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巴黎骤雨连绵不绝。

    白音出门时走得着急,没带伞,到公寓时淋了些雨,旋转步梯上的地毯被来往的人碾过,濡得又黑又湿。

    打开公寓套间的门,合租的室友Mia放着黑胶唱片机,R&B的鼓点几乎被揉成了白噪音,配着雨水,煞是抓耳。

    Mia是巴黎本地人,见白音回来,用法语问:“一切顺利吗?”

    “顺利,已经交稿了。”

    “那恭喜毕业!”

    白音的研究生毕业作品集截止于明天,可三天前,家里的打印机说撂挑子就撂了,就像法国人罢工一样彻底。

    无奈之下,白音今天才临时回了趟学校,用学生卡刷了12欧才把自己的“巨著”印出来,亲自交给了导师,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审阅,毕竟他邮件自动回复的休假,会持续到下个月初……但反正研究生这个挑子,她眼看着要正式撂下了。

    “对了,楼下信箱有你的明信片,我帮你捎带进来了,不过被雨打湿了,你拿的时候小心点。”

    白音用毛巾擦着被雨水浸湿的发尾,循着Mia指的鞋柜上,明信片的四角被雨水浸湿了些,洇出了点灰色潮痕,连带着钢笔印,将纸面染花了不少。

    好在并不影响内容辨认。

    明信片来自好友程灵溪,是白音发小的未婚妻,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是他正经八百的妻子了——

    “阿音,你没能来参加我和明彻的婚礼真是太遗憾了!本来我们想去欧洲度蜜月顺便看你的,但画廊脱不开身,我的案子一件接着一件,只好舍近求远去了冲绳,这里的海面超级漂亮!冲浪不要太爽!等你读完研也来试试!”

    明信片的右边,贴了张她和夏明彻在海滩上笑得开花的拍立得,即使结了婚,两人还是一如既往地搞怪幼稚。

    白音放下毛巾,欲收起明信片,手指摩挲间,才觉察到雨水浸湿的卡片后,还有另一张黏着……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刮开潮意浸透的卡纸。

    啪嗒——

    后面那张明信片毫无体面地落在地面,白音下意识俯身去捡……

    Mia在厨房的声音再度响起——“哎,今天还有人来找你来着。”

    “谁啊?”

    她漫不经心地回问,一边起身将这张潮湿的明信片捡起来吹干。

    “一个中国男人,开门用英语问我,你是不是住在这里?我当时在练着普拉提,随口说你不在,又是哪个追你的华人吧?”

    来巴黎两年多有不少华人追她,有时聚会结束,出于礼貌她会让人家送她回家,不过从来没让人送上楼过。

    白音好奇之余,瞟了眼手里狼狈的明信片,依稀辨认出了手写中文的字迹内容——

    “阿音,展信佳,但这是明信片,你想必不会展开。最近出差来了趟苏黎世,辗转了瑞士数地,却尤爱日内瓦的宁静,这里毗邻法国南部,火车一小时即可通法,但假期有限只好先作罢。听说你这个月硕士毕业了,不知道有没有归国的打算?家人一切都好,我也很好。勿念。”

    这张明信片没有照片留影,只有一个落款署名。

    望着这个名字,白音声音微颤,

    “Mia,今天那个中国人长什么样子?讲法语吗?”

    “不讲法语,英语倒是挺流利,你知道我一向对亚洲面孔脸盲,但这个人…可比之前追你的那些顺眼多了。”

    窗外的雨将停未停,声响清晰又粘腻。

    这张被雨水晕染至字迹浑浊的纸面似有了呼吸,被卷入了R&B缱绻的鼓点里……

    她恍然记起了三年前的初夏,那时她二十二岁,还在国内读本科,毕业前夕,因父亲发了次胃疾回了趟家。

    一切都自那时发生,而一切也尚未得到解答……

    ***

    那天也是一场落雨将停,进门前白音着急收伞,不小心踩空门廊前的一级台阶——太久未归,连门前的台阶都不认她了。

    差点连人带伞跌倒在廊前时,身后忽来一双温和而有力的手,恰如其分地托举了一下她的肩背……

    稍纵即逝的一瞬。

    稍纵到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温度,来人就已经走到了她面前。

    烟灰色风衣裹了风雨的潮意,他手里那把通体漆黑的伞被利落一收,支在了门前的伞架内。

    白音这才站定看清了来人,正是她继母的儿子——陈翊。

    也是她没有血亲的哥哥。

    他也在这里。

    因为从他十二岁起,这里就一直是他的家了。

    陈翊转身看向她,那浓烈的眉眼之下,眼神竟像不合群似的,晕出了些旁逸的清冽之意。

    他朝她伸出了手……

    白音一时愣神,不知他这是何意。

    “伞,我帮你顺便收进来。”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握着湿哒哒的伞柄,一脸茫然地杵在门口。便赶紧抖了抖雨水,递了过去,道声“谢谢。”

    对方兀自接过,将其再度塞入伞筒,而后伸手拉开了大门……

    白音以为他会直接走进去,但再次出乎意料地,他停在了那里,望着她,语气虽平静,却也微带催促之意——

    “你先进?”

