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廊过院,朝彻子被引领至一处幽静厢房洗漱。

    她一手捂着胸口,弯腰干呕;另一只手端着茶杯将口漱了又漱,快有二十次,如同犯糊嗓子眼的哮喘病患,却吐无可吐,更什么也抠不出来。

    此时风萧萧兮。

    园子内死气沉沉,冷雨鞭抽枯木。

    虽然惨遭蛮力出入,但缓了一会儿,现在喉咙勉强也能再度发声……

    她想压一压这股不适。

    “……有……酒,吗?”倚坐镜台前,朝彻子钗横发乱,艰难吐字。一字一顿的模样宛如咿呀学语的孩童。

    红润的唇角蹭破了点皮。

    疼痛后知后觉泛起,细密如针,她尽量让自己的表情不显扭曲。

    “请娘子用膳。”铜镜不经意间映照出一列侍女的身影。

    朝彻子的话就仿佛预先演练好的指令,她们整齐而有序,手捧银盘,在同一时刻殷勤备至地行动。

    负责梳妆的侍女也恰在此时盘好了发髻,用春葱样般的柔指,往这美得令人一见无憾的帝姬头上簪了朵白扑扑的时令鲜花。

    ——用膳就不必了。他会信守承诺的吧?也没什么专门骗自己一回的必要吧?他好歹也是“有桥集团”的头儿,总不至于无聊不要脸到……

    朝彻子的心声戛然而止。

    俗话说:寿席食九,婚宴吃八,丧饭品七。

    摆在自己身后的,正是一桌再寻常不过的……丧席。

    ……

    还未受封“神通侯”时的方应看便文场武斗,无有不胜。

    有一次他试向高小上挑战,才两下子,已在众同门面前占尽上风,把高高攻得个狼狈不堪,左支右绌。方应看如猫戏鼠,明明几次已可取胜,故意纵之,要把他捉弄个够,尽情折辱。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要改变一个人的性情难如登天,哪怕方巨侠多年教导,他也未曾改去恶习。

    就像现在,明明已经决定要对天下第七灭口,却还以此为要挟,迫使朝彻子跪在膝前,按着人家的头,诱哄她吮那脏处。

    方应看夸他师姐舌头软,目青鼻肿的 “天下第七”一声大叫,声音极是惨厉。

    他其实不想死在方应看之手,也不想像象雷怖死的那么难看。

    他还有很多事情未做。

    他还有很多秘密未说出来!

    或许知晓死到临头、大势已去,反生出些孤勇,文雪岸不再向这位小侯爷示弱求饶,而是嘶吼着:“辱我师姐!你不得好死——!”

    方应看觉得这种对话有点侮辱了他的智慧,不耐烦的打断。

    他一脚狠踹天下第七的膝弯,对方当即像条狗似被他踹翻在地。

    “你师姐?”只见这漂漂亮亮的公子哥揶揄挑眉,旋即又低头闷笑:“敢问你师姐算什么东西?”

    他佯装好奇地追问:“你连师父都不认,还用得着认她这个师姐呀?”

    禽兽不如的人总要把他不喜欢的人折磨得禽兽不如,方才甘心,尽心。

    天下第七一时未死,但血肉淋漓,场中大部分江湖人,虽多经腥风血雨、遍历武林械斗,见此情境,都不忍卒睹。

    看完天下第七,方小侯爷仿佛觉得很满意。

    什么人在这一刻正在恣用私刑?刑部的人。

    什么人敢在这公开场合公然用刑?自然是任怨。

    ——不过,如果不是他的主子同意、首肯或鼓励、暗令,任怨还真不敢用得那么了无忌仰、明目张胆。

    杀戮如此浓重,一地血腥死人,以致这客栈变得十分邪门。

    而这时来了一位被他们认为是“雷无妄”的青年,他自言要替雷纯问“天下第七”三个问题。

    第一是问笛子,天下第七告诉他在方应看手里。

    他再问:“昔日,雷姑娘在暗巷险些遭人……凌辱……到底跟你有没有关系?”

    饶是因朝彻子的干预只差临门一脚,裙裳被扒的光溜溜的六分半堂大小姐又如何能忍下这样的羞辱?她定要那人付出代价!

    天下第七脸容已完全因痛苦而扭曲,但他居然还挤出了一个笑,笑得极为诡怖难看:“你本来……不需要……问这问题……不是我……要是我……我先姦的一定是……温柔——”

    雷无妄忽然走过去。

    任劳马上紧张起来,他反弹地望向方应看。

    方应看没有表示,他也只好没有行动。

    雷无妄手一伸,“嘶”地撕下了天下第七背后的衣衫,看了看,道:“你没有说谎。”

    “我是个快死的人。”天下第七惨笑道:“等死的人……是不用说谎的……要骗人的人……是还活着的……人……”

    他的话似别有深意。

    方应看在听。

    用心在听。眉头深锁,时而微笑,时而沉吟。

    “好,”雷无妄道,“该回答的你都答了,那你去死吧!”

