃,可纸上的字句却仍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悲愁。

    只那寥寥一句“如今契机成熟,待到卿刺杀了那吴越国君,孤自会领兵征伐吴越,迎你与将军回云孟”,已是承载了她所有的希望。

    可是主子却从没想过,万一那把匕首刺偏了,她又要付出何等的代价。

    信上,只字未提。

    她忽然开口唤我:“将军。”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想了想,犹豫道,“若你日后见到主子,可不可以告诉他,我其实很想回云孟,也真的很想他……是真的真的……很想……他……”

    最后的只言片语轻微到连我都听不分明,恍惚以为是风声太过喧嚣。

    我并不应她,转身冷然道:“我不愿做他人的传话筒,等你见到他的那一日再亲自告诉他罢。”

    她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哪里还会有这个机会呢……”

    她的笑靥在苍茫夜色中显得有些单薄,我忽然就想起那次暮色沉沉,她拔剑刺穿了我的车厢壁,要的却只是我的一句对他的忠心耿耿;还有,她在狂风骤雨里拼尽全力如凤凰涅槃一般地跳着那支舞蹈。

    却只是为了他。

    我不明白这个世间为什么有着那么多的傻姑娘。一名女子倾其一生所有,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不想知道那个答案。

    这一生,都不想。

    柒

    我到现在记得,七月初七,那个天光晴好的日子。

    盛夏的阳光太过刺眼,滚烫的热浪扑面而来,几欲让人窒息。

    只是未央宫里却再难见到往常纸醉金迷的繁荣景象,只余下空气里浮着淡淡的血腥。

    有人在尖叫哭喊,有人在四散奔逃,有人血染了未央宫。

    我独自立在大殿中央,头一回的不知所措。

    胡姬跌坐于地捂着唇,有血从她的指缝间溢出来,血色如花。

    而清婉,她躺在我怀中,安静地像是忘记了呼吸。

    我抬眸死死地盯着大殿里的那把金质龙纹的龙椅,仿佛象征了天下间的一切权力,也仿佛是一个极大的诱惑。

    帝就坐在那上面,一箭穿心。

    “将军,你是不是在怪我?”胡姬无声地笑着,“你要怪,便怪罢。我只是……不能就那样轻易地看着他受伤……”

    她转眸看了看帝,轻轻地叹息一声:“可他却还是伤得那么重……”

    话未说完,她已缓缓地移步走向帝,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后来到帝的身边跪下,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膝上,轻声地哼唱着胡地的歌谣。

    我将目光一寸一寸地往下移,最后定格在清婉染血的面庞上,她轻轻地弯着嘴角,安详得像个人事不知睡得正熟的孩子。

    清婉的匕首终是未能刺中帝,那生死攸关心跳骤停的那一刻,胡姬挡在了帝的身前。清婉的手一抖,便刺偏了方向。

    可胡姬手里的弯刀,却是刺中了她的要害。

    刀锋交错,不过一毫一厘,也是致命的。

    帝在吓得面无人色之余,连保护他的胡姬和要刺杀他的清婉,都全然不顾了。

    他一味地大声叫喊着我的名字,叫喊着来人护驾,却在触及到我森冷的目光和手中的弓箭之后,再无了声息。

    我唇角一弯,松开了手,箭矢去势凌厉,无人可阻。

    血溅开了三尺外。

    “将军。”胡姬在轻轻地唤我,“你是不是恨我?”

