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锦君从未如此伤心,也从未如此愤怒。

    幸秀的尸体还在原来的位置,双手依旧鲜血淋漓。贺锦君本该去洗手,把幸秀带回家安葬,可是……

    可是她做不到啊!

    她披头散发,几乎神经质地走来走去,走一步就要去看一眼幸秀。她使劲撕扯头发,脸上一片惨白,毫无血色,泪痕干透后皮肤紧紧绷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整个人竟显出半分癫狂之色。

    系统大叫道:“冷静!冷静!!”

    “……我怎么冷静!我现在还能冷静什么!”贺锦君发疯一般在心里嘶吼,“我杀了她啊!!她痛不欲生,她痛得满地打滚,要用头去撞墙,指甲都劈断!她一心只想求死!

    “是我杀了她。是我害了她。不对,不是我!是尔涯!是他杀了她是他害了她!

    “我又杀人了!幸秀什么也没做,我杀了她!让幸秀活过来啊!我再留下去只会杀更多的人!幸秀是无辜的啊!

    “我受不了,我要走,我不要再杀人!我想回家……我要走,我要离开这里,我不想再杀人,我不杀人……”

    贺锦君崩溃大哭,几乎要昏厥过去,反反复复呆滞地念叨这几句话。

    系统还想劝:“可是你已经坚持了三百二十七天了,再坚持下去就能完成任务。”

    “不……我不要再杀人了!!我不要杀人,我不想做杀人犯……”

    贺锦君声音逐渐低下去。她跌坐原地,忽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抬头,满怀希望地想问系统,谁知尔涯不知何时站在面前,整个人被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

    神出鬼没的尔涯轻轻把贺锦君散落的头发拨到脑后。

    他捧着她的脸,专注为她拭去那上面的血迹,指腹划过她的脸,有些痒。贺锦君一时没料到他竟堂而皇之地出现,甚至淡然自若地欣赏自己的苦痛和狼狈。

    这个情景与两人第二次相见时的画面相差无几,贺锦君呆呆的,恍惚间觉时间倒流,回到过去幸秀尚在人世的时节。

    仇恨的火焰在心头跃动燃烧,她猛然回过神,死死地、仇恨地、怨怼地注视他,唤出佩剑一剑刺去!

    然而刚刺出,贺锦君眼前一花,连尔涯的动作都没看清,连人带剑就向后飞出,狠狠撞在墙上,跌落在地,钝痛随之而来。

    这点痛苦相比幸秀承受的,有千分之一吗?贺锦君麻木地想。

    “你没事吧。”尔涯还在问。

    “滚。”

    她撑柜站立,从牙缝里蹦出来一个字。

    “你没有受伤,怎么还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尔涯的语气像哄小孩子。

    “滚!”

    尔涯转瞬出现于她身前,单手按住她,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道传来,贺锦君绝望道:“你要杀了我吗?”

    “不会的。”尔涯微微一笑,温和道:“不要怕,我是来帮你处理尸体的。你想怎么做?埋了?烧掉?还是水葬?”

    眼看尔涯就要接触到幸秀,贺锦君剧烈挣扎,不管不顾大叫起来,“你别碰她!”

    身上禁制一下消失,她奔过去抱住已经失去温度的身体,声嘶力竭,“你滚啊!”

    最后贺锦君去把手上的红色洗净,擦去她的血迹,为她换上新衣,送她回家。

    凄厉一声惨叫。

    咚。

    有人倒下。

    山后新坟修起,哭声仍在空气中回荡。贺锦君木然站立到晚上,站到僵硬得如同坟前墓碑,她余光撇到尔涯,问:“幸秀死了。你还会杀她的家人朋友吗?”

    尔涯说:“我不会。”

    “你不会伤害她们吗?不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也不会让其他人明里暗里害她们吗?”

    “不会。我不会对她们动手。”

    话音落地,贺锦君眼前发黑,多日来的痛苦压抑和疲惫终于在此刻爆发,她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自穿越以来,贺锦君就很少做梦。修为高一些后,连睡觉都不必,更别说是做梦了。

    今天她昏迷,眼皮底下的瞳孔极速转动,俨然一副深堕梦中的样子。在梦里,她回到家中,窗外高楼大厦,车辆川流不息,太阳高悬。她忘掉了车祸,忘掉了车祸后发生的一切,忘掉了系统白翊尔涯乃至幸秀,拔足狂奔,沿着公路追着太阳一直跑一直跑,她不知道自己会跑到哪里去,将会到达哪里,是否会跑到一个尽头遇到一个岔路或者干脆点,直接到太阳里面。

    她疯狂地奔跑,直到精疲力尽,直到开始回头看,并对过去疑惑。

    我真的在这里吗?

