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安元年,新帝登基。

    半载,大旱。

    天下虚耗,百姓流离,赤地数千里,人民相食。

    然新帝楚氏,秽乱凌烟,豺狼成性,诛手足夺皇权,屠皇城御白骨。罪孽深重,天地之所不容。

    ——故降此天谴。

    贫困之民暴起,生食官吏,自缢宫门,逼新帝祭天,换人间甘霖。

    帝遂生焚于高台,以血肉饲万民,以魂魄祭恶鬼,泯灭于天道,永世不得轮回。

    大雨十日未绝。

    ---

    楚真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花。

    她生来就扎根在皇城下一处阴冷的土地上。

    道是皇城,却终年阴云蔽日,城内白骨累宫阁,万鬼缠宝座。

    雨打白灯,碧瓦斑驳,惨死的亡魂攀上泥土的湿气,凄厉挣扎着涌向天空。

    楚真真缩在重兵把守下的朱墙根,活得艰难。

    也就出了太阳才能冒冒头,接着就会陷入无边无际的昏沉梦境——

    ——“铮!”

    “鬼君在此!!先诛鬼君!!”

    剑芒随着冲天的杀意逼近至眼前,楚真真微微皱眉,琵琶的颈身转了一个宛如剑花的劲,指节一震打偏剑芒,右手发力拧住剑锋。

    接着,手背青筋暴起,泛白细瘦的指节“咄”得一声弹碎了剑身。

    这并非灵剑,应当是低阶灵修被充当死士推上战场时配备的。楚真真单手束琵琶于身后,擒拿的指间刃破铁如划开豆腐,速度快得让人几乎无法反应过来,就被楚真真顺着他的冲劲一指按在了心口,瞬间穿透了如同蝉翼一般的皮肤屏障,直取血肉!

    电光火石间,那人脸上就溅到了自己的血,双目瞪大着错愕地看着眼前年轻美艳的女子。

    “速战速决!”楚真真嫌恶地抽回手,向后掠了几步稳稳坐于塔檐,琵琶置于腿上,指尖落下一阵珠落玉盘的乐声。

    地面如同抽丝一般,源源不断的骸骨和破碎的尸体从四面八方缓缓爬起来,宛若盛开的花瓣。

    “白骨生莲!是杀器舞神!!”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

    刺耳的惨叫夹杂在打斗的肢体断裂声中,四肢着地的白骨恶鬼嘶吼宛如嗜血的狼,听得人仿佛被生生剥下一层头皮,抓得人心口亢奋且冷然。

    鬼君娘娘俨然已经杀得入了境,让人闻风丧胆的琵琶声如同凭空斩开了天地,将血腥的气味都断成两分,铺天盖地的烟灰气息卷在猎猎的风中,越是急促越是杀气难掩。

    楚真真眼底泛着层层叠叠血丝,眸中杀气冰凉彻骨,却又因为翻涌而上的血腥兴奋和燥意,掺上了几丝异样的潮红。

    “不是要我死吗?!”

    她的声音中掺杂着几丝嘶哑暴躁,但更多的是全然的嗜血杀意,笑得眼角眉梢都是狂气。

    “来杀我啊——!”

    越发尖锐的琵琶声如同刀刮,刺得人仿若产生了痉挛的痛意。

    ……然而。

    近在咫尺的杀气和剑芒却瞬间如风沙般消散。满场的惨叫声和刀剑相撞的轰鸣突然变得遥远。

    在一片空渺中,古朴肃穆的沉香有形到无形,飘然无定,却驱散了血腥的梦境。

    楚真真睁开眼,阳光和缭绕的沉香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鬼气四溢的皇城。

    修长的指节从衣袖间探出,在楚真真的花叶上轻轻地捏了捏。

    楚真真被捏得一激灵,颇为不爽的抬头,却撞进眼前人平静的目光。

    这男子眸色极为浅淡,恍如暮霭沉沉的湘江水岸,未带冠,不束发,满身霜雪,一尘不染,有道是风华绝世,月射寒江。

    饶是如此,依旧难掩空洞憔悴,风骨无韵。

    楚真真的心却登时漏跳了一拍,这人眉眼清俊,垂眸浇水模样又似乎掺入了些许柔和,眼角眉梢都是更盛月华的昳丽,再加上这脸色惨白的守寡样……

    真真是……太对她的口味了!!

    “……啧,这位美人哥哥如此面善,我们可曾在何处见过?”

    只恨花叶太短,不能一亲芳泽,楚真真便一阵斜风似的,把刚才他捏在指间的那枚叶片送过去在人手背上撩拨。

    美人无波无澜,花盆却里咕嘟咕嘟地冒出几个泡,楚真真回过神来,忙道:“美人美人,别浇啦,再浇我要撑死了!”

    不知道这话美人有没有听见。只是他也不傻,很快就停止浇水,平静地坐到一边,对着地上的法阵发呆。

    楚真真是妖,她知晓这个法阵也出自妖的手笔,只是不得用途。

    她摇了摇花枝,拐着弯喊人:“美人——美,人——”

    美人静默如结冰。

    楚真真:“我也是妖呀!你看我也行!”

