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西倾,杏黄渐葛巾紫的晚霞扬扬染染了大半宆宇,晖光群群而下,街头巷尾无一不惹颜色。鎏金寒兰的华车在街上很是扎眼,徐徐而行引得路上行人纷纷注目。

    马车内,秦令时端坐在缠枝纹孔雀绿缎软垫上,神色凝重地虚看某处,似是心事重重,思虑万千。

    群音会结束后,苏泉与万如一如约至郦苑门口碰头,未几,遂见从苑中出来的秦令时不苟言笑,全然没有晋级者的松快。苏、万二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却都同时选择闭口不谈,意欲等秦令时自己开口。

    然,苏泉不比万如一有耐性。这会在马车之中,秦令时不加遮掩情绪,苏泉更是想知道秦令时究竟发生了何事。苏泉时而看看秦令时的状态,时而偏头瞧瞧万如一,几次想开口问询,话到嘴边又觉不妥,生生咽下。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停下,柳延在车外禀报说前方两辆马车互不让步,相持不下,双方正是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

    苏泉听后便提议下车散步至湖边再坐船返回楼中,左右离渡口不远。

    “你们二人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办,先行一步。”秦令时听后,似是回神,匆匆交代了几句话,抬手推开车门极快地跳下车,隐入人潮不见踪影。

    “哎哎哎,你这……”苏泉在车内朝秦令时早已不知所踪的方向空喊着,颇有几分儿行千里母担忧的愁情。

    “诶,你说时溪这是怎么了?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

    万如一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她发现关庆语此次意欲夺琴吧。”

    苏泉一听速速板正回身子,切切地看向万如一问道:“可是发现了什么?”

    万如一从怀中拿出一张折得只有半掌大小的纸张递给苏泉,苏泉接过纸张展开,只见郦苑的地形图上分布了不少红点,而红点最多之处则是知合琴所在的阁楼附近。

    苏泉心知万如一身为郦苑半个主人,苑中布满不少眼线,故而半信半疑地问道:“这红点莫不是代表了关庆语了?”

    万如一点了点头。

    “她可看过这张图?”苏泉问道。

    “不曾看过,只不过她既能于情报传递之先知晓关庆语的位置,想是有她自己的法子。”万如一答得颇为自信。

    苏泉思及秦令时打喷嚏时的模样,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而后又不由奇道:“关庆语这样不通乐理的人盗琴是为何哉?莫不是这琴还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知合琴从来都以名家绝作闻名于世,若说其他秘辛,倒是从未听闻。”万如一答道。

    “就算知合琴原是没什么,经关庆语这么一折腾,不多心也难。”苏泉叹道。

    /

    荡雪原,西药庐。

    “如何?”李泊渠于隐隐透着血腥味的屋外负手而立,沉声问道。

    “重炎石的外毒经三代而净,才有黄姑娘与石共生的今日。此石虽能断绝寒气,可也极易生热毒,还需溏水玉相辅,才能制衡。只是……”扶野抬头极快瞄了眼李泊渠的脸色,又垂头小心翼翼道,“溏水玉至今下落不明,即便找到,溏水玉亦有外毒需解,方能医用。”

    李泊渠心知能令扶野如此小心的毒,非天下奇毒不能,而寻玉,解毒,桩桩件件皆是难事,可那又如何?纵然难于登天,仍要非常行事。

    “无须思虑过多,你只管潜心研究救治之法。”李泊渠言辞冷然,虽无重话,却不给扶野留余地推诿。

    扶野见李泊渠如此坚决,自知再多艰难险阻也需一一克服,只好应承下来。

    李泊渠略有所思后,侧首看向扶野,继续道,“此事不可外泄,切不可让泳溪知晓。”

    “属下明白。”扶野低头回禀道。

    李泊渠从扶野的药庐出来后恰值黄昏,荡雪原的花木屋舍、溪流山脉皆受沐泽,李泊渠在青石板铺就的幽幽曲径中缓缓而行,似有流光从青白玉冠淌至绣了山栀的衣角。

    梁白估摸好用晚膳的时辰就带领侍从在李泊渠的屋外等候,这会见李泊渠归来,忙上前道:“原主,晚膳已备好。”

    李泊渠听后遂推门入内,恰在此时,红点鸽扑棱着双翅飞来停在窗棂上,咕咕地低喊。

    李泊渠见状遂走上前将鸽子抱起,自红点鸽的腿上起开竹盖,从中略为费力地抽出一卷信纸,轻轻搓揉展开。

    李泊渠见纸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不由轻笑出声,自己的小徒弟明知纸张有限,却总能写出长篇累牍的气势,全然没有平日里的果断干脆。

    李泊渠尚未仔细看信,甚至未见开头,就走到书桌前坐下,蘸着残墨在宣纸上落笔。

    “大胆逆子,蚁字如星,可要消磨为师双眼?”

