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同置办笔墨纸砚回楼后,夏良烠跟着秦令时欲进房门,秦令时转身双手扶住梨木门,将门口堵得严实。

    夏良烠停住步子,从左到右扫视了一番秦令时的动作后,问道:“公子这是何意?”

    “我不喜生人进我房间。”

    “理解。但在下既为公子随侍,想来日后少不了接触。公子还是早日习惯为好。”

    秦令时甚少被人这般呛过,看向夏良烠的目光不由沉了几分。

    这位美名在外的夏公子,似乎毫无眼色,听不懂他人拒绝之词,又或者,根本就是明知故问。

    秦令时摸不准夏良烠此话是戏言,抑或真有打算,却也懒得费神推敲,“日后?夏公子是想做我多久随侍?”

    “一盒金锭之价,想是很久。”夏良烠负手而立,一双清澈无邪的眼睛凝望着秦令时。

    “随夏公子高兴。”秦令时心系书信,无意与夏良烠做口舌纠缠。语罢,就拿了夏良烠手上拎着的黄花梨提盒,“哐”地关上了房门。

    苏泉在旁观看,夏良烠被拒之门外也不见怒色,不知为何,苏泉隐约有感夏良烠此行而来,意在秦令时。

    “夏兄不如随我看看房间。”苏泉此前不甚了解夏良烠,光从这小半日看下,发现此人与印象中的谦谦君子大有出入,起码不全是这样。至于江湖中清一色的溢美之词,大概夏良烠也是个善于伪装之人。虎狼在侧,怎可放任不管?

    夏良烠听后点头应好,遂随之同去。

    夏良烠到苏泉房中后,并无多话,只指了张软塌作床铺。而后便无多少言语,留在苏泉房中不踏足外面。

    秦令时没有夏良烠搅扰,洋洋洒洒写满了一大张纸,等到收笔后,有感自己似乎挥洒太多,可从头到尾复看多遍又挑不出多余之词,便拿了把折扇轻扇着,待墨干透才折成细条状,费了番功夫才完好塞入白鸽足部绑着的竹筒,扣上筒盖,秦令时举起白鸽转着看了一圈后,柔柔抚顺白鸽羽毛,步至窗前将其送飞。

    比起秦令时的自在,苏泉是相当别扭。

    苏泉和夏良烠同住一屋,自是要担起看防夏良烠的重责。夏良烠整日在房内呆着,苏泉也是没出房门一步。期间,夏良烠品茗赏景好不悠哉,苏泉无心看书,留神注意夏良烠,半天也只翻了三四页,书中所述过眼不经脑。就这样,二人一言不发又相安无事地直至傍晚。

    日头西斜,有人叩响了房门,苏泉听声前去开门,看见来人是秦令时,倍感亲切,甚至有些眼热。秦令时见苏泉一副流浪儿见亲娘的表情,立时呵呵笑出声。

    苏泉顿来了精气神,力瞪了眼秦令时,稍带怨气骂道:“小白眼狼。”

    秦令时伸手拍了拍苏泉一尘不染的衣服,也不回嘴,喜笑颜开道:“走,带您游湖吃喝去。”说完,探身寻看夏良烠。

    夏良烠静立窗前,照样是笔挺的后背,秦令时凝视了数秒后又看回苏泉,苏泉朝秦令时斜飞了白眼,不情不愿地僵着脖子勉强轻点了一下。

    秦令时收到苏泉同意的讯号后,伸手隔着衣物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是:委屈你了。

    苏泉黑着脸,用力闭了闭眼撇头,意思是:可不止委屈!

    秦令时对着那挺直得如同石像的背影开口询问,“夏公子若有兴致,不妨一道而行?”

    不多时,夏良烠起身回首,点了点头,身后青莲色渐丁香淡紫的团云簇簇,天光渐沉,夏良烠一步一步走近,姿容翩翩,秦令时在门口静立看着,觉着夏良烠若是个哑巴应该与江湖中交口称赞的如玉公子毫无二致。

    夏良烠在秦令时的目光中步步走近,越近便越能清楚看见秦令时神思游离的样子。快到跟前时,夏良烠伸手在秦令时眼前晃了晃,“在想什么?”

