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金倾泻,蝉鸣声声。

    盛夏午后,林府后宅院,竹影浮沉映衬着一榭,榭内一素衣女子侧着身子,半坐半卧胳膊枕在一石凳上陷入了午后倦睡。

    她的左边有一雕花小榻,榻上卧着一少女,身着鹅黄衣裳,衣袂轻展,覆于榻边,随风微动。

    这一幕安详宁静本如画卷,但,榻上少女的额际却冷汗涔涔,似乎陷入了梦魇。

    “我要你死!”

    少女梦见自己被人无端推入深井之中,窒息绝望感迎面而来,挣扎的双手将水面上的月亮砸个稀碎……

    她在水里挣扎起伏,渐渐四肢无力,看着水面之上的月光渐渐清冷,随即四周漆黑,唯余水声潺潺。

    冰冷的无助感席卷全身。

    最后的意识便是井口处那张妖冶妩媚的脸,最后的冷笑封闭了那井口的清冷月光。

    “救……救我……”她于梦中惊呼,恍惚惊起,一身冷汗,心跳如擂鼓,久久不能平息。

    “小姐?”轻云被小姐乍起而惊醒,朦胧着眼。

    午后阳光刺眼,蝉声列列。

    林晚瞧着眼前的婢女有一瞬间的恍惚,适才恐惧与绝望交织心如死灰的感觉历历在目,她甚至分明感受到了寒冷如冰的井水灌入口中的窒息。

    她四顾茫然,再瞧天光依旧。

    定眼一瞧,周围夏日炎炎,绿荫如盖,竹影摇曳之下,石凳石桌上筛下斑驳光影,与小榭外的青石小径相映。

    林晚脑中一惊。

    这里分明是她——未出嫁前的林府啊。

    她抬起双手,皓腕依旧雪白如藕,母亲留给她的玉镯也还完好无损,手臂上也没有鞭打的痕迹,随即快速摸上脖颈,那里也没有勒痕,她慌乱:“我脖子上有痕迹吗?”

    轻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小……”话还未说完,不远处的粉墙内便传出铮铮琴音,宛若山涧清泉,潺潺流过心田。

    “谁在弹琴?”林晚惊诧。

    轻云望向来音处,皱眉:“是玉筝小姐,这几日马上就要到荀试了,先生给府中的小姐们布置了学业,今日小姐您本来是打算来小榭里弹奏练习来着,却说天热难耐要小憩片刻,小憩着就到了此时,”她担忧,“这会日已偏西,小姐我们还是赶紧回院子吧。”

    真是该死,小姐睡着了就罢了,自己怎么也枕着石凳子也睡着了?轻云轻轻敲打了自己的脑袋。

    哎,本来小姐的技艺就比不过玉筝小姐,要是此次旬试小姐还不过的话,那……

    轻云叹息扶起林晚回院子,她起身跟着其离开小榭,临走前往后看了一眼周围,一切那么真实又那么虚无。

    旬试?

    她记得未出嫁前的确每月下旬都要旬试。

    此时是盛夏,出嫁时是秋季,所以说,她现在是回到了替嫁前的那段日子?

    绣花鞋踏在石阶上,每一步都是那么真实,看着周遭的府苑,她心中既惊疑又乍喜。

    自己真的重活了?

    重活到了三年前,在被家族推出去代替备受宠爱的二妹替嫁之前?

    忆起上辈子,她在心中冷笑。

    她林晚本是林府的嫡小姐,可却是京城笑柄,空有嫡女之名,却无半点尊贵,母亲早逝,继母苛待,姐妹欺辱,更因一纸荒谬替嫁婚约,被推入深渊。

    三年前,她带着委曲求全想要护住弟弟的决心,进入了那狼虎窝。

    那侯府世子生性暴戾,稍有不悦,便施拳脚,侯府婆母更是世间罕有,百般刁难,无慈爱之念,对她的言行举止,皆挑剔不已,稍有不顺,便施以杖责。

    在无数个黑夜里,剧痛袭身辗转难眠,她望着窗外的冷月,心中悲愤难鸣,她怨恨侯府的父亲母亲,更加怨恨林府的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

    要不是她孤苦无依,为了重病的弟弟她怎么会被推出来随便嫁掉了呢?

    要不是她那个人前才貌双全姿容秀丽人后自私歹毒的妹妹设计勾引国公之子不成反被风流成性的侯府世子看上,俩人双双落水被世子相救而丢脸,她又怎么会在继母的撺掇下,被爹一口答应所抛弃了呢?

    要不是为了堵住京城诸人众口铄金,祖母也不会迫于风语将自己剔除于林府!

    所以追根究底,上辈子她还是太弱了。

    众人皆可侮,足下皆能践。

    就算是府中别人犯了错,只要把她抛出去当一个替罪羊就好,因为损失一个对家族无甚帮益无母且不受宠的小姐来说,整个府邸并无任何利益损失。

    所以,她是第一个被抛弃的棋子。

    因为她母亲早逝,亲爹不疼,继母更是将她视为眼中钉,同府小姐小公子们都看她不起,就连府中的奴仆也不曾尊敬过她。

    可是,凭什么呢?

    林府今日之荣华,皆是阿娘用她的花术之技日积月累;林府之商行,实乃阿娘千辛万苦之所创;乃至林府宅邸,一砖一瓦,一梁一柱,皆由阿娘心血所筑。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娘筚路蓝缕,艰苦缔造。

    而林家之人,心如狼虎,如何安然自得,无愧于心?