    我抬眸看着她,她笑得一如当初那般妖媚:“可是,爱一个人真的有错么?我说过啊,要他一生一世只能爱我一个。”她的目光里满是温柔,“现在好了,他终于不会再把目光移向别的女子了。”

    她笑啊笑的,就有眼泪落了下来。

    从低低的哽咽,到最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头一回见到那样痛不欲生的神情,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在游离,都在离自己远去。

    “陛下——”

    她凄厉地喊了一声,忽而站起身,额头重重地磕上了那把金质厚重的龙椅。

    霎那间,血花飞溅。

    鲜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刻,有人撞开了未央宫的大门。

    我木然地将视线移向门口,看到一片刀戈锋芒,兵甲相撞。

    他终是没有食言,在刺杀了吴越国的皇帝之后,他终是携了兵戎来迎我们回云孟了。

    那一天天光晴好,阳光刺眼得令人几欲落泪。

    卫兵的铠甲上反射着点点光鳞,浮光掠影之间,那意气风发的青年皇帝立于人群之间,带着微微的笑笔直地望向我。

    我想,他现在再也不是那个只会一味落泪的孩子了。

    “云孟王朝千秋万代!永盛不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所有人振聋发聩的呼喊中,我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看着硝烟过后烽烟残尽的未央宫里竖满了云孟的旗帜,才恍惚地想起,自己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

    过去在吴越经历的种种,仿佛是大梦一场。

    梦醒过后,世间再无吴越,只有云孟。

    捌

    我出生于将门世家,三代公卿,九世忠烈,我从小就被告知的信仰,就是保家卫国,捍卫边疆。

    直到那一天,我被父亲领着来到了身着明黄长袍的少年面前,父亲抚着我的脑袋告诉我:“无论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也不论山河覆灭家国破碎,你都要忠诚于他,他就是你的主,是你这一生一世拼尽全力都要护他周全的所有信仰。”

    我跪下,茫然的视线扫到那绣有金云龙纹的衣角,再抬眸往上看,便是一双笑意盈然的眼。

    他是我的主。

    是我一生都要忠诚于他不得背叛的人。

    于是我为了云孟,为了我曾经的毕生信仰,为了父亲说过的那些话,四处征战,金戈铁马,甚至隐姓埋名,去到他国做了细作,可到了最后,却还是不明白。

    不明白这权力争斗,不明白这逐鹿天下,不明白他们醉心其中的勾心斗角决断杀伐。

    我曾经有太多的不明白。

    我所需要做的,似乎就是一个恪守本分忠心耿耿的臣子。

    除了忠心,什么都不可留下,也什么都不能留下。

    现下,我总还以为自己是身处吴越,案台上弹劾我的奏章只增不减,也不过是些陈词滥调。

    日日堆积,终于成山。

    随意抽出一本,就能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激烈言辞。

    想了片刻,我终于恍然。

    那是亡国吴越的臣子,当硝烟燃起的时候,他带着他的满门老小第一个投靠了云孟王朝。

    “你在想什么?”

    他的低笑声自背后传来,我俯身跪下行礼:“叩见陛下。”

    “起来罢,你我之间,何须那些虚礼了?”他笑了笑,“朕总还以为是少年时,你与朕一同并肩而立,指点江山。一晃眼,曾经少年时的抱负竟然也都成了真。”

    我的目光落到那些奏章上,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来,不由得笑道:“你竟是在为这个发愁?”他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南飞你为朕忠臣,朕自然不会因为这些琐碎与你有了嫌隙隔阂。”

    我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垂首肃然道:“陛下万万不可,还是收回先前对微臣的殊荣罢,微臣万万不敢当。”

    他见我一副严肃模样,反倒先嗤地一声笑开:“南飞不必有后顾之忧,朕自然知道你的一颗连城赤心。”

    我听他语带笃定,不由得诧异。

    我自然是对他,对这云梦国忠心耿耿,可他又如何知晓,难不成也和阿蓝那傻丫头一样始终愿意去相信么?

    他见我讶然,悠悠笑道:“南飞,你可还记得一名叫作阿蓝的女子?”