    一片死寂。

    楚真真:“对啦!你还是我恩人呢,我该怎么报答你?以身相许怎么样?我给你暖床!”

    楚真真:“你看看我——你看呀,我这个叶子是不是很好看?”

    美人又低头开始研究案上的一堆破烂,楚真真伸长脖子瞅了瞅,倒像是鬼画符。

    楚真真啧了一声:“好嘛,那玩意比我有吸引力哈。”

    这倒也没什么,美人不看她,她便看美人,还能晒着太阳悠哉游哉,实在是人间乐事,楚真真知足的很。

    乐了没几日,楚真真就发现了一个大问题。

    ——养她的这美人有病,字面意思上的。

    毕竟哪有正常人会在大半夜盯着一盆花看啊?

    话说那夜她睡得正香,中间偶然惊醒,入眼就是这张贴得极近的俊脸,浅淡的眼眸空洞无神,眼底布满血丝。

    她直接一个妈呀叫出了声,觉得他比鬼还吓人。

    她没忍住骂了句挨千刀的。

    也不是存心诅咒。谁让白天他爱答不理,半夜倒是犯起病来了。

    然后这人就跟能听到她说话一般,眼神动了动,重新坐了回去。

    ——他不睡觉。

    因为这晚的经历,楚真真虽说心有余悸,但却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他的病,依旧在努力开花的间隙每天欣赏他。

    她可真是知恩图报,楚真真美滋滋地想。

    疯子其实是位修为高深的名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养自己,就只会研究破烂和发呆。

    “可怜见的……”

    楚真真吃饱喝足,唉声叹气地替他发起愁来。

    窗外的人都悄悄说他疯得多么严重,还经常有个中年人过来给他送药,问他是否又发病了。

    疯子很平静地说是。

    但他不喝药。

    整个屋子里全都是破烂和不被理睬的灵药,还有地上那个血淋淋的阵法,散发着让楚真真觉得很不祥的味道。

    而这不详的源头却是疯子的胸口,刺目的猩红自白衣中渗出来,滴答在法阵中,像是反复剜开,永不会愈合的伤。

    光是看着就觉得痛得要命。

    可疯子毫不在意,他弓着脊背跪在地上,用指尖沾着心头血全神贯注地描摹法阵。

    这一刻,他的神情无比虔诚。

    楚真真能感受到他的愉快,甚至是隐隐的期待。

    “……真狠啊,不愧是人中龙凤。”楚真真抖着叶子摇头咂嘴。

    “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嫌弃你的。谁让我是一朵两肋插刀的小花呢。”

    疯子不会回应她,他正痴迷地凝望着法阵,目光病态又缱绻。

    楚真真还是打了个寒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老婆死里面了。

    翌日,楚真真睡醒时,疯子竟然躺进了法阵里,胸膛没有任何起伏,好像死了。

    楚真真吓了一大跳,干嚎了七八日,他才醒过来,只是变得更憔悴,眼底通红,如同泣血。

    活像一只破碎的白瓷,被沿着裂缝粘在一起,摇摇欲坠得仿佛风一吹就会重新化为齑粉。

    楚真真已经喊不动了,她沉默地看着。

    时间慢慢地拉长,阳光细碎地掉在楚真真浓绿的花叶上,她一片一片细细端详。

    她的日子重复在看着疯子睡着,再等着疯子醒来的循环里,似乎有些单调,却并不无聊。

    直到楚真真再一次浑身发抖地从黑夜里醒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最近有些过于嗜睡了。

    好像又回到了在皇城下苟活的日子,日日夜夜的被卷入无边的梦境中——

    ——

    “楚谙!下来!!”

    有人在喊她,楚真真拨弦的手指顿了一顿。

    琵琶声更加急促,仿佛要将琴弦弹断一般杀气毕露。

    以她为中心,俨然天罗地网一般环绕了已经被灵力碰撞摧毁得全然焦土状的平地。她双眼未睁,却仿佛融入了天地间,将满场的杀意和腥气收束入掌中,皆为己用。

    刺耳的咆哮声嘶力竭地响起。

    “杀——杀了鬼君!!不要活的!!!”