    亲爹占尽了阿娘生前留下的所有财产,扶正了阿娘当年还怀着小弟时候就搭上的外室,于是等阿娘一死,整个林府便换了一个光景。

    一路想来,林晚恨意骤起,面若寒霜,眸中似有烈焰燃烧,炽热而决绝。她紧握双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只因心中之痛,早已超越肉体凡胎所能承受。

    她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冽至极的笑,那笑中藏着无尽的恨意,她眸光所及之处,万物皆失色,唯有那恨,如火中燎原,愈演愈烈,不灭不休。

    “既然老天让我重新来过,你们且等着。”

    我们不死不休。

    她的身影在日光下拉长,显得格外孤寂而坚韧。

    -

    经历半月的练习,林晚早已经将半月前甚不熟悉的古琴曲练习地炉火纯青。

    她端坐琴前,素手轻扬,指间流转间,琴音如泉水叮咚,清澈而悠扬。初时,音律柔和,宛如春风拂面,细腻温婉,令人心旷神怡。继而,琴声渐起,如松涛阵阵,激昂澎湃,又似云鹤长鸣,高亢入云。

    伺候在一侧的轻云不禁咂舌,什么时候小姐的琴技这么高超了?

    只见静坐在南窗月下的林晚指法灵动,如行云流水,无丝毫凝滞,每一音每一律皆恰到好处,尽显其琴艺精湛。

    一曲终了,轻云端茶向前。

    “小姐,这才区区半月,您的技艺就……”她忍不住好奇。

    林晚自然知道就凭半月前在轻云眼中的自己的确是弹不出这样琴技的,但是在上辈子侯府世子那么多妾室身怀绝技的耳濡目染下,这一点琴艺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林老爹要她跳一曲淫词艳舞,她也许也跳得出来。

    一院之隔的芷涴居的林玉筝恰巧沐浴完,披衣推窗,便听得那琴音弦音袅袅,意境高超,不禁疑惑,这府中还有谁的技艺比她还高?

    她的丫鬟馨儿也是摸不着头脑。

    这院内女眷的琴技按理说当应是自家小姐的最高了,可是在这月满中天的夜半之间,竟然听得如此天籁,究竟是何人所弹?

    明日便是旬试了,小姐的琴艺冠首还能稳坐泰山吗?

    月色如洗,清风徐来。

    林晚双手覆琴于弦,不管如何,明日旬试,她必须要在林老爹的面前崭露头角,上辈子她端着一颗不漏才的藏拙之心,礼让所有的姐妹兄弟,可是最后呢,被推出去解决棘手问题的不还是她?

    所以这辈子,她不藏了,她就让大家看看吧,被所有人嫌弃批为无用之人的嫡小姐究竟是才德过人还是粗鄙不堪?

    翌日,旬试之日将至。

    宅院深深,古木参天,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斑驳地洒在青石板路上,映照出一派宁静而庄重的氛围。

    作为林府一家之主的林长策的府苑居于院落之央,其居所雕梁画栋,尽显世家风范,位于主院的厅堂,宽敞明亮,气宇轩昂。

    入门处,设一檀木屏风,其上绘有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既遮视线,又添雅致。进去后便可见正中堂中置一花梨木大案,左右两侧各配有太师椅,中轴墙壁上的楹联、匾额、挂屏皆是龙舞行书。

    四周墙壁上挂着山水画,或山水长卷,云雾缭绕,峰峦叠嶂;或烟雨蒙蒙,远山近水,令人心旷神怡。

    四周,设有椅凳若干,皆以红木制成,雕花精细,坐感舒适。

    入目之处皆是文雅,可见各式摆件,如玉器、瓷器、铜器等,皆为精品,可见家主的品味与修养。

    林晚寻得自己角落的座位,眼中默默看着,心中早已经不屑,林长策是什么样子的人,重活一世的她心中自是清楚,文雅和大度不过是装给世人看的而已。

    厅内的女眷们早已到了,瞧见林晚走进来,无人对其嘘寒问暖,更无一人向她投去目光,不过是一月一次的旬试,每回她不是垫底的?

    况且又是个不受宠的女儿,指不定何时就被家主配了哪个穷酸朋友之子草草一生,何必浪费时间,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门口,期待玉筝小姐的到来。

    不多时,踩着曦光的裙裾跨过了门槛,一个少女轻盈步入,身着淡粉色罗裙,裙摆轻扬,似春日桃花初绽,娇艳而不失纯真。发髻微挽,几只粉白色桃花簪固定,脑后长发如瀑;面容朝霞映雪,清丽脱俗。

    林晚心中点头,果然是个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的嫡小姐模样。

    林玉筝一进门便收到各房叔叔婶婶的问候,纷纷赞肯今日之冠首非她莫属,她心中亦是这样认为的,不过区区旬试罢了,遂眉眼之间俱是欢愉自傲的神色。

    至于角落里的真正嫡小姐林晚,林玉筝心中完全不在意,甚至相由心生,嘴角微露出一丝不屑。

    片刻后,各房的子女皆已经入座,便只等着家主以及老夫人了。

    须臾,门口长随一声:“家主到。”

    厅内各方都俱不做声了,纷纷看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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