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圣通带着邓禹,跟随刘秀叔父刘良就这样离去,发姿看见已经学会走路的刘疆,眼泪忍不住落下了眼眶。

    她照顾了刘疆多半年,二百多个日日夜夜。已有情义是真,但要说百感不舍,就过分离谱了。

    为之把屎把尿,送出恭带小解、清洗尿布,洗儿除尘,照料甚周。

    那都是发姿自我褒奖出来,给邓禹听的废话。她都尚为孩童,岂能育娃无微不至?

    所谓屎尿、出恭,发姿之举,乃是发姿灵机一动,揪住刘疆前脸的那一撮麦穗,恐吓道:“家里贫寒,冬日无布,汝的私囊口袋里,连给你寒冬腊月用来购买御寒衣物边角料的钱都掏不出。小家伙若不畏严寒,不怕裹着尿布迎新春,尽可随意折腾。”

    刘疆自然是听不懂人话的,他嗷嗷哭。

    发姿才拎起他,又唬弄道:“哭吧哭完,自饮泣泪用来解渴,免得麻烦别人来端水喂你喝。”

    他这回,似乎明白过来了什么?嚎啕大喊邓叔叔。

    邓禹全然没反应。

    发姿虽年幼,但情商不低。她有恃无恐地低头笑对刘疆:“你叔叔围着你娘亲团团转,还来不及,可无暇顾及你。”

    刘疆圆滚滚的脑袋,一头雾水成了无疆可言:“?”

    发姿并非是以刘疆为乐,也亦非是与婴儿过不去,只是欲教其自立自强罢了。

    因婆婆眼瞎行动不便,发姿自小也是没什么人照顾,一个人摸爬滚打成长起来的。

    因此她觉得自己的毛病,自己解决是理所应当。

    她为救他,右手腕留下的三道伤疤。那种痛,痛在己身,她忘不了。

    这一走,她殊不知,他可否会记起她这个姐姐?

    人们都说六岁之前的孩子是没有记忆地,或许他永远也不会记起她吧。

    *

    刘疆回到邯郸的第二周,刘秀就在河北邯郸宣布称帝,国号汉,改元建武,定都洛阳,公开与长安更始政权为敌,下诏封郭圣通为皇后,阴丽华为贵人,刘疆为太子。

    建武之初,刘舜率领绿林军中的王匡和王凤迫使更始帝刘玄屈服,立下了恢复汉室的不朽功勋。然而,刘舜年事已高,子女众多,福泽深厚。刘秀在重振汉室之后,虽念及与刘舜的宗亲之情,但对其势力也有所忌惮,于是将刘舜的兵权分散给他的各个儿子。

    他膝下有五子一人封一小王,就连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刘兴,都封了长沙王。

    不久又拿飞来横祸整出名堂,称刘舜一族,背地里与敌军勾结,将其统统杀害。

    昔日的宗氏宗亲 ,可谓是用完就丢。

    建武二年,刘秀派遣邓禹,吴汉,马成,冯异率领幽州和洛阳三十万汉军进攻关中,赤眉军不敌,首领樊崇兵败逃至山东,仍旧被杀,至此,从西汉末年,王莽篡位,到建武二年,长达十八年的乱世终于结束。

    由于刘良功勋卓著,被封为赵国公,封地就在原赵国邯郸一带。刘秀为了报答发姿和老太婆,派过一个太监前去接他们到洛阳皇宫居住,却被老太婆一口回绝。

    “宫中自有千重锁,不及人间真自由,老妪前半生已经浪费在深宫别院里面了,那是比监狱还可怕的地方,老妪出宫的时候,发下重誓,此生绝不会踏进皇宫一步。”

    春去冬来,岁月流逝,转眼间十四年已经过去了,发姿也由一个小女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由于婆婆早年在新朝宫中当差,琴棋书画,针织纺锈样样精通,也培养地发姿手艺出神入化,成了远近闻名的小才女。

    再加上她身段窈窕,姿容无双,俨然一个绝色美人,吸引地整个邯郸的公子哥都对她念念不忘,前来说媒的媒婆都快把门槛踏破了。

    只是她对那些英俊潇洒的公子哥儿一个都看不上,她的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叫刘疆的男子,现在他已经十四岁,按照大汉的律法,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她倒不是真地想嫁给他,只是一直心里惦记着这个小弟,是胖了,还是瘦了?

