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 ---

    【最怜莫负年轻时,举杯孤酌恨无休。

    若对玉轮思旧事,樽前对酒寄愁边。】

    --- 明月 ---

    诗云:

    【萧萧易水悼离魂,流泉高山难觅踪。

    羊左之交天日表,吞炭漆身遗血恨。

    少年报士剑客惭,死士家臣叹纷纷。

    自古豪情壮志事,庙堂江湖各化尘。

    平海清沙云崖柳,鸥鹭忘机素琴空。

    英侠儿女情常在,烈马冰心携铗游。】

    天上的明月永远是水汪汪,摄人心魄的。

    每晚照耀富饶的土地,也抚慰贫穷的村落;

    栖息儿女双全者的肩上,也倾听孤家寡人的叹息。

    月亮含情脉脉,月亮冷若霜冰。

    有情人自我陶醉婵娟仙子一舞惊鸿;

    有义人想念曾和好友月下对酌,

    或有还有场震动霄汉的比试!

    太阴星君高高端坐含冰殿中,

    野望够不到她,懦弱不配念她。

    多变秉性一如阴晴圆缺,

    毕竟金盘可以变成金刀。

    纤纤素手磨砺,

    永远睥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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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月背着竹篓,蹲在一片草地上挖野菜。虽还是早晨,湿润热气已漂浮山林间每一处,来不及蒸发的汗从草帽阴影下流淌,蜿蜒一路,从鬓角挂到眉梢,顺着眼角缺口下滑,蹭着毛绒绒桃子皮似的皮肤,最后离开下巴颏,滴进土里。

    她穿着自己亲手缝的衣裳:针脚又细又密,袖口挽上去,露出葛布的接缝,像落雨密密斜飞,斜飞,坠入塘子,又像一支剪子拂过早春长得丰茂柳树裙摆,喀嚓,喀嚓裁平丝绦。

    女孩长得好看,骨肉匀称,也高挑,白鹭从柳林藕花那么荡过去,总会睇一眼裤脚扎得高高的,光腿踏在泥泞里挖菱角的姑娘,或以为失孤的同类。

    她背着自己亲手编织的藤篓:剥了皮蒸烤过的小藤条收起肆无忌怠攀岩在悬崖峭壁的野心,乖乖收敛气性,被码得整齐,几乎没有什么缝隙,让人疑惑是否可以舀起清水一滴不漏。

    曾经的家里,她常做些编织的活计,竹篾、草帽、筐子、篮子,父亲的母亲教给父亲,父亲再教给姐姐和她。

    地位,财权,声名,都通过骨血传承,手艺亦然,须有人细细教导,没有什么人天生就是神童。

    穷小子不可能娶到司空的女儿,养蚕娘也进不了州牧的家,铁匠打不了金子,农夫不会牧马。

    人生总是艰难而不公平的,白丁面对的道路那么窄,那样陡,危险到杂耍艺人赤脚走一圈,都屏息感叹险之又险,难之又难。

    挖野菜女孩的手臂有蜂蜜的色泽,汗水结在上面亮晶晶。不似世家大族金尊玉贵的孩子,甫一落地后被精心养在室内,有足够多的仆妇杂役看顾,承担了令家族兴旺的责任,于是皮肤被捂出玉色的白皙,她们在十四五岁嫁出去成为新娘,怀孕后若是生出女儿,这套流程就要再重复一遍。

    刘月日日做活,一天也不能停。

    她庆幸自己不用早早嫁人,因为养活自己很麻烦,

    她极度介意再添一个麻烦。

    十五岁的女孩看到一片云从葱茏翠屏对角移过来,一大簇山鸟扑棱棱流淌在水气缭绕的晨间,长臂猿猴荡漾过去,遗落古怪的叫声,又被肥厚湿润的冠叶吸收,真个是:

    紫华开簇簇,碧天楚江晴。

    日映岚光轻锁翠,蓼花袖红染乾坤。

    寄情何所有,猿鸣泪沾裳。

    刘月不需要流泪。

    人们悲伤大抵出于三个理由:感情,感动,感怀。

    跟着师傅隐居在罗浮山,不曾见什么外人,

    又不懂男女之情,自然不需有情。

    跟着一个时常喝酒糊里糊涂,醉了颠三倒四,

    耍一些方士把戏的老头子在一起生活,实在感动不起来。

    而伤春悲秋,则属于较高境界,要等衣食无虞后才有空细琢磨,

    一边饮酒一边细细评味,搜肠刮肚惆怅来,

    过去的事情远在天边,她也不需要感怀。

    她觉得很饿,于是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弹丸,

    想着要不要打只肥美的雀儿烤来吃。

    清贫的生活使她除了跟着师傅练功外,总十分在意吃喝。

    名家高士总是厌恶口腹之欲,认为这是一种不道德的享乐,甚至丝竹之声也成了靡靡之音,刘月觉得这很虚伪,那些皓首穷经的儒生特意作践自己,好让人高看自己。她要是吃不好,就练不好功夫,学者们吃不好,怎么能学好文章?