    进了屋,家里的空调开得很是充足,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凉了,不由得抱了下胳膊。

    “小姐,你和少爷一起到了?正好,夏少爷也早到等你半天了。”

    保姆方姨为她拿了双一次性拖鞋,而陈翊则是换下了自己的拖鞋,起身不紧不慢地交代了一句——

    “方姨,今天下雨了,空调可以调高一点。”

    说完,他便率先走出了玄关,白音思绪稍滞,难道他也觉得室内凉吗?

    “阿音你到了?淋雨没?”

    她人一出现在会客厅,方姨口中的夏少爷可谓是一众人里,先声夺人了一番。

    夏明彻大她一岁,从幼儿园到大学,两人几乎形影不离,是被各自家人习惯性绑定的两小无猜,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马,大学之后,这种暗示说法,更甚了。

    “没怎么淋,你什么时候结束的?到这么早?”

    “跟策展人聊得挺投机,敲定了作品分成和出展时间直接就来了,当时你说你在路上了,就没去接你……不怪我吧?”

    夏明彻是个彻头彻尾的体验派油画家,对于每个人的情绪总是能精准拿捏,但能给人情绪价值,却全凭少爷的心情。有时能陪着白音整整一天,有时也会一整天联系不到人,通了电话才知,突然心血来潮飞去了巴塞罗那研究了个什么书上的米拉之家……

    毕业后这一年,有着父亲夏鸿的资源,他也由此联系各种策展画廊,以打响自己这未来油画画家的知名度。

    “我哪敢怪你啊,你可是未来的大画家。”

    白音嘴上捧着,内心却毫无波澜——她知道夏明彻已经习惯了这种吹捧,而她,也早就习惯了去吹捧他。

    “瞧你们两个!到哪都如胶似漆的,这阿音眼看毕业了,明彻不打算带人家去欧洲玩一圈啊?”

    说话的是白音的继母,陈菁云,也是陈翊的生母。

    夏明彻立刻挠了挠脑袋,好整以暇地为自己辩护——

    “陈阿姨,我有准备毕业礼物给阿音的,环游欧洲时间太长了,我下个月还得办展…”

    白音在一旁陪了会儿讪讪笑意,听陈菁云、夏明彻和他母亲明旻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开了,自己便借机逃开,坐去了客厅最角落的单人沙发上,刚掏出手机来,视野便被一个熟悉而高挺的身影,添了些许阴影……

    陈翊问她:“要去二楼看看爸吗?他很记挂你。”

    她毫无悬念地点头,陈翊便带着她,默默离开了会客厅,径直去了二楼。

    今晚回家,面上是为了家庭聚会,实则白音是听说了父亲身体抱恙,应白长黎的期望,才回来让他放个心。

    “爸的身体怎么样了?还要紧吗?”

    上楼时,白音如是问。

    “老毛病了,胃溃疡,很多东西吃不得,今晚也不能和我们一起用餐,我妈和明阿姨一见面就爱搓麻将,怕吃完饭拉着我一起,所以才想着趁开饭前带你来见见爸,跟他说会儿话,反正呆着也是呆着。”

    他的解释清晰直白,莫名惹人信赖。

    “…谢谢。”

    两人做兄妹这十年间,白音极少称呼他,背着人时一般直呼其名,家人面前才偶尔叫声哥。

    “跟我说什么谢谢。”

    他敲响了父亲白长黎的房门。

    对方应声后,他与白音先后进入。

    “阿音回来了?”

    白长黎本面色倦怠,看到女儿的出现,眼神显然亮了一瞬,陈翊赶紧上前搀扶着他靠坐起来。

    他朝着女儿嘘寒问暖,叮嘱良多。

    “听说你下周就正式毕业了,什么打算啊?要不要跟着你哥进慕白上班?”