    夏良烠的挥手及时斩断了秦令时的浮想联翩,秦令时眨了眨眼,再瞧向夏良烠,老实回答:“在想……你要是个哑巴,大概很符合江湖中人的评价。”

    秦令时言毕就收回了目光,转身径直朝楼梯走去。

    “哑……巴……”夏良烠一字一顿重复着这两字。

    大约有七年没再听到这样的形容了……

    记忆里,阴暗滴水的山洞中,残枝落叶堆起的篝火时高时低,映得人脸忽明忽暗。篝火中偶有劈裂声传出,始终如一的是幽幽栀子清香。对面,簪栀子花的小女孩托着腮,一板一眼地问道:“你是哑巴吗?”女孩的声音清脆婉转,就算是如此直接冒失的问题,从她口中出来也成了孩童求知天性使然下的单纯疑惑。

    问完见自己不言语,很是肯定地补上了答案:“看来你的确是个小哑巴。”而后又断断续续地说了好些安慰自己的话。

    夏良烠第一回知道,原来人还能将安慰的话说得如此生硬。

    秦令时自顾自地往前走,廊道上描花绘竹的琉璃灯悉数亮着,琥珀黄的灯火虚虚衔连,秦令时明绿云雾绡衣上月影白丝线精绣的绿萼梅瓣似在悄悄生香。

    秦令时,你会知晓她在何处吗?

    苏泉不紧不慢地跟在秦令时旁侧,但不知怎的,总觉异样缠绕心头,回头看到夏良烠黯然失神的模样,倏忽想起早年间的一则传闻。

    大约七八年前,夏良烠不再开口言语,也厌见旁人,夏氏夫妇请了许多名医治看,可惜情况不见好转,就在夏掌门打算启程去荡雪原请扶野过来医看时,夏良烠自己收拾行装去了东旭派的禁地,约莫过了两年才出禁地,出来后已恢复如常,无异于从前。

    无人知晓其中发生了什么,时间渐长,此事渐淡。

    苏泉暗自揣测,秦令时这无心之言是犯夏良烠忌讳了?

    夜自八方来,月从中天明,彩舫推水尾曳痕。

    月下游湖,原是秦令时幼年初来群音会,李泊渠怕她年纪小在楼中无聊,遂带着游乐。二人尽兴而归后,正巧撞见万如一。

    那时,万如一还是个八岁孩童,见李泊渠只带着新来的女娃娃游湖,心里很是吃味,直嘟囔李泊渠偏心。李泊渠对万如一耐性一般,多听了几句后直接横了他一眼,万如一收到警告不敢再出声,只用哀怨又可怜的眼神灼灼望着。

    秦令时心有不忍,在李泊渠宽大的衣袖下,轻轻晃了晃他挽拉自己的手,李泊渠敛目望向了别处,秦令时又从披风中伸出自己的手,拍了拍万如一的肩,许诺明年一起游湖。此后,便是三人游湖年年不落。

    今年,李泊渠走后,万如一终日不见人影。冠芳池的事情似乎颇为棘手,一时半会难以从中抽身。

    湖心楼的掌柜照旧将一应事物准备妥当,只是将李泊渠惯用的器皿收了起来。

    苏泉自上船后,就不曾停止夸赞,从船身到玉箸通通不落,得知这船从里到外,从大到小都由万如一操办过目,又将万如一狠狠称赞了一番。

    秦令时笑得夹不住茄盒,一手颤颤巍巍,抖得厉害。苏泉拿了口小瓷碗举到秦令时箸下,碗口正正好对着茄盒。秦令时干脆松箸让茄盒掉落碗中。苏泉将小碗放在秦令时面前,“至于笑成这副模样吗?”

    “怎么不至于?若是一一知晓自己能得你这般赞誉,定是万千悔恨不能亲眼目睹,亲耳听见。”秦令时支着脑袋,乐呵道。

    “这好办,他若愿意帮我布置这么艘船,我定有更好的话,将他夸得心花怒放。”

    “你一箩筐好话虽难得,可真要再费心费力为你置办周全,一一怕是得早生华发。”

    “那我便备上一箱子黑芝麻丸,定不让他少年白头。”

    夏良烠慢斯条理地用膳,听苏泉与秦令时言语往来间都是些俏皮话,私觉过去听到的江湖传闻大概是尺水丈波,苏泉与秦令时并非穷凶恶极之徒。夏良烠虽不曾言语半字,听苏、秦二人时时玩笑,也觉有趣高兴。

    三人用完晚膳后,一同到了甲板上。

    湖水融了夜色,黑青如笔洗中过水的墨汁,映照出星星灯火,船行桨动,水中月常零碎。

    掌舵的船夫遵循以往游湖的习惯,行舟偏往人烟稀少处。

    秦令时站在船头仰观夜空,习习晚风绕颈过,乌丝随风扬。

    星汉灿烂,繁如丹若,明日应是天晴无雨。信鸽东飞足需一日夜方达荡雪原,若是不出意外,师傅大概明日用晚膳前能收到回信。

    秦令时还在心里掰算日子,忽觉有人拍了拍自己,心念被打断,回神一看,是苏泉。

    这会才听得似有人在喊“沈兄!沈兄!”

