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卯时三刻。

    长安的钟声铛铛铛响了三声。

    苏长鸢被金巧银翘叫起床,因昨日装扮过素,苏母特意吩咐两个丫鬟,给她换了一身水绿缎子撒藕花曲裾,腰悬如意翡翠禁步,头发上也多了两支玉簪并一水晶簪子,轻描蛾眉,粉妆两腮,桃口点朱丹,眼飞丹青线,端的雅致细腻,袅娜生姿。

    梳洗已毕,两丫鬟簇拥她到前堂,与苏岩一起用早膳。

    日头过早,苏长鸢没甚胃口,只喝了盅热牛乳便叫饱了。

    饭毕,她整装齐备,逶迤往府门外赶去,苏母紧握她手,将她送到府门外,不忘嘱咐:“皇宫不比你外祖父家那般,去了要守礼仪,性子谦逊些,切莫贪玩好耍,也别由着性子来,万万要记住,莫要与人逞口舌之强,知道了吗?”

    苏长鸢早起犯困,也怕冷,她迷迷糊糊吸着鼻子,拢了拢脖颈上素白丝绦:“知道了,知道了。”

    说罢,转身上了马车,苏岩相继打帘子进来,坐在她对面。

    苏母掐着手绢,一双眼睛红起来,忍不住叫她:“鸢儿,多看看啊,岩儿,照顾好妹妹。”

    苏岩点点头,温和道:“母亲别送了,外边天气凉,早些回去吧,我会照看好长鸢的。”

    不得不说,还是她家大哥的话管用,没说两句,母亲便点点头,转身往屋里去。

    苏岩顺下帘子,叫马夫调了头,马车一路往西行去。

    天色渐亮,白光透过车窗透进来,一路上马车颠簸,苏长鸢渐渐清醒,轻启秋波,见苏岩手里握本《诗经》看着,坐姿端正,温俭恭良。

    苏岩今年二十又四,眼下在国子监做司业,深受国子监祭酒的器重,长得也是仪表堂堂,是许多侯门贵女的梦中郎君。

    他亦有自己心仪的女子,该女子是刑部尚书曹大人的小女,曹落林。

    两人曾与国子监相识,那时苏岩去国子监做过半年的夫子,曹落林正巧是他的学生。两人一个好学,善于提问,一个乐意回答,善于传授,如此,两人日久生了情愫。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唇角微微牵起。

    苏岩些是感受到视线,不由抬起眸子,和她对视上。

    她挤了一个调皮的笑意:“苏司业大人,国子监也考《诗经》吗?”

    苏岩被戳破心事,脸色一红,将那书卷成筒,轻轻在她头上敲了一记:“就你能耐。”

    这一记极轻,挠痒痒都算不上,她耸耸肩,身体微微前倾:“曹姐姐也会去蹴鞠会吧。”

    少年郎君心动,眼睫微颤,嘴角不忍噙笑,梨涡深深显现:“嗯,她和我一组。”

    说到曹落林,苏岩喜笑盈腮,止不住地笑。

    “只要这次蹴鞠我们能赢了彩头,我便去求陛下赐婚,她也去求她爹爹,让他答应我们的事。”

    蹴鞠的彩头便是,获胜者向陛下求一个恩典。

    只是,前世不知道怎么的,她哥哥苏岩输了比赛,与曹落林两人的婚事不了了之。

    看他哥哥这一脸痴样,苏长鸢不忍笑道:“《诗经》里只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我看,哥哥怎么像是后者。”

    苏岩见她如此,便将书简敲过来,这一下用了力,砸在她肩上,让她吃痛哼了声:“你这张嘴啊,我可说不过你。”