    确定他结婚,人生大事安顿下后,她才可以安心的嫁人,要不然心里总惦记着他,没人照顾他,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发姿不解自己的所思所想,或以己之望弟望妹之心,尽寄于刘疆。

    刘良,赵国公,他的儿子刘栩,是块人称"大叉烧",风流倜傥,花花公子哥儿。年近三十,依旧单身。这可让刘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近十五年来,刘良不是没为刘栩操过心,可这小子的桃花运似乎总走背字。看上的新娘,不是被堂姐的恶作剧毁了容,无颜见岳父岳母舍在了摇篮里。

    就是中意某个楼子里的魁姐,被骗得赔钱又赔色,赔了夫人,还差点连小命都搭进去。

    没有一命呜呼,已是万幸!

    好不容易看上个良家妇女,结果发现人家已是黑寡妇,人妻。

    这些经历,在他那曲折离奇的情史中,不过是冰山一角……

    近年来,刘良豁出去,什么门当户对,统统抛诸脑后。只要儿子不打光棍,不落得个孤家寡人,他甚至愿意豁出去,哪怕要他去抢个媳妇,只要不触犯大汉律法。他都能欣然接受。

    奈何刘栩的眼界还不低,不漂亮的他看不上,刘良把他往死里打,他都不要。

    刘良骂他,“你他妈,活该打光棍。”

    刘栩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大声吼道:“老头子,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你不懂,我他妈的这叫硬骨头!你他妈的别逼我了,再逼我,我他妈的就一头撞到咱家那根擎天大柱子上,去娶孤魂野鬼去。”

    刘良气冲斗牛。

    但他作为父亲,还是希望儿子能有个好归宿。他看上了发姿,那个才貌双全的女子,自然不肯让儿子娶个阎婆惜。

    于是,刘良一刻也不耽误,带着沉甸甸的聘礼,亲自登门向姜老太太求亲。可姜老太太却一再拒绝,这让刘良心里很是不痛快。尽管这样他并没有善罢甘休,反而越挫越勇,誓必要将这场求亲死磕到底。

    姜老太太倒不是看不上刘良的儿子刘栩,而是刘良的姐姐,当今洛阳皇宫长史刘玉珠,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发姿的哥哥和自己的女儿朱慧秀之死,就是败她所赐。她说什么,也不能把孙女嫁给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子!

    尽管自己的眼睛已瞎,面容憔悴苍老了许多,已经不复往日之美貌,但是发姿嫁给刘栩,万一刘玉珠认出她,会不会斩草除根,对她痛下杀手?

    况且发姿的相貌和姿容与当年的朱慧秀太过神似。

    刘玉珠见了怎会不起疑?

    这么多年过去,她毕生最大的心愿,只求唯一的孙女发姿能够平安幸福的过完一生。

    刘良自从十四年前看到发姿的那一刻,就惊为天人,再也忘不了她。这么多年来,一直派人给她们送米送钱,好不容易等她成人,就等她和自己的儿子成婚。

    儿子刘栩见了几次发姿后,也对她甚是喜爱,一改平时的风流,誓死要娶到发姿,甚至喊出为情自鲨的话。

    作为父亲,他看到儿子有那么一丁点变化,心里不禁暗自高兴,认为发姿就像是照亮四面八方的明灯,是他儿子改过自新的独一无二希望。

    他更加担心儿子的安危,一切已经超出了他的掌控。

    现在他已经日薄西山,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儿子的人生大事不了,他始终难以放心离去。

    见姜老妇人始终不肯将孙女嫁给儿子,一气之下,竟然领兵将秦家包围起来。

    刘良在刘管家和王媒婆的搀扶下,推开秦家门,径直闯了进去。姜老太太看到刘良来势汹汹,心里已经了然,这是软地不行,来硬地,准备强抢孙女。刘良没好气地对姜老太太道:“我跟你提过四年亲,你也没答应;今日必须给个说法,我家栩儿有那点配不上你家发姿。”

    姜老太太连忙道:“小女出身卑微,配不上公子,还请赵国公为令郎另择她人。”

    刘栩带领着一帮兵丁,也冲了进来,挥手对那些兵丁大声道:“将秦家全部围了,本公子今天势必要娶秦小姐。”

    刘良好言对姜老太太道:“我就一个儿子,他以后会承袭我的爵位,秦小姐嫁过去,一辈子衣食无忧,荣华富贵享用不尽,这样不是很好吗?”