    此句写完后,李泊渠才兴致盎然地将笔放下,细细看起了信件。

    梁白见侍从已将膳食布置得七七八八,转而来到书桌前,恭敬道:“原主,晚膳已备下。还请原主移步用膳。”

    “不急,待我回完信再用膳。”李泊渠头也没抬地回道。

    梁白抬头看了看李泊渠,见李泊渠尚未看完信件,颇为头疼地开口道:“原主,您回少主的信件本就尤为慢。现下才在看信,若是回完信,只怕这膳食也失了热气,可再送厨房热,只怕滋味不好。”

    李泊渠仍旧未抬头,只不错眼地看着信纸,过了好一会才放下信纸,看向梁白无奈道:“梁叔,就算是我父母在侧,怕也是没你如此唠叨。”

    /

    郁沚街,活色生香,美人销骨。

    一条街两面楼,红纸花灯高高挂,灯火如昼,丝竹不断,夜夜笙歌。

    独占鳌头的莫过于昭发楼。

    秦令时此时此刻就倚坐昭发楼后院偏楼的一处美人榻上,很是无聊地从一旁矮脚桌上放置的食盒中挑了块玫心酥吃,吃了两口又觉发干,倒了杯温水润口。秦令时连用两块糕酥后,仍不见有人从内室出来,干脆于角落的铜盆中净手后,往里间去。

    红拂玫瑰的香气越发浓重,好似狂澜汹涌扑来,秦令时忍不住从怀中掏出丝帕掩鼻,恰逢此时,从内走出名身段袅娜,井天蓝绸衣裹身的女子,是齐旻。

    齐旻走上前,在秦令时面前伸手驱了驱浓香,嗔怪道:“明明闻不得浓香,何必要进来?”

    “等得无聊,不想再等。”秦令时自然而然挽上齐旻的手臂,闻到齐旻身上除了玫瑰的气味外似有其他,故凑近在脖颈间轻嗅。

    齐旻不躲不避,只是笑道:“若是宫犬有你这样的嗅觉,我再费尽心思也是难逃问责。”

    “我这鼻子可是天底下独一份,宫犬哪能比得上?”秦令时自信道。

    齐旻很是喜爱地刮了刮秦令时的鼻头,笑嗔道,“你呀。”

    二人至榻前坐下,秦令时抽出塞在袖中的画像递给了齐旻。

    齐旻接过展开画像,初看是个全然陌生的女子,但那双眼尾上扬的眸子却是最熟悉不过,几乎是笃定开口,“这是关庆语?”

    秦令时点了点头,而后便将今日所知种种告知齐旻。

    齐旻听后直言:“诚如你所言,我今日去了趟潘家铺,才发觉她在外面的人手已超乎我所想,只是她素来甚少出宫,也不知是从哪招来的人?”

    秦令时见齐旻也不知关庆语在外的动作,索性将心中猜想吐露:“我记得宫中几乎每年都有因蓝雀花而亡的宫女,若是这批人假死出宫,又经人易骨,改头换面后再在她手下效忠……”

    齐旻思及宫内历年因饲养蓝雀中毒身亡的宫女之数,只觉背后发凉。齐旻屏息凝神,强逼自己冷静开口:“蓝雀花种植、淬炼、饲鸟等事全全是关庆语一人统管,她若是动了歪心思,后果不堪设想。”

    秦令时疑心关庆语在“死人”身上动手脚时,就做了最坏的打算,饶是如此,经齐旻这般言语,只觉今次千万般谨慎也不算过分。

    秦令时同齐旻话别后遂折返湖心楼,本欲回房歇息,将至房门口时又改了主意,调头往万如一厢房去。

    秦令时与万如一素来随意惯了,推门而入却不见万如一人影,又往里走去,问道:“一一,你在吗?”