    白长黎是慕白集团的董事长,而慕白,是他与大学同窗夏鸿夫妇,以及自己的前妻林慕,共同创立的品牌集团。

    林慕便是白音的生母,在她八岁那年就过世了,那之后白长黎与陈菁云结婚,陈菁云管理的丰海银行也为慕白集团带来了新的机遇。

    如今集团在丰海声名鹊起,四平八稳。

    陈翊大白音四岁,从美国一毕业就进了慕白,学着管理操作运营项目,在业内小有成绩,崭露头角,这两年白长黎身子每况愈下,也多亏了他的分担,才不至于让父亲为了工作忧思过多,得以安心养病。

    甚至有传言说,他陈翊便是慕白集团下一任的总经理。

    而对这一切,白音始终看得明晰。

    白长黎看中陈菁云的丰海银行,更看重陈翊这个继子,如今陈家母子无论是从家庭角度,还是事业角度,对慕白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甚至夏鸿一家,也是慕白集团的一大脊梁。

    这么一来,她这向来默默无闻、毫无存在感的亲生女儿,反倒是相形见绌,甚至稍显多余了。

    所以从她上大学之后,便很少回家了,她在有意识地学着独立,学着与这个“家”分离。

    即使是暑假,她也经常在外实习,却从来没主动要求过进慕白实习,而父亲,更从没提过。

    “爸,公司有我哥和您就够了,我想多历练几年再说。”

    她大学学的是艺术管理,多少跟夏明彻做的事沾点边。

    这专业还是他当初游说的呢——“你选这个呗,到时候毕业我那些发烧友一准能让你有活干!”

    白音那时候还没什么想法,只知道跟着夏明彻选也不会出错,反正不管她选什么,她都能学好,而不管她学不学得好,以她的家世背景,都饿不着就是了。

    白长黎知道女儿的性子,也不逼她什么,转而问起了她和夏明彻的事。

    “我听菁云说,你和明彻那小子谈恋爱了?”

    这话一出,白音脸色意外,而身边的陈翊也因着这话,稍稍带过了她一眼……

    她赶紧澄清:

    “没有,就是明彻前几天正式跟我告了白,我还没答应他呢。”

    “那你要答应吗?”

    “我还在考虑。”

    “你从小跟他熟悉,爸跟你夏叔也熟悉,所以只要你没意见,我和夏叔都是尊重你们小年轻的,你们年纪也到了,谈个恋爱也挺好的……”

    白长黎说着就笑了,歪脸看了眼身旁的陈翊,佯装指责,“别跟你哥似的,工作忙得连个女朋友都不往家带。”

    陈翊只能讪笑着点头。

    而白音也正是念及陈翊在场,不好跟父亲袒露更多——她之所以没有答应夏明彻,正是因着夏家与白家的关系。

    周遭人都习惯了她与夏明彻的情分,也默认他们该在一起,不仅因着他们两人的熟识,更因着夏家与慕白的这层利益。

    一旦慕白将来被陈翊接管,那么夏家难说是否生嫌隙,但如果他白长黎的亲生女儿嫁给了夏家当儿媳,就难说亲疏了。

    白家、陈家和夏家,将会永远绑定在慕白集团里。

    白音隐约明白,这或许,是她作为亲生女儿而言,唯一也是最大的价值了。

    而她,似乎也没有理由去拒绝夏明彻对自己的好意。毕竟,夏明彻从小就喜欢她,告白示好更是层出不穷,前几天那次不过是一次正式的“邀请”而已。

    但即便如此,她当下还是踌躇了,当时只对他打了个马虎眼——

    “这么正式的表白,那我得好好考虑一下,不如就等你第一次画展结束,我也拿到了第一桶金的时候?”

    所有人都觉得她和夏明彻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可她却未必这么想。

    下楼时,白音依旧回溯着这些事,忐忑不已,而这份忐忑,似乎被陈翊捕捉到了端倪。

    就在两人还未走回会客厅时,他忽然问——

    “想好第一桶金怎么赚了吗?”

    她答,“还在想,方法总会有的。”

    陈翊摇头一笑,“有时候光靠想是不够的,多问多做才能推动进程。”

    他这么一提醒,白音也不怯,直接反问,“那不然问问你,我得做些什么?”

    挺灵活一脑袋,现学现卖。

    “我有个朋友,之前是丰海大学艺术学院的,毕业后跟几个合伙人开画廊,最近在招运营策划,可能跟你专业相关,要不要先去试试?”

    这哪是可能相关?这是必定相关!

    虽然这事还没提上日程,但当陈翊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白音在心里已经先斩后奏,直接提速拉上来了。

    “当然好啊,什么时候面试?”

    看陈翊的微表情,似乎有些意想不到她这反应,白音赶紧故作矜持,郑重言明:“我是说,我愿意尝试…麻烦你给我引荐一下?谢谢。”

    闻此,陈翊脸上的笑容更甚了——似乎,还是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浮于表面。

    他点头应下之余,还是补了句,

    “阿音,不用跟我这么生分,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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