    姜老太太眉头一皱,知道刘良已经下了狠心,刘良是皇帝刘秀的叔父,又亲自抚养刘秀和哥哥刘演长大,恩比天高,别说抢了发姿,就是杀了发姿和她,也没人敢追究。

    姜老太太叹了口气,沉声道:“此事容我再去和发姿商量下,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再出来向国公爷禀报。”

    刘栩十分骄横地大声道:“门外大轿已经准备好了,今天本公子要是娶不到秦小姐,我就一头撞死在你家门上,看陛下到时候会怎么处置你们。”

    刘良再次听到儿子的此类气话,吓一跳,忙好言相劝道:“儿啊,你可别做傻事啊,邯郸城美女千万,秦小姐不愿意,还有其他美女啊……”

    “闭嘴,都是你这个老不死的让我娶发姿,现在儿子已经深深爱上了发姿,没她我也不活了。”刘栩恶狠狠地瞪着老爹,指着他的鼻梁骨大声斥责道。

    “还不是你自己挑三捡四的,一般的看不上眼?”刘良心想。但依旧被吓地浑身一阵哆嗦,就差给儿子下跪了。

    他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十分宠溺,也让他任性骄纵惯了。

    姜老太太托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走进内室,走到孙女的身边,她真地不知道如何给孙女开口,难道那些前朝惨绝人寰,她一辈子都不愿意再提起的经历真地要告诉她吗?

    发姿正在自己的闺房里看书,看见婆婆走了进来,忙起身相迎。

    她知道外面又是刘良前来为儿子求亲了,四年来,已经不下于二十多次了,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她已经见惯不惯了,也懒得出去说什么。“他们走了吗?”

    “没有,这次赵国公恐怕是来真地了,他是皇帝的亲叔父,别说强抢了你,就是杀了我们,皇帝也不会怪罪他。”发姿浑身一愣,连忙放下手中的书,就要出去理论,却被婆婆一把抓住了手,将她拉到身边的床上坐下,对她语气沉重地道:“婆婆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已经快不行了,现在最担心地就是发姿你,本以为那些事,可以永远不告诉你,现在却看来,必须告诉你了,这就是命。”

    发姿听到婆婆的话,大吃一惊道:“婆婆身体康健,为何说这样的话?难道婆婆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是关于我的父母吗?”

    姜老太婆轻轻地点了点头,痛声道:“孩子啊,你的母亲,也是我的亲生女儿,她叫朱慧秀,你的父亲就是新始帝王莽。”

    “我的母亲姓朱,我的父亲是王莽,婆婆是我的亲婆婆?这怎么可能?”发姿顿时头顶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

    在她的记忆中,婆婆给她说过,她是一个被父母丢弃的孩子,婆婆从洛阳来到邯郸半道上捡地,原来这一切都是婆婆精心编织的谎言。

    姜老太太又沉声道:“发姿,你别怪婆婆,只因仇人势力太大,婆婆为了苟且于世,才不得不隐姓埋名。”

    “仇人?”

    “对,她就是当今洛阳皇宫长史刘玉珠,还有韩昭惠,郭碧华,王彩云……她们一个一个手中都沾满了你母亲和你哥哥的鲜血。”姜老太太咬牙切齿。

    “我还有一个哥哥?”姜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脸上痛苦万分,开始给她讲起前朝那段不为人知的秘史。

    原来姜老太太真名叫做韩永儿,因为长相出众,十五岁就被招进洛阳皇宫,成为了一名织锦秀女,三十岁的那年,宫中来了一位长相出众的假太监,姜老太太就和他厮混在了一起,不久就生下了女儿朱慧秀。

    后来东窗事发,孝平太后处死了那个假太监,却留下了她和慧秀,罚她们终生为奴,在掖庭充当苦力,新始帝十三年的一天夜里,王莽醉酒来到了掖庭,发现慧秀貌美,竟然侮辱了她。

    后来慧秀怀孕,诞下了一对双胞胎,孝睦皇后知道后,气急败坏,指使当时还是采女的刘玉珠等人前去除掉她的女儿和那对可怜的孩子。同去的一个侍女于心不忍,并没有给发姿灌毒药,而是将她抱到后花园无人处,交给了她,她连夜带着发姿躲进一辆出宫的粪车里,才逃出皇宫。

    姜老太太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当年自己春心荡漾,突破了宫女的禁忌,却害苦了女儿和孙子。

    可人之情欲,再正常不过的东西,她为什么不可以拥有?