    当然,事情总有例外,譬如她的师傅,这人已然超脱,过了需要进食的需求,又不管她的生活,于是她总是吃不饱,叽里咕噜地叫唤。

    这个年岁的孩子还在窜着长身体,骨肉需要养料压实,饲养过牲畜的人总晓得动物的幼崽可以为了一口吃食互相残杀。很不幸她生活的时节不太平,她见过动物吃掉自己的孩子,也见过男人吃掉老人和女人,死去的人被放入汤锅,滋养活着的,几乎奄奄一息的活人。

    一些夜晚小腿肚里有骇人恶兽扭曲着疯狂蠕动,似要破开皮肉,

    女孩只能压着腿咬牙忍着,等天明去残杀动物补充营养。

    收集够了野菜,可以回去煮菜饭。菜饭是她在罗浮山学会的第一种菜肴,洗净了  之类的植物,切碎拌到小米里,放一些自己酿的菌菇酱——大大小小的蘑菇哪儿都能找到,参天古树的下面堆满了猪拱菌,大山很慷慨,喂饱每一个使出浑身解数避免挨饿的人。

    加完调味蒸煮后就是一顿香喷喷的主食。倘若肉干还有,就弄点肉干下饭,倘若储粮一干二净了,肚里又缺油水,只能再去搞点野味。

    女孩早早学会削好竹签子扎好陷阱,运气好至少能得个兔子獐子,这些毛皮被小心翼翼收集起来,有很多用途,譬如保暖,譬如换粮食。

    野味选择有很多,刘月最喜欢生鱼,鲜美的鱼肉去掉刺,蘸了姜丝醋,融化在舌尖上,能让她乐得一整天笑眯眯。她还喜欢山猪肉,尤其是小野猪,把肉块串烤在木棍上烧着吃,油汪汪金灿灿的肉块儿热乎乎,配上自己种的鲜葱甜辣,一整天都有力气。

    想到这些,刘月痛苦地拧着眉毛,抓着脑袋,

    觉得更饿了,于是把小铲收起来,打算找些吃的。

    有一日黄昏,没有什么特殊,太阳往下沉得不迟也不快。就像从战国时代起,那些自愿或被迫避世的隐士们习以为常的生活:忙碌又充实,有时或许会有一点点无聊,有时又觉得肚中才华与激情熊熊燃烧。

    一个人若在杳无人烟的境地呆久了,也会生出些许幻觉,自己已经成了高士,掌握了时间的流逝与凝固,已经无忧无虑,还有什么期盼?

    余晖疏渡翠竹,闲云漫拢丹华。

    那日刘月躺在地上摆一个大字,照例过完自己辛苦的一天,运完气的经络舒坦流畅,她的汗水在额头干涸,摸着胳膊上蚊子叮出红包,望着天一言不发。神清气爽,山风吹着,她觉得很舒服,昏昏欲睡,转念想到家里见底的米罐,愁苦又当头一棒唤醒她,向师傅抱怨:

    “真羡慕你,不用每天为吃的发愁,只靠辟谷和一点点露水就能活得很好。”

    她的师傅叫葛玄,葛根的葛,玄妙的玄,人如其名,葛玄已经不用同普通人一样吃饭维持生命,梅花上的露珠,竹筒内的鲜沥足以让他满足,是百姓口口相传,声名在外的仙士。

    但刘月只觉得他混蛋,起码是可爱的老混蛋,除了教授自己武功,他几乎不管她,总把自己支使团团转,给他的丹药方子找神奇的材料,不管是不是只存在古籍咯,不管有多难寻,还曾经偷偷拿自己的长命锁换酒吃!