    话音刚落,万如一身着寝衣从另一边的屏风后走出喊住了秦令时。

    秦令时闻言转身,遂见苏泉嘴上怨言万如一的寝衣瞎讲究,手上还在系衣带,骂骂咧咧地从万如一身后的屏风出来。

    秦令时挑了挑眉,看向万如一。

    万如一没有丝毫赧然之色,坦然自若地从秦令时身旁走过,又在屋内正中的圆桌边坐下,还顺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倒是苏泉抬头看见秦令时,很是诧异:“你怎么来了?”

    “我若是不来,又怎会见到如此精彩的场面?”秦令时戏谑道。

    苏泉看了看万如一,再低头看看自己,衣衫不整,手上还捏着衣带……的确是容易被误会的情形,当机立断道:“一切皆是情有可原的。”

    依照苏泉的秉性脾气,能与自己厌烦之人共处一室已是极限,至于沐浴更衣、同屋而眠,则是绝无可能之事。

    只是……

    秦令时扭头看向万如一,试探道:“你没告诉苏狐狸?”

    “我该告诉什么?”万如一倒了水却不喝,只是单手把玩着手里的瓷杯。

    “我该知道什么?”苏泉听得云里雾里,但直觉自己似乎错过很是关键的消息。

    秦令时用一种怜悯又哀婉的目光看向苏泉,略为艰难地开口道:“你知晓夏良烠率领东旭派门众护卫知合琴吗?”

    “知晓呀,白日里在郦苑门口不是说过?”苏泉答得极快,纳闷秦令时为何提起这事。

    “那你知晓夏良烠作为领护人,须在群音会比试期间下榻郦苑吗?”

    苏泉显然是不知情,愣了会神,而后恼怒看向万如一,咬牙切齿道:“万、归、元。”

    “你用这般眼神看我作什么,个把时辰前,可是你哭着喊着要入住我的房间。”万如一停下手上的动作,满脸无辜。

    “我若是知晓夏良烠今夜住在郦苑,我犯得着再花银两与你同住?”苏泉气得直直冲到万如一跟前。

    万如一放下手中的瓷杯,认真道:“盛情难却,我若是连送上门的钱都不赚,那岂不是有违祖训?”

    苏泉正欲还嘴,万如一又紧着问询秦令时为何而来。苏泉虽心有不甘,但也实在好奇秦令时,硬生生地收敛了脾气。

    秦令时闻言,仔细嘱托万如一与苏泉要于明日看好知合琴,即使发生变故,自己不在楼中,也需切切盯住。

    苏泉与万如一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皆是不解秦令时为何会特地前来叮嘱这心照不宣的事?

    “受什么刺激了?”万如一问道。

    秦令时想了想,脸色严肃道:“原先我觉得关庆语翻不出多大水花,而今才觉是我小瞧了她。我对她知之不足,只怕算有遗漏。”

    万如一见向来鲜有忧思的秦令时现在这般谨小慎微,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秦令时轻蹙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在想若是今次的彩头不是知合琴你是否还会如此紧张?或者说,若是此琴与你师父无关……”万如一看向秦令时道,慢声道来,“你还会如此忧虑吗?”

    “自然不会。”秦令时答得爽快,又紧接着话茬说道,“我知晓你的意思。关庆语虽不足为惧,但只怕我自乱阵脚,露出破口让人家有机可乘。”

    “你心里明白就好。”万如一放轻了声音。

    苏泉静立在旁,听这二人言语往来不断,却没一句说到自己关心之处,又见秦令时这会不似下午那般,于是问起了之前反常的原由。

    秦令时本想将事情调查至水落石出后,再仔细打算,如今苏泉开口询问,也没有相瞒的道理,遂将自己下午与关庆语打了三次照面,怀疑关庆语与无影君寻有勾结之事一一道出。

    万如一与苏泉听后,皆是讶然。

    “若是关庆语与她一众属下皆得无影君寻真传,习得易容换骨之术,只怕我们的人难以盯梢。”苏泉担忧道。

    万如一看向秦令时,问道:“你怎么想?”