    一说完,他没有出手,只突然的走了开去。

    至少,没有人看见他出手。

    天下第七顿时没了气息,看样子似乎是死了。即便一时未死透,哪怕扁鹊华佗也救不回来。

    这时候,各人正在料理死伤,方应看却问任怨:“你肯定他是雷无妄?”

    虽然对方要问的问题,的确就只有雷纯最想知道。

    任怨道:“他还去看天下第七背后有无伤痕——大概是雷纯被挟制的时候,抓伤过他的背部?”

    方应看冷晒道:“其实,玷污雷纯的摆明是白愁飞,但人人都不信是他,不希望真的是他,老是想把这案子栽到天下第七头上来,好像一个外表优美好看的人就决不会做难堪的事似的,却不知真正难看的事,多是这种外表门面好看光鲜的人做出来的呢!”

    任劳任怨听了,惟有都只点头称是。

    ——毕竟白愁飞尸体都快烂没了,天下第七也死了。

    ——死无对证,小侯爷说什么就是什么呗!

    方应看好像总对方才“雷无妄”的身份有些疑虑:“不过我总觉得……”

    忽然,有两个人在风雨中走了进来。

    这两人一入门,马上表明身份:“我叫于寡。”、“我是于宿。”

    “我们是孙总管派来的。”两人道:“我们要找方小候爷。”

    孙总管在江湖上,地位不算太高。可是,他却是蔡京身边,很受信重的人物,方应看如今仍屈居蔡京之下,自然不好怠慢。

    方应看含笑道:“我就是。找我有什么事?”

    于宿道:“我们有事奉告。”

    方应看对他们也很客气:“是孙总管么?尽说无碍。”

    于寡道:“刚才,孙总管一直就在外边。”

    “哦?”方应看略表讶异,“外面风雨凄迟,何不进来暖暖身子?”

    于宿道:“他现在已经走了。不过,要我们告诉小侯爷:刚才离去的人,只怕不是雷无妄,而是蜀中唐能。”

    方应看脸色微变。

    任怨则是神色大变——如果弄错了,这件事,他可是责无穷贷。

    如果刚刚那人就是唐能,那么,跟他一起来的人……

    于寡说:“孙总管说、如果他所料不错,那么,他身后的三个人,都是受了唐能所制……”

    于宿加了一句:“而其中一个,就是王小石无疑。”

    雷纯受辱的事,王小石始终怀疑究竟是不是白愁飞浪子,他心怀忧虑,只盼能还昔日兄弟的清白。

    再说,如果真的是雷纯要知道,她又怎会容忍旁人于大庭广众之下,将此等私密之事公之于众?

    “天下第七”与雷怖死前都诡笑不己,已令方应看觉察蹊跷。

    原来他们都知道或猜到不是雷艳也不是雷无妄,所用的亦非正宗雷家手法!

    方应看只觉喉舌干涸,横了任怨一眼,道:“那么,孙总管还有别的指示没有……?”

    “孙总管叫我们说,”于寡回答,“既然方侯爷已放了姓唐的和王小石一马,他便不客气了,他自己会跟去追查这件事。”

    “孙总管还说,”于宿伶俐地道:“待到方侯爷去迎接方大侠返京之时,不要忘了代问候一声,并祝侯爷心想事成,一举功成。孙总管对侯爷的雄心大志,高尚情操,一向是十分仰仪的。”

    方应看这一次完全沉默下来,店里的烛光虽是多点了几根,闪晃不定,他的脸色也忽明忽暗,好一会,他才轻咳一声,缓缓的朗声道。

    “替我回话给‘搜魂总管’孙瘦彼孙前辈!”他一字一句的说:“江湖路远,武林诡谲,他的话,在下听鼓听音,彰彰明甚。我只是羽毛未长,初入深宫,纵一代天骄,仍须折腰,水柔火烈处,仍须总管持恩仗义,此情不忘。安危共挽,富贵同享。”

    于氏兄弟,都稽首答应。

    方应看很有风度的挥手道:“去吧。”

    二人拜揖离去后,方应看陡然脸色一沉,任怨任劳,马上闪到他身旁,只听他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情操?我就是他/妈/的有情才/操!”

    ……

    以往有很多人在叙面、聚脚,高谈阔论、闲聊胡扯的客栈,在经过这样一出惨案后,形同乱坟岗。

    人性总是心存侥辛。

    朝彻子犯了与“天下第七”同样的错。

    客栈的屋顶本来就起得很高,如今看来,更是高,而且远,更且遥。

    没入雨雾前来的朝彻子,却只能藏在暗处,等人都撤走后给她师弟“天下第七”收尸。

    她打不过方应看,唯有闭目默默的忍,默默的听。

    尤其是方应看的那番“慷慨陈词”。

    是他!就是他!怎么不是他呢?

    天杀的方应看!自己办了腌臜事就想栽到旁人头上!敢做不敢当的烂怂货!

    忍无可忍睁眼。

    ——余光忽见雪絮乱飞。

    时逢七月,何来大雪?

    原是暴雨如注,打碎了她鬓边送葬的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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