    贺锦君猛然睁开眼。

    头上是熟悉的床幔,轻轻飘动,屋内点了香炉,一缕青烟缓缓而上,清甜的腊梅香气散开。无法逃离的现实涌上心头,贺锦君眨眨眼,眼泪随之掉落,强烈的悲痛再次占据全身,她想起尔涯来之前正欲对系统问的问题,“除了完成任务之外,有没有其他方法可以回家?”

    “有。”系统说,“修炼到成仙的地步,踏破虚空,离开此世。”

    “……要多久?”

    “以你的资质,若一直在万名大陆修炼,至少还需七百年。”

    贺锦君呼吸一滞。

    辗转反侧整整一夜,贺锦君说:“我要走。”

    系统说:“你确定了吗?”

    这个决定做得很艰难,贺锦君迷茫困惑,一边想离开魔宫后独自修行的种种,一边又反复思量,我是否真的要离开?

    离开了,任务一定会失败,我真的能修炼到大乘期乃至更高境界吗?如果我放弃任务,也没能修炼成功,或者中途死去,我就再也不能回家,我再也不能见到家人,见到我的妈妈,我的爸爸,再也回不去那个没有灵力的世界。

    然而想到不离开的下场,尔涯会继续让她与他人搏斗,她会继续杀人。

    她难以接受。

    选择哪条道路才是正确的?

    贺锦君转念想,若是她的修为能一日千里,比尔涯更强,若真有那一天,她就不必担心选择的道路,因为那时的她已经可以两者兼得,甚至还能在任务完成后杀掉尔涯。

    就这样来回犹豫踟蹰,贺锦君等到了一月后尔涯去到别地的消息,他不在,她再无拘束,而魔宫本身就未对她设有限制,最终她从正门离开。

    第一日的夜里,贺锦君投宿于一家旅馆。房间里隐约有霉味,床单被褥像浸了水一般沉重,贺锦君没盖,坐在床边修炼。可她囿于一直以来沉重的心情,离开后更为纠结的心思,心有旁骛心思杂乱之时,如何能顺利修炼?

    她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软弱。

    若她够狠心,杀人便算不得什么,为了回家,必须去完成这个任务,再在尔涯身边留上一年半载,不过是手上多几条人命。可她没办法接受,不能接受这种可怕的未来。她不敢想继续杀人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恐惧面目狰狞满身他人鲜血的自己。

    从小到大,贺锦君都不过是普通人。学校里不违反校规,上了班踩点打卡。注定了她势必会纠结,势必会彷徨。

    她既难以接受杀人,可想到就此离开放弃任务意味着从今以后再也回不了家,再也见不到疼爱自己的妈妈和做饭好吃的爸爸,贺锦君又止不住地泪流。

    确实有某一刻,贺锦君不管不顾地涌起留下来的冲动。不就是多忍受几百天吗?不就是继续和别人打斗,继续杀人吗?有什么做不到的?!我要回家!!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起,为取出幸秀体内作乱的虫子而破开她胸膛的双手,似乎又沾满浓郁洗不掉的红色。柔软温热的人体内脏,触感腻滑,想起就一阵反胃。

    既然忘不掉,既然我已经出来,我就不要再回去。

    系统指引她往系统边境走,留在魔界始终有被尔涯撞见的可能,穿过边境到达人修的地盘,尔涯也不大有可能再追过来。过去后,她要勤加修炼,等到修为能与尔涯并肩,再回到魔界杀了他。

    一路上,贺锦君不敢多用灵力,怕引起魔修注意带来杀身之祸,花费半个月的时间才到。

    越是靠近边境,天就越亮,贺锦君总算触摸到那层透明的屏障,它隔绝了人修和魔修,它的建立使魔修被放逐,战争停止,它也绝非人力可打破。

    贺锦君的手压在那上面,问系统:“我要怎么样才能过去?”

    系统反问道:“你还记得你一开始是如何来魔界的吗?”

    是扒开了一道缝隙来到的魔界。

    “屏障有个洞!”贺锦君脱口而出。

    话一出,身上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屏障并非无坚不摧,等来日屏障破碎,人修魔修再次相遇,战争会不会重燃。

    贺锦君深吸一口气,开始寻找屏障中的缝隙。

    屏障透明,缝隙也透明,肉眼根本看不出来,只能用手一寸一寸摸过去。她完全记不起上一次钻的哪里,印象中有颗歪脖子树,但边境每个地方长得都差不多,人界和魔界由屏障隔开,两边看起来一模一样,实际上略有差异,歪脖子树也常见。系统知道来的路,却不知道回来的路,一点忙都帮不上。