    秦令时道:“我原也是挂心这点,可方才又想通了。万变不离其宗,关庆语手段再多也不过是想夺得知合琴,与其琢磨她的动向,不如盯紧知合琴。只是……”

    “你担心夏良烠参与其中?”万如一问道。

    “嗯。”秦令时低低应了声,又蹙眉纠结道,“若说夏良烠与关庆语合谋盗琴不免夸张,可夏良烠看起来并非一无所知的模样……”

    苏泉看着秦令时拿不定主意的模样,犹豫再三,还是说道,“你可曾想过,夏良烠此次是因你而来?”

    “因我而来?”秦令时自觉夏良烠身上疑点重重,却也未曾想到是与己相关。

    “你在外头可招惹了什么?”万如一饶有兴致地问道。

    “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秦令时很是认真地回答。

    苏泉与万如一不约而同地“嘁”了声,显是不信秦令时能有她口中这般乖巧。

    秦令时见苏、万二人皆是分毫不信的模样,佯带怒气地瞪了苏泉一眼。

    苏泉收到秦令时的警告,极为自觉地跳过话题,另说道:“我瞧夏良烠虽透着古怪,但也不像与关庆语勾结的样子,倘若二人串通勾结,他犯不着在熊炎挑衅的第二日就自送上门。”苏泉说完还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我瞧也是,今日与夏良烠同坐一室,倒也未曾发现不妥之处。”万如一知道苏泉是有意往别处言说,但就夏良烠而言,的确是没有与关庆语合谋的嫌疑。

    翌日,秦令时醒得甚早,独自用过早膳后遂前往郦苑,于复廊处偶遇正在巡检的夏良烠。

    夏良烠仍旧是衣冠楚楚的如玉公子,秦令时走近了,才见其眼下隐约泛青,显是昨夜未曾安眠遗留的痕迹。

    秦令时心知群音会历年防守不易,纵然如此,却也没有艰辛至难能入睡的先例,眼下情形,只怕是觊觎之人先行发难,此人还非一般宵小之徒。

    “夏公子这副夜不能寐的模样,可是心疼湖心楼的住所?”秦令时含笑调侃道。

    “沈公子说笑了,在下要事在身,早前离岗已是轻慢,现下再不敢做他想。”夏良烠语带自愧,似是懊悔群音会前的擅离职守。

    “为时不晚。琴既还在,夏公子尚有回旋之地。”秦令时注视着夏良烠的表情,慢斯条理道。

    夏良烠深深看了眼秦令时,而后垂下眼,说道:“沈公子,说得是。”

    秦令时与夏良烠分别后,见时辰尚早,也就不急于到三院报道,而是悠悠闲逛于复廊、假山一带,约莫两个来回后,秦令时于假山转角处,险些撞到一名郦苑侍女。

    侍女似是受惊,回神后不住连声告罪,秦令时倒未责怪,温声安慰了几句后便相背而行。侍女见秦令时如此态度,自以为此次意外就此打住,不料直起身仅走了几步,就听得身后脚步声不再,紧接着传来一声“且慢”,侍女无奈只得生生刹住脚步。

    秦令时慢斯条理地从后面走至侍女面前,静看了侍女数秒后,忽然半是伤怀半是调笑道:“姑娘,可是将我忘了?”

    此般语露暧昧的发问杀得侍女猝不及防,而秦令时本就生得极好,眉眼间自带一段风流,江湖中与之相关的艳闻层出不穷,从未断过。再加之,昨日跟踪秦令时的手下来报,秦令时自郦苑出来不久就往郁沚街,入昭发楼,委实是个浪荡之人。关庆语自信无影君寻的易容之术,并不觉秦令时能在须臾之间认出自己,只是心中不由生疑,自己乔装而成的侍女难不成真与秦令时有关系?

    关庆语横竖没有绝佳的法子,索性装傻,低眉顺目缓缓道,“奴婢愚钝,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秦令时又往前走了几步,就着半臂之距抬手掠过关庆语的耳边,关庆语下意识偏头躲闪,秦令时见状不由轻笑出声,而后摊开手掌放置关庆语面前,掌心赫然躺了片青竹叶。关庆语抬眼看向秦令时,秦令时收回手掌作揖歉然道:“是在下眼拙认错了人,搅扰了姑娘。”

    关庆语心下已是啐了千八百遍秦令时登徒子的轻浮模样,面上仍是不露声色,低低说了声,“不打紧。”遂告退离去。

    秦令时见关庆语远去,将掌中的青竹叶收回袖中,而后亦不再徘徊于周遭,即往三院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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