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寅送完万朵回酒店,重走往停车场的那段青石砖路。

    似乎身旁有道跳动的影子,毛茸茸的头顶,小背包,白色帆布鞋,有几次差点要撞到他胸口。

    自由自在,毫无心机。

    几个小时前在万香园的饭桌上,当程思危说出万朵名字时,他看见了钟向晚瞬变的脸色,那一刻让他确定——

    万朵,不是吴玉燕给他挑选的相亲对象。

    从头至尾,万朵都只是一个单纯的女孩儿,一个运气不太好的大学生。

    遇到了他。

    希望她不会挨妈妈骂。

    手机再次振动,他接起来听了两秒,切断,启动车子。

    饭局谈得极不顺,殷贇已经在骂街了。

    程寅赶到,和殷赟一起应对。晚上转场的时候,他扶着殷贇去卫生间,趁殷贇吐完,在洗手池前洗脸的时候,才得空拿出手机,看到了万朵的微信。

    阳光朵朵:暴雨那天,是你帮我付的酒店房费吗?

    程寅靠着冰凉的瓷砖,嘴角勾起一抺浅显的弧度。

    几乎能想象出,她捧着手机,发这条微信的表情。皱着眉头,禁着鼻子,纠结万分的样子。

    殷贇洗完脸,人清醒了几分,又开始骂。

    “这帮孙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个个就是不松口。”他双手撑着洗手台,脸上都是水。

    “有本事就别让老子拿下这个项目,”殷赟抽了张擦手纸,随意抹了下脸,转过身来看他:“早晚有一天,我让他们哭着来求我们!”

    程寅听着,没说话。

    拇指按下手机侧键,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脸上笑意尽失,眼神狠决。

    他胳膊肘朝后一用力,直起身体,镜子里的人面容冷峻,如孤山雪仞。

    “走了。”说完,率先走出洗手间。

    饭店长廊很长,两边都是包厢。两个西装男人一前一后,黑亮的皮鞋踩着红色地毯,杯酒喧哗渐次后退。

    晚上十点多,应酬结束,二人回了酒店。

    司机和助理合力把在车上就睡着的殷贇送回房间,程寅一个人靠坐在大堂的沙发上,有点走不动了。

    大堂里播放着柔和的轻音乐,前台那边有刚抵达的客人在办入住。

    他摸出手机,再次看向万朵的那条微信。

    他还没回。

    现在回复,她应该……

    还没睡吧?

    果然,十分钟后,小姑娘下楼来了。

    还是白天那身衣服,只是头发散了下来,柔软地搭在两肩,看着脸更小,更圆。

    她四处张望着,绕过大堂中间雾气蒸腾的喷水池,走在巨大的水晶灯下,整个人似乎都在发光。

    刚刚等她的时候,他翻了她的朋友圈,排练、演出、校园、舞台,蓝天、美食。

    不愧是阳光朵朵。

    他怔怔看着,没喊她,直到她走近,发现他,目光朝他投过来,才微微一笑。

    “你好。”他说。

    他声音沙哑,音色比白天更冷冽,关键这语气,像不认识她似的。

    万朵停下脚步,看了看四周,确认是和她说话,才回:“……你好。”

    “我好像,还没介绍过自己。”他又说。

    “……”

    万朵回忆了一下。细想起来,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介绍或被谁介绍过,就已经认识了。

    不过,这么晚喊她下来,就像是要自我介绍?

    刚刚在楼上,她一个人无聊地轮巡电视节目。程寅的朋好圈一片空白,但还是被她扒拉了好几遍。

    他似乎不发朋友圈,至少近一年时间没有,再往前看不到。

    百无聊赖时,忽然看到他的回信。她腾地从床上坐起来,足足看了四五遍,才迅速翻身下床,对着镜子匆忙整理了头发,急急换上鞋,一路小跑下楼。

    此时此刻,万朵仔细端详程寅。他脸色有些白,眼眸很深,似在看她,又好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你喝酒了?”

    她走近几步,果然闻见浓烈的酒气。

    程寅看着她,目光迷离,没答。

    应该是醉了,怎么办?

    “等我一下。”

    万朵没照顾醉酒之人的经验,只凭着仅有的一点常识,跑去前台要了一瓶矿泉水,又匆匆跑回来,垫着衣襟费力拧开瓶盖,递给他。

    程寅在车上喝了很多水,并不渴,但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握在手里。

    她站在他身前,弯下腰,视线与他平齐,察颜观色,像医生审视病人。

    女孩子沐浴后的幽香环绕,程寅静静地,任凭她看,也顺便看她。

    巴掌大的脸,一双弯眉,轻皱着。清丽如水的眼睛,隐含着担忧,像是遇到了什么老大难的事。

    她看了一会儿,直起身,从牛仔裤口袋掏出手机,捣鼓着什么。

    然后拨出一个电话,等待通话的时候,弯眉拧着,无意识地咬着食指指甲,时不时担心地往他身上瞟一眼。

    “喂,请问你们有解酒药吗?”过了一会儿,似乎没得到心仪的答案,她失落地垂下眼帘,“谢谢。”

    等她挂了电话,程寅拍拍旁边沙发,喊她过来,“坐。”

    万朵柳眉不展,踌躇着坐到他旁边,手肘撑着沙发扶手,倾身过来,关心地问:“很难受吧?”