    老头子很老了,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多少岁,以貌取人是不对的,有人看着垂垂老矣,实则还是年轻人,有人看着红光满面,一条腿已迈入棺材。

    老神仙此时歪在一块石头上,翘着二郎腿美滋滋喝酒,像极寻常人家的老翁:

    “神仙又怎么样?等你飞升成仙,会发现做神仙也不过如此,尝遍人间美味,也会想念烧彘和麦饭,阅遍人情冷暖,才知晓一壶酒比长生不老还美妙。”

    葛玄眼皮都没有抬,乱糟糟的毛发随意拧在一起,

    硕大的脑袋会让人联想到结了蛛网的木桩子,夏天生青苔,秋日落红叶。

    刘月偶尔下山到市集去拿山货换生活用品,眼中看见,耳里听得,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把师傅描述成一个仙风道骨鹤发童颜奇妙无比的大仙翁,活神仙。

    这话倒也不能说全错,她的师傅确实很厉害,一个真正的得道仙师。但和人们憧憬的模样还是差了不少,刘月掂掂装了米粮盐巴的背篓,想着被丹炉爆了眉毛,一脸焦黄的窘样——偏偏老头子还不觉得,脸上依旧挂着笑容,让自己帮他打理干净,永远云淡风轻,永远胸有成竹,这也是十五岁的徒弟最佩服的地方。

    葛玄曾经煞有介事教导自己:人须得厚得下脸皮,不要脸,不计较,无所谓,才能让自己活得更好。刘月从书堆里翻出一些经典反驳他,谈论到颜回和子路的品行,谈论到伯夷叔齐在首阳山上采薇的故事,葛玄摆摆手,问她:

    “你想死的早,得到好名声?还是死的晚,普通过一生?”

    “总有办法能够受人尊敬,且长久地活下去。” 她不服气,搬出了尧舜禹。

    葛玄依旧保持着不屑的姿势:

    “只不过是虚构的榜样而已,好让后人有借口行使不属于自己的权利,

    这种故事会一直编撰下去,哄傻子罢了。”

    真是一个疯老头,可毕竟是对自己有恩的人,刘月想。

    混乱迷茫的世道必须需要神仙术士“救世”,去抚慰被战争饥荒涂炭的干枯心灵,活着既然困难重重的,大家总要信奉点儿什么好支撑活下去。

    即使黄巾之乱已然平息许多年,大大小小的仙人道士雨后春笋冒出来,即使被不喜欢他们的人砍掉脑袋也毫不惧怕,譬如江东之虎孙坚的儿子孙策,是个有雄心魄力的男人,也是个极狂妄的男人,和他的父亲一模一样。

    这样的男人通常为自己的未来精心设计,安排一连串的目标。越多,越周密的计划喂养越庞大的野心,很容易作出大事业,很容易成羡艳嫉恨的靶子。

    这样的男人讨厌鬼神之说,骄傲自满过头后,孙策杀掉了于吉,那是位德高望重的道士,往来于吴郡、会稽两地,建立精舍修道场,烧香制作符水为百姓治病。

    孙策这样做的理由就算不足以说服别人,

    但一定足够说服他自己,可有什么用?

    到底让自己送了命。

    除掉碍眼的杂草或许看起来很容易,

    可杂草之所以是杂草,生命力惊人,

    总能再长出来,长得更多,更高!

    压榨百姓的贪官污吏是杀不完的,

    趾高气扬的外戚和宦官们是翦除不净的,

    又怎么能期待真真假假江湖骗子被一扫而尽呢?

    “徒弟,如果给你得道成仙的机会,但今后不许碰一块麦芽糖,

    连栗子和蜂蜜都不许吃,你会怎么做?”

    刘月沉默了,她仍然年轻,仍然天真,仍然童心未泯,她不能想象一个没有麦芽糖、栗子和蜂蜜的世界。哪怕成为武林最顶尖的高手,哪怕当得上皇帝,哪怕羽化成仙!

    “我想,我还年轻,不能那样快成为神仙,

    那样说不过去,要再多历练历练。”

    要历练到什么时候呢?刘月也不知道,

    就像她不知道老头什么时候放她下山。

    其实,她对如今的江湖了解不多,

    可是师傅应当有很多老朋友,和他一样厉害,

    个个武艺高强,飞天遁地,未卜先知,精通岐黄。

    可十年里他不见任何人!整整十年!

    于是女孩猜测老头一定是得罪了极厉害的势力,

    譬如军阀,甚至是朝廷,躲在山野避难!