    数道刀光袭来,雪白的剑芒如影随形掠过,将冲击卷来的烟浪都挡在了楚真真身前。

    目光凝聚之处,楚真真以指尖为刃,在掌心一划,血液如股地从指缝里渗出来,染遍了足下的雕饰柱尖。

    顷刻间,舔舐鲜血的白骨已经爬满了脚底,从塔尖蜿蜒而下,密密麻麻得竟像是拉出了一长串的白线,看的人头皮发麻。

    痛苦的,绝望的死去的尸骸们,眼珠都要掉了出来,却还像是大旱中彼此吞食的极饿之人,疯狂且贪婪地挤挤撞撞。

    楚真真低笑一声,足尖在光秃秃的头颅上点了点,声音轻轻地。

    “去吧。”

    争抢的白骨恶鬼霎时静了下来。

    下一瞬,如同浪潮般掠下塔尖的白骨裹挟着刺耳的尖叫声,“轰隆”地炸向了下方的人群。

    哭爹喊娘地谩骂夹杂着被四肢行走的恶鬼撕裂的声音,混在了猎猎风中,将大地染满了鲜血。

    ——宛如修罗炼狱。

    楚真真一半面容藏在暗色中,脸色苍白又诡秘,血液沸腾得如同被架在火上干烤,手下的琵琶声没有半点停顿,越弹越癫狂。

    忽地一阵风从旁掠来,楚真真猛地睁大眼,下意识反手击过去。

    手腕被稳稳地攥住,“楚谙!”

    楚真真看清了来人,顿时面色不虞,“……谢小太师?”

    她不予理会正欲再弹,手腕处登时传来剧痛,捏得她眉心一抽,伸腿就要踹过去,却被人捏住手腕,死死锁在了眼前。

    这人面色沉沉地盯着她。

    楚真真心头火起,暴躁的杀气被滞涩在喉间,憋得眼睛都红了。

    “谢玄同我不欠你的,滚——”

    捏着她的手指艰难地保持着一股不会伤到她,却又控制不住青筋暴起的力度。

    “你的血。”

    他重重地喘着气,仿若极其艰难地出声。

    “……为何是黑的?”

    楚真真挣扎的力道一顿。

    接着,霎时脸色白了起来。

    顺着塔尖斑驳而下的残留血迹,不同于衣裙的张狂红色,黑得如同暗色无边的深狱。

    楚真真恍惚间觉得神魂都被剥离开了肉.体,仿若游魂一样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战场上的惨叫变得遥远,却又感觉像是有万根细针扎进了耳廓里,刁钻地刺中最疼的地方。

    好疼……

    好疼啊——

    “楚……楚谙……回来……回……”

    什么声音艰难地从缝隙里钻入了耳中,楚真真指节一动。

    要跟他回去吗……

    他是……

    “——楚谙!”

    低沉的声音轰得一声在耳侧炸开。

    楚真真双眼霎时睁大,顿感天旋地转,被一股巨力从脚底猛地拉扯了下去。

    她只是一枝花。

    她欠了别人一枝花。

    她要努力开花,还清欠他的。

    等她醒来,窗外又是一片漆黑。

    楚真真迷迷糊糊睁开眼,结果刚好跟疯子对上——

    男人低着头,浅色的眸子直勾勾的看着她。

    这画面太鬼了。

    楚真真尖叫一声,哆哆嗦嗦不敢看他,这简直比她刚才做的梦还要恐怖。

    ……她刚才,梦见什么来着?

    楚真真不记得了,她在忙着害怕。自然也没看见疯子垂着眼眸。

    眼泪就着月色,泛着盈光。一滴滴落下。

    他跪在那儿,静寂无声。

    隔了两天,疯子的法阵重新描好了,鲜血顺着法阵凹陷的纹路向外溢出,诡异无比。

    楚真真知道,他又要躺进法阵里死过去了。

    她被放在窗边,能够晒到太阳的地方,楚真真喜欢晒太阳。

    但是今天外面下雨了。

    楚真真就转眼去看窗外的雨。

    淅淅沥沥,像是连绵不断的细线,朦胧间带着无法言喻的宿命感。

    “哐——”

    窗棂被风刮开,撞得楚真真的花盆歪了一下。

    “哎哎哎——”

    楚真真又被撞了一下,花盆边缘已经探出了窗边。

    “别再来了!再来我就要摔下去了!!”

    楚真真抖着花枝拼命挣扎。

    她回头去看疯子,对方一副已经死透了的样子。

    “哐当!”

    致命一击,楚真真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开骂,就已经连盆带花掉到了地上。

    准确的来说,是掉到了法阵上。

    ---

    “砰砰砰!”

    伴随着催命一样地狂拍,竹制的木门被晃得前后摇。本就不太结实,估计一脚就能踢开,也不知外面的人在顾忌什么。

    “楚兄!快出来,出大事了!!”

    商观棋的手掌拍得发红,满脸惊慌。

    门板苟延残喘地晃了一会,“嘎吱”一声开了。

    商观棋眼前一明,抬眼就看见一双纤细的眼眸正探究地打量着自己。

    他心里一抖,那感觉就像是在烈阳高照的天气里,忽地叫人泼了一身冰水一样,虽然起初有些瘆人,可还是觉得很爽快。

    “楚兄……”

    商观棋有点忐忑的往里屋看了看,“谢小太师不在吧。”

    女扮男装的少年奇怪地挑挑眉,对他笑了笑:“你说什么?”

    商观棋有点恍惚,面前人站在金色的暖光中,她的笑容明艳,好像是一场幻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好像更像幻觉。

    她说:“我不是什么楚兄,你认错人了。”

    “我是一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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