    苏泉微微往旁扬了扬下巴,“喏,姜家的小子。”

    秦令时顺着苏泉的指向望去,只见一艘雕画兰草的船上,姜午在其上,大幅挥着双臂,雀跃地朝自己大声呼喊。

    姜午见秦令时看向自己,急急朝船夫喊道:“开快点,船再靠沈兄近些。”

    “诶,傻弟弟。”秦令时话中透着无奈,脸上却笑意浓浓。

    苏泉鲜少见秦令时流露如此温柔,想起她在衔阳街说的话……

    “姜午情同胞弟”

    “还真是当作亲弟弟了?”苏泉问道。

    秦令时但笑不语,脚下往姜午所在方向疾走,离船边还有几步时,后跟顿地,腾空飞往姜午处。

    清辉下瑶台,绡衣流华光。灵籁息于耳,天水也失色。

    姜午神魂震摄,忘乎所有。

    秦令时不多会就稳稳落在他面前,伸手轻捏他的脸颊,笑道:“怎么不用轻功飞过来?”

    姜午耳朵倏地红了,低下头难为情道:“我忘了。”

    秦令时握住姜午一边的肩膀,换步移影间就将他带到彩舫上。

    姜午方才只看见秦令时,欢喜不已,不曾多注意旁边二人。这会落到甲板,看清旁边之人是苏泉和夏良烠,心中大骇。

    秦令时发觉姜午身体紧绷,以为姜午是惧怕苏泉,刚想出言安抚,还未开口,姜午大跨步上前挡在秦令时身前,朝夏良烠作揖行礼后,正色问道:“夏少掌门怎会在此?”

    冽晖门与东旭派历来交好,父母辈情谊深厚,只是夏良烠与姜氏姐弟并不亲厚,就算是大小见面数次,也仅是点头之交。姜午和夏良烠素来都是极守规矩礼数的人,姜午此问听来多少有些生硬突兀。

    夏良烠见姜午不似以往客气疏离,虽有不解,还是实话相告,“我欠了苏少门主一盒金锭,故抵给这位……”夏良烠目光落在姜午身后的秦令时身上。姜午察觉到夏良烠的动态,又向前一步将身子挺直,甚至不动声色踮脚,想将秦令时挡严实。可到底是个舞勺少年,秦令时又身量高挑,难以完全遮挡。

    秦令时看着姜午溜圆的后脑勺,不解一向循规蹈矩有礼有节的孩子,为何这时不管不顾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还有些忌惮夏良烠?

    是忧心夏良烠对自己不利?

    只是,自己好像从未在姜午面前说起过夏良烠……

    秦令时猛然想起三四年前,她带着姜午登上了宣城最高酒楼的楼顶赏月喝酒。

    姜午不饮酒,只拿了瓶玫瑰荔枝露陪着。秦令时兴致正浓,捡了些江湖门派的逸闻趣事说与姜午听,姜午听得认真,最后问了一句,东旭派,夏良烠呢?

    秦令时听到夏良烠三个字,脑中除了苏泉苦不堪言的凄惨模样就是自家师傅对东旭派的反感。

    回答姜午的话中自然不带半个好字。

    姜午这般紧张维护是误以为自己和夏良烠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了?

    秦令时尚在猜测姜午异常的原由,察觉到夏良烠探寻的目光,抬眼不冷不热地回视着。

    “这位……沈公子做随侍。”夏良烠转而直视姜午,继续道。

    “随侍?”姜午惊讶得拔高了声音。

    “不错。这位夏公子是抵押给我做随侍的。”秦令时坦然道。

    姜午转身见秦令时一派云淡风轻,也就松卸下防备。姜午牢记当年秦令时对夏良烠的评价,忧心秦令时无法自在快活,就又转过去朝夏良烠严肃:“夏公子既答应了做随侍,还请小心伺候,不要惹得沈兄不快。”

    苏泉在姜午发问夏良烠时,就觉诧异,现听此言,惊奇之余可谓是大感痛快,在心中暗自喝道:好小子,不枉时溪将你当作胞弟!瞧姜午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赞许之意。

    夏良烠听出姜午话中的警告,疑云环生,饶是如此,口中仍然回道:“自然。”

    “沈公子可否告知名讳,既为人随侍,没有不知主人名字的道理。”夏良烠诚心诚意求问。

    “沈川。”秦令时面不改色回答道。

    /

    七年前。

    东旭派禁地的一处山洞中。

    “敢问姑娘名讳”十二岁的夏良烠手中握着尖锐的石子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这六个字。

    对面的女孩歪身探头,逐字念完这六个字后,很是爽快地给出了答案:“沈溪,我叫沈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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