    顿了顿,又说:“怎么喝这么多酒啊?”

    声音软绵绵的,和着大堂里舒缓的钢琴曲,很好听。

    “我还好。”他微微笑着。

    是真的还好。

    他去得晚,又有殷贇替他挡在前面,虽然也喝了不少,胃里难受,但还不到醉酒的状态。

    只是昨晚到现在,他几乎没怎么睡。今早无意中看见她的短信,才知道她带了手串去赴宴,这才匆匆赶过去。算起来,两天睡了……有三个小时?

    身上酒气太重,怕熏着她,他往旁边靠了靠。

    想自我介绍一下,可除了性别和年龄,没什么是确定的。

    比如,他的出生地应该是江城,但不确定;身份是程家人,但估计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逐出家门;工作以及资产,也都是今天还在,明天可能就没了。

    想了想,他问:“对于我,你有没有想了解的?”

    万朵点头,“微信那个问题。”

    “除此之外呢?”

    万朵眼珠一转,“你先回答我那个再说。”

    “那个问题,”程寅笑笑:“是。”

    干脆又直接。

    万朵猜到了,可听他亲口承认,心头还是控制不住怦然一跳。

    为什么帮她?

    会是程思危说的那个原因吗?

    似乎看穿她想法,他缓缓说:“我当时路过前台,看见一个淋了雨的女孩儿需要帮助,但不知道那女孩儿,就是你。”

    说起这个,还要归功于程思危,要不是他暗地里查他,他也不知道那个女孩儿就是万朵。

    “你平时见女孩儿可怜,都会帮人付房费吗?”

    他笑,“你当我是做慈善的吗?”

    万朵偏转头,看向地毯,发丝随之垂落下来,“那你为什么帮我?”

    他目光落向柔顺的发丝,抑制着想去触摸的冲动。

    “那天,在久诚停车场入口,掉下来一棵巨大的椰树叶。那颗树叶挡了好几辆车,路口都堵住了。有一个小姑娘冒雨拖走了树叶,好像还因此崴了脚。当时很多男人坐在车上,或躲在伞下,没有一个人上去帮忙。”

    “原来你那时就看见我了。”万朵眼睛一亮,心尖上那点儿郁气全散了。

    其实,还要早一点儿。

    只是程寅没打算再说。

    他笑了笑:“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就是其中一个男人,只可惜雨太大,没看清你。”

    万朵笑,见他这一番话口齿清楚,思路清晰,赞叹:“你好像真的没醉。”

    “谢谢你相信我。”他又一次看向她肩头的发,很软的样子,心想要是醉了,或许就可以摸一摸了。

    “这个不用谢。”万朵俏皮笑着。

    “这个很重要。”

    “嗯?”

    “因为我下面要说的话,是建立在我没醉,这个基础上。”

    万朵敛了笑,“什么话?”

    他看着她,正了神色,缓慢地一字一字说:“你要不要真的,做我女朋友?”

    万朵僵住。

    大堂里的钢琴曲缓缓播放,喷水池的水潺潺流淌,时间似乎在不断向前,又似乎已经停滞。

    她眼睫轻眨,抬手把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露出粉嫩的耳尖。

    “你喝醉了,还是早点回去吧。”她仓皇起身,也不看他。

    匆匆道了晚安,又匆匆跑了。

    像有只小狗在身后追。

    万朵上了电梯,一路不停跑回房间,关上门后,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着。

    她坐到床边,拿过一只雪白的枕头抱在怀里,下巴搁在上边。

    脑袋空茫茫的,好像扑楞楞地飞出一群混乱的白鸽,留下一地毫无逻辑的鸟毛。

    和他认识半个月,见面次数一只手数都得过来。

    做男女朋友?

    他喝醉了吗?

    是清醒的吧?

    啊,好烦啊!

    门口传来刷卡声,和万苍雪一起去享受温泉按摩服务的钟向晚回来了。

    一进门,钟向晚就看见女儿抱着枕头发呆。

    “怎么了?脸这么红?”