    我的心骤然紧缩起来,不能置信地抬起眼,看到他嘴角狡黠的笑意:“她本就是朕派去吴越试探你的探子,若你肯利用她设局继续在吴越当你的细作,你自然安然无恙;可若是你为美色迷昏头脑不顾一切要带她出逃,她便也能在瞬息之间取你性命。”

    我怔怔地站着,盯着他一张一合的唇吐出字字诛心的语句,好似一个晴天霹雳,将我打得措手不及。

    难怪。

    难怪……

    难怪她会心甘情愿地走进我布下的局,难怪她会那样的义无反顾,难怪……她会那么傻……

    我想起了她临死前对我说的那一声谢谢,那不是我的错觉,是真的感激。感激我能杀了她而为保全我自己。

    傻子。

    我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么……那么清婉她……”

    “谁?”

    他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一般。

    “那个您派去吴越的第二个女细作……她……您可知晓她……”

    他有些诧异,却诧异得那么残忍:“知晓什么?”

    于是我才明白,任凭美人如花,也抵不过那江山如画。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再度睁开的时候,眸里换做了一片事不关己的淡漠:“无他,是臣多思。”

    他甚是满意地直起身,道:“卿为云孟的第一忠臣,又为匡扶云孟江山立下这等功绩,朕日后必会好好奖赏。”

    我望着他的眼,郑重地跪下叩首:“那么——臣想要陛下的一个恩典。恳请陛下无论如何都一定答应。”

    他沉默了良久之后,缓缓地点了头。

    尾声

    今年是我戍守边关的第九个年头。

    这些年来,云孟王朝吞并了周边的小国,又灭了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吴越。并且将吴越一带筑为自己的边关守城。

    我有时登上城楼,望着曾经的吴越,现如今的云孟边城,阿蓝与清婉,就在这片土地上,与世无争地长眠。

    帝召我回都城的书信一封一封地送来,到最后却都被埋没在了那厚厚积雪之下,不了了之。

    我想,就这么一直守在这里,守在她们的身边,也挺好的。

    眼下正逢年关,却还有着许多将士不能回乡探亲,只得镇守关卡,捍卫边疆。边关的风雪纷纷扬扬,放眼望去皆是素裹银装。

    气候寒冷,士卒们纷纷围坐一团,靠着那篝火取暖。我拎着一壶酒,不远不近地站在他们的身后。

    “这天气真是见了鬼了!”

    “咳,大过年的,你就别抱怨了!”

    “就是因为大过年的我才发发牢骚,凭啥人家都团团美美和和气气的一家子,而我还要在这鬼天气里守着这破城墙?”

    此话一出,其他将士纷纷抱怨起来。

    “是啊,我闺女儿快五岁了我还没听她喊过我一声爹爹!”

    “我想我家那婆娘了!”

    “谁说不是?我家还有八十老母要奉养呢!”

    ……

    “我们为国将士,自然是食君之禄为君分忧啊。”忽而人群中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忠君爱国,奋勇杀敌,才是我们的男儿本色啊!”

    “……”

    众人愣了半晌,我却大笑起来,朗声道:“说得好!”

    “将军?”

    他们见是我,纷纷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向我行礼,我随意地摆摆手:“既是过年了,便不必拘礼了。”我看一眼那声音的主人,似乎是个刚入伍的新兵,眉眼尚还稚嫩,“你方才那一番话,说得极好。”

    他垂下头,呐呐道:“我是把将军当作了自己的榜样,将军为云孟的第一忠臣。”

    我摩挲着手里冰凉的酒壶,笑道:“你来告诉我,何为忠臣?”

    “所谓忠臣,即是要忠君爱国,不得背叛,甘愿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为国奉上自己的一切。”

    “你错了。”我转过头去看着那一片晶莹的雪色,平静道,“我也曾以为,我这一生只是为了家国天下。可是……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她是上苍派下来扰乱你曾经的初心的。”

    他一愣:“然后呢?”

    “然后?”我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喉咙,仿佛有火在灼烧着肺腑。我低哑着嗓子轻笑了一声,任凭余下的话语消散在猎猎北风之中。

    “所谓保家卫国平定天下,也不过是因为这盛世里有她。”

    而今我终于一一明白。

    却还是,太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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