    贺锦君光看着对面,成日地摸,白天摸晚上摸,路过一颗又一颗歪脖子树,偶尔还要怀疑一下自己有没有路过漏掉什么地方,折回去再摸一次。

    *

    尔涯一度觉得贺锦君很无聊,在他刚带回去的时候。

    最开始把贺锦君带回魔宫,仅仅是因为看到她在墓前移植鲜花。魔界被单独隔绝后,环境大不如前,普通人要竭尽全力才能活下去,经受天灾死去是再常见不过的事,现在竟还有这种心怀希望的人。

    一时兴起带回去后,贺锦君表现平平,和过去见过的无数人没什么两样。秦理按时送东西给她,可人生老病死,生命脆弱得一阵风就能刮走,尔涯原本打算让她自生自灭,能活多久看她的运数。

    没想到的是,尔涯察觉三眼蛇羚怪的结界被触动,过去一看,居然是贺锦君。

    他亲自布下的结界,除了他和三眼蛇羚怪,不可能有其他人能通过。

    唯一的可能是她身上有类似于他或三眼蛇羚怪的气息。出于好奇,尔涯杀死养了多年的宠物,留下贺锦君的性命。

    相处过程中,尔涯发现她还是个修士。

    太不像了,魔修中没有修士会如她一般安于现状,所有人都以抢夺资源为第一目标,她却显得……显得很像一个毫无力量的人。

    平和,冷静,很积极乐观地活着。

    偶尔尔涯给她设置无伤大雅的绊子,她有时会发呆一会,很快接受,努力去解决问题。

    她表现得越正常,尔涯就越想看看她更极端的模样。后面更是懒得再看她遮掩,挑明她的修士身份,看她与妖兽搏斗。

    这一试,立刻试出了问题。

    贺锦君空有一身灵力,但不会用。

    不会出招,不会主动进攻,尖叫着奔跑,只知道躲避,被八尾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依靠符咒才赢,赢了之后还嚎啕大哭。

    尔涯不能理解。筑基期的他就已杀过无数妖兽和人修,同阶和高阶都曾死在他刀下。每次胜利,心情都无比畅快,怎么会有人胜利之后反而要哭?

    后面继续看贺锦君生死打斗。

    那个魔修是尔涯随意挑的,现在已经忘记他的名字,只记得贺锦君差点死在他手里。

    她似乎是第一次杀人,身体紧绷,眼神茫然无措。她说她不想杀人。她明知若她不杀,对方就会杀了她,她竟还要说她不想杀人。

    难道魔界中这么傻的修士?

    尔涯捏住她的下巴,眼神爱怜,心想那又怎样?我想看你杀人。

    随后给她找了过去的朋友。

    这一次贺锦君崩溃了,整个人如同破碎了一般,消沉下去。尔涯答应她不会去杀她那个朋友的家人朋友,等着她接下来的行动。

    你会怎么做?

    你会怎么向我报仇?

    你会不会露出更有趣的表情?

    贺锦君出走的第一天尔涯就知道了,没想到她选择的竟是离开。

    他在南边的湖水里,忽然大笑起来。

    平生第一次,尔涯体会如此浓重的喜欢,他几乎要迫不及待地回去,顺着跟踪咒找到贺锦君,观察她的行为,然后现身告诉她你是多么有趣,我是多么喜欢你。

    贺锦君离开魔宫,人是走了,身上还留着追踪咒,修为不够的人根本察觉不到。处理完事务,尔涯不用花半点心思,轻而易举地顺着追踪咒寻到边境,看她摸屏障。

    只是多看几天,再有意思的东西也失去了趣味,不想再看下去。

    尔涯现了身,把贺锦君第二次带回魔宫。

    多日未见,仇恨和厌恶不仅未消退反而加深,齐齐涌上,幸秀的尸体一闪而过。她额头突突地跳,再也压抑不了情绪,咬牙切齿问:“你想做什么?!你又要逼我杀人吗!”

    “你误解我了,我已经不想再看你杀人。”尔涯说,见贺锦君神色仍怀疑,补充道,“妖兽也不必。”

    他浮现微笑,眼睛里闪烁迷人的光芒,超过了屋内所有珍宝,绚丽无比。若非贺锦君对他的本性有些许了解,说不定还要被他这副温文尔雅的表象骗过。

    尔涯愉悦地说:“我这次带你回来,是要与你成亲。”

    “你说什么?!”

    贺锦君语气中含有震惊,不可思议地望着他,近乎失语。

    尔涯把杂乱的想法抛到脑后,对贺锦君绽开微笑,伸手轻抚她的脸,声音柔和似春日飘着花瓣的流水,“我说,我喜欢你,我要与你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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