    万朵摸摸自己脸,摇头,“没事,就是有点热。”

    钟向晚摸了摸她额头,微汗,肯定不是发烧,放下心来。

    “妈妈周二下午的飞机,一年半载回不来,小姑离你也远,要是生病受伤……”

    “你就放心吧,”万朵安慰,“女孩子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爱惜身体,我会谨记钟老师教诲的。”

    钟向晚相信万朵做事有分寸,可世间万事总有意外,她始终放不下这颗心。

    要是能像小时候一样,能把女儿一直抱在怀里就好了。钟向晚无奈笑了笑,说:“睡觉吧。”

    第二天,万苍雪一早来到万朵房间。

    万朵捞过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刚想躺回去又被拽了起来。

    上午退房,中午回江城,再见不知道什么时候,万朵咬着牙爬起来陪她们吃早餐。

    一晚上没睡好,她在洗手间垂着脑袋刷牙,偶尔抬眼一看,黑眼圈真重。

    怪不得被万苍雪调侃真成熊猫了。

    万朝酒店自助餐非常出名,各式各样的中西式早餐。钟向晚和万苍雪拿着白瓷盘各样都夹了一点,万朵没什么胃口,转了一圈只夹了一片煎蛋,和两片酱牛肉。

    看到有煮米粉,跟厨师预订了一碗。万苍雪给奶奶要了一份,让她一起等着,顺便帮她把手里的盘子拿回去。

    刚过七点,用餐的人不多。

    万朵端着两碗米粉往座位走,一眼看见窗边的六人桌。三个女人背对着她,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男人,白色运动T恤,头发剪得很短,隔着餐台上的一排吊灯,遥遥地朝她招手。

    是殷赟。

    万朵没法挥手,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因早起催生出的烦躁一扫而空。

    走近了,殷赟站起来接过她手中的米粉,顺便把她让到了中间坐位。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万朵坐下,高兴地问殷赟。

    殷贇家在南城,但常年在外面跑,偶尔回来一次也是住酒店。

    “昨天就回来了,”殷赟答:“喝了一天,没腾出时间来陪你们。”

    钟向晚抬眼看他:“不用你陪,少喝点酒就行。”

    殷赟讨好地笑:“钟老师来了,哪能不陪。”

    钟向晚:“我们自己随便逛逛,你吃完赶紧回去休息,不用管我们。”

    “我没事儿……”

    “有事儿就晚了。”

    殷赟乖乖闭嘴,不再说话。万朵同情地看他一眼,迄今为止,她还没见过谁能抗住钟老师的高压而全身而退。

    “东西给我带了吗?”万朵极小声问,可还是被对面的钟向晚听到了。

    钟向晚剜她一眼,“你赟哥哥忙,不要总去打搅。”

    “这不叫打搅,这叫联络感情。”万朵企图狡辩。

    “双向才叫联络感情,你这种叫单方面的索取,就是打搅。”

    万朵咬着筷子,不吱声了。

    殷赟咳了一声,替万朵解释:“朵朵就是要个海报,不算……”

    “海报也不行,”钟向晚又看向殷赟:“你以后也不要偷偷给我升级房间,要不我以后都不住你这个酒店了。”

    殷赟拿着叉子,也不吱声了。

    万苍雪看着两小只被训得都不说话,拉着钟向晚说起别的事。

    万朵挑了一筷子米粉做遮掩,歪头看殷贇。

    两个人偷偷对视一眼,都笑了。

    小时候殷赟常住她家,就这么在钟老师的统治下建立起深厚的革命友谊。

    殷贇无声地给她比了个口型:等着。

    然后拿起旁边的电话,拨了号码。

    “咳,提醒你10点的飞机,别晚了。”

    那边似乎要挂电话,殷贇连忙“诶”了一声,换了个谄媚的语气:“那两张海报,帮我带下来吧。”

    又说:“反正你也要吃早餐。”

    也不知那边说了什么,似又要挂电话,殷贇这回急了,忙说:“我有正事和你商量。”

    挂了电话,殷贇一边吃东西,一边对殷果说:“一会儿介绍个哥哥给你认识,你偶像的签名海报就是我跟他要的。他来南城比我多,万一有事可以找他。”

    后面这句是说给钟向晚听的,他知道老师出国最放不下的就是万朵。

    见钟向晚没说话,算是认可,他放心下来,开始吐槽起万朵偶像,恃才傲物,真是难搞。

    万朵虽然尊敬殷贇,但也不喜自己偶像被打差评,两个人争论着。

    万苍雪听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你偶像到底是谁啊?”

    万朵抬头,刚要回答,忽然看见餐厅门口进来的男人。

    身高腿长,长相英俊,一身黑色衬衫高雅矜贵。

    今晨天气晴朗,他往那一站,半身阳光,半身阴影,热烈与高冷同在,亮眼得十分厉害。

    只是遥遥一瞥,就收不回视线。

    任凭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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