    发姿得知自己的身世,内心已是痛苦不堪,她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然如此狠毒,自己的母亲和哥哥竟然死地那样悲惨。

    姜老太太又咬紧牙关道:“孝睦皇后贤良淑德,心胸开阔,从不会为难下人,我在皇后身边当差十几年,深知她的为人,她断然不会对慧儿和你哥哥下手,真实的罪魁祸首就是王莽,刘玉珠。”

    发姿浑身一愣,不敢相信地道:“真地是父亲杀了母亲和他的亲生骨肉?”

    姜老太太:“王莽生性多疑,心狠手辣,为博取美名,接连杀了自己三个亲生儿子,他怕这件丑事传出去,为保自己的声誉,所以才让刘玉珠去毒杀慧秀和你们,却把脏水泼在了皇后的身上。”

    发姿:“好狠心的人,虎毒不食子,他竟然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姜老太太解释:“君王无情,戏子无义,发姿你一定要记住,别跟皇家谈什么情义,王莽虽然指使刘玉珠杀了你母亲和哥哥,但真正的罪魁祸首却不是他。”

    发姿听了反问,“不是他?那是谁?婆婆快告诉我,我要给母亲和哥哥报仇雪恨。”

    “正是当今洛阳皇宫长史,统领后宫六司的刘玉珠,是她当年不甘只是一个卑微的采女,将慧秀生产的秘密泄露给王莽的。”姜老太太道出真相。

    发姿:“刘玉珠,我一定要为母亲和哥哥讨回公道,让你血债血偿。”

    姜老太太接着道:“刘玉珠是赵国公刘良的亲姐姐,也是刘秀的亲姑姑,要想报仇谈何容易,更何况已经是前朝旧事,实际上我本来打算一辈子隐瞒着你,可惜刘良苦苦相逼,我没办法,只好告诉你实情,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你嫁给仇人之子。”

    发姿冷声道:“我死也不会嫁给那个纨绔世子,母亲和哥哥之仇,不共戴天,我也一定要报。”

    姜老太太无奈叹息:“你能想着为他们报仇,不愧是慧秀的好女儿,我的好孙女,可仇人势力毕竟太强大了……你一生平安幸福,比什么都强。”

    发姿愤愤,“权大亦为人,是人便有仇必报,有恩必偿。”

    她替母讨债有错吗?

    竟然她在这样的泥泞之下降生于人间,又身负血债,偏要披上一袭厉鬼索命袍,誓要向宫廷中猖獗的狂徒恶棍复仇。

    姜老太太深知发姿是个偏执拗的性子,有时会砖牛角尖。

    她摇了摇头,声音冷冷地道:“没错,血海深仇自然要报,只是我心里有个直觉,总感觉你哥哥还活在人间,因为当年我并没有看见他的尸体。”

    发姿浑身一愣,激动起来大声说:“哥哥还有可能活着?”

    姜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头,用手擦拭尽眼角的泪水,对她道:“英儿,至于报不报仇,婆婆尊重你的意见,你的哥哥也许还活着,婆婆要你去洛阳打听你哥哥的下落。”

    发姿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忧伤。

    目光落在她右手边那缺失的小拇指上。由于这个缺陷,无论是弹琴还是日常琐事,她总是比常人更加费力。没有哪个女孩愿意接受自己的不完美,尤其是这样显眼的部位,它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她心中充满了无奈:“婆婆,这……这也是他造成的吗?”

    婆婆轻轻摇头,又轻轻点头,“婆婆也不确定,毕竟婆婆见到你时,你已是这副状态。”

    发姿低下头,声音中带着一丝决绝,“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直接结束她的生命,这样不是来得更加痛快?”

    说着姜老太太起身走到室内中央,双手扣开几块地板砖,回头对孙女开口:“这是当年河北大乱时我挖地,一直通往后院鸡圈,鸡圈鸡笼里有个狗洞,你钻出去后,就去后山,后山有个小道,可沿着伏牛山通往洛阳,你快走,我来应付赵国公。”

    发姿担心婆婆的安危,迟迟不肯走,坚决要和她一起离开。

    姜老太太厉声,“我眼睛瞎了,只会是你的拖累,赵国公重视名望,断不可能对我一个快死的老太婆下手,你快走吧,别担心我。”

    发姿想想也是,但依旧没离去。

    姜老太太便提着匕首,抵在自己干枯的脖颈间,威胁道:“走啊!你要是不走婆婆即刻死在你面前。”

    人总是对至亲至爱之人没辙。

    她观婆婆执意不肯走,又怕婆婆来真的,只好在地上向婆婆拜了三拜,嘱托婆婆照顾好自己,才跳进地道。

    从鸡圈爬了出来后,趴开鸡圈笼子,果然发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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