    偶尔在集市,刘月啃着野果,听说书人敲鼓大书特书,古至今江湖武林奇闻逸事:这个山庄的人去某某派踢馆了、某某剑主冲冠一怒为红颜啦、好几个门派为了抢夺神器互相残杀。

    听来听去,“正宗”武林众人一般只做三件事:

    乱搞男女关系、

    排队找人单挑、

    组队找宝贝。

    然后乌央乌央厮打在一起,打乱顺序一遍遍重复。

    这个惊人的轮回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师傅,如果你有仇人,大可以让我去报仇雪恨,

    师傅有事,弟子服其劳,即便是技不如人死了,弟子无怨无悔。”

    不止一次,刘月想问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自己年岁渐长,显然不会被拘着呆在这里一辈子,可葛玄这种时候通常会大笑,笑完一个接一个打喷嚏,看上去像一条老得厉害的龙王爷吹胡子瞪眼,老男人抱着手让跃跃欲试的小徒弟对自己有些信心:

    “为师怎么可能有仇人?”

    然后接下来的一段日子,葛仙翁会好心给自己的小徒弟加长练功时间,

    加大练功密度,防止她忧心“技不如人”。

    拎着一只肥美的山雀,刘月走过一个山坡,她刚用弹珠打落了这个倒霉蛋,

    高高兴兴走着,水杏的眼珠那么一转,发现蒿地里窝着什么东西:

    刘月开始以为是条贪吃发酵果子醉倒的鹿,走进瞧时,是一个少年:

    穿着很奇怪的衣服,昏迷不醒的少年。

    女孩蹲在他身边,看清那张脸,楞了半晌:

    这少年长得很漂亮,比她见过的有限的所有年轻男子都要明朗英俊!

    他的头发短得吓人,应当是个罪人,

    又不像犯罪被剃了发的奴隶,面庞清秀,

    白且饱满,没什么受苦的痕迹。

    衣服也很奇怪,无交衿衣带,许多小圆片竖着一排合拢对襟。

    裤子也长而窄,脚上一双黑漆漆的鞋,拿黑绳子打花哨的结。

    分明不是汉人,那么……或许是南方部落的人——在罗浮山的十年是深居简出的十年,她不认识的东西很多,谦卑些总不会出错,于是随时抱着认识新事物的态度。

    刘月把少年翻来翻去细看,没有血迹,没有受伤,略略松口气,

    毕竟捡到一个受伤的男孩子多少会让她有点儿紧张,

    担心师傅的仇家找上山来,或者强人放火烧山。

    她检查野地四周,没有跋涉追赶的踪迹,

    甚至没有脚印!

    这个活物就像凭空出现一般。

    他是怎么到这来的?

    她想,真够神秘。

    青年斜挎着一个包裹,女孩打开,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证明身份的东西,刚开始抖出一些蓝色红色条状物,不知道是什么。

    又翻出几本书籍,纸张手感好的要命,又轻又薄又结实,她依依不舍摸索了好久,猜测是贡品,上面画着符箓似的玩意儿,她识字,读过许多杂书,道德经、黄帝内经倒背如流,却一个字也看不懂,不免有些泄气。

    一个金属方块儿砸到地上,挺沉,把玩了半天,扔到一边了。

    接着是红油油闪闪发光的纸盒,她认得“中华”两个字,里面塞满一条条黄白相间圆条,开口塞着浓香的草药,是了,应该是药,少女抽出一些放在手心闻一闻,迷人的味道,胜过曝晒过得艾草,遗憾自己不认识。

    她开始期待能找到多少自己不认识的东西,就像第一次被允许下山去集市采买生活物品。这个好看的,昏迷的男主人一定可以理解她,她希望弄清楚他是谁。

    最后骨碌碌滚出来一包银纸包,打开来看,被包裹的黑漆漆的“煤块”,很香,不同于刚才的药条,刘月没有闻过这么香甜诱人的味道,一缕缕往鼻子里钻。

    她用指尖拨弄,三角形状的,或许被体温融化了一点,她忍不住诱惑,伸出粉红的舌尖舔一口:有一点苦,又甜丝丝的,判断没有毒后,一小块被掰下塞进嘴里,等了一会,刘月睁大了眼睛:

    龙肝凤髓就是这样的口感!丝滑,唇齿留香,甜呼呼往嗓子眼流,

    里面似乎放了果仁碎和饴糖,嚼着脆且粘牙,

    甜、香、苦、脆、黏,感官受到的打击实在不小,

    让这个女孩子流下泪来。

    一定是天上仙子才有资格享用的食物!

    刘月快乐地想,捧着银纸包,崇敬地看着少年,

    她更加笃定,这个人,不,这个神仙,一定是某个精灵,野地的精灵,

    或者是得道动物的化身,带着奇妙宝贝,想要来点化自己,考验自己!

    难道自己真的快要成仙了?

    把少年放在肩头,女孩稳稳朝家走去,

    齿缝的坚果糖让她眉眼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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