    吃了一记痛,她便安分缩在角落。

    少顷掀开垂帘,朝外望去,见远处便是太极宫殿。

    天空湛蓝,白云如絮,整个太极宫殿在日光下闪烁着金色光芒,高耸巍峨的宫墙投下影子来,正好将它正前方的断头台一整个罩住,显得断头台十分阴暗可怖。

    苏长鸢匆匆望了一眼,只觉得脖子微凉,身体下意识地颤抖起来,浑身的鲜血宛若沙漏一般往脖子以下滴漏,她的脸色霎时惨白,连气都喘不上来。

    在这须臾片刻,仿佛将她拉回了前世。

    脑海里浮现一片荧荧烛光,一群僧人手捧蜡烛,手捏佛珠,在她耳边讼唱超度经文。那些词就像是夺命符咒,变成一个个字往她身体钻,叫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冷汗直冒,近乎窒息。

    苏长鸢瞪着双目,瞳孔欲要夺目而出。

    一声清洌的声音将她从噩梦中拉回来。

    “妹妹,你怎么了?”苏岩两条眉毛竖起,十分关切,但碍于男女之别,不敢上前相扶。

    苏长鸢吸了口寒气,加速摔下帘子,将手藏在衣袖间,手指掐着手心,疼痛让自己意识回笼。

    “没事。”她轻声说道。

    马车到宫门前停下。

    下车时,她腿脚发软。

    好在有谭桀音扶着。

    三人一道进了皇宫,又往西行了数百米,她的情绪才缓缓平息。

    蹴鞠场设在太极宫西北,场地平坦开阔,外围种着浓密高耸的斑竹,斑竹将蹴鞠场内遮挡住,叫里面的人看不见外面,外面的人也看不清里边。

    三人方穿过斑竹林,走到蹴鞠场入口处,刚要进去,迎面便遇见了一群人,带头的男子一身红衣,头裹方巾,脚踩长靴,一手正在整理箭袖处的纽扣,像是刚刚换好比赛衣服,准备入场。

    那红衣男子边走边说:“今儿这蹴鞠赛,老子赢定了。”系好了纽扣,他拇指冲着鼻子,大言不惭地说。

    男子身后跟着三两个小厮,均满脸堆笑恭维:“可不是吗?这蹴鞠场上,还有谁能曹大人争锋。”

    原来这个满脸赤红,行为粗犷的男子便是刑部尚书的长子曹也,他的妹妹曹落林,正巧是哥哥相好。

    苏岩见了他,自然恭敬上前行礼:“曹大人安好。”

    曹也本疾步如飞,无意听人招呼,抬头瞥了他一眼,立即住了脚:“我道是谁,原来是苏小子。”

    苏小子?这么没有礼貌?

    说起来,这个曹也,还没有她兄长大吧。

    “曹大人见外了。”苏岩脾气好,别人拿针戳他,他都不知道疼的。

    “什么见外,你我本就是外人。”他冷哼一笑,朝着苏岩上下打量。

    被未来的妻舅这般说,苏岩一时愣住。

    这句话不就表明,他作为曹落林的兄长,并不满意这门亲事么。

    苏岩脸色很难看。

    曹也见状,不由问道:“苏兄今日也是来参加蹴鞠比赛的?”

    苏岩回过神来,颔首道:“正是。”

    曹也顿时大笑起来,笑声穿林度石,惊得树梢里一群麻雀飞了起来。

    他摇着手指对准他鼻子:“你一个文官,来参加蹴鞠赛?这蹴鞠场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小子一会儿上去,小心摔断了腿。”

    苏岩面色又沉了沉。

    曹也复上前勾着他的肩,劝解道:“我看啊,你还是站在旁边,花点钱买彩头,这样的胜算比较大。”

    苏长鸢在旁边看着,脸色渐渐变绿。

    她没有想到,曹也与他哥哥这般不对付,看来,前世她哥哥在官场上走得并不顺遂,他与曹洛林的婚事,必定也是这个曹也从中作梗。

    苏长鸢掐紧了手心,此刻他的羞辱,并不是在羞辱她哥哥这个人,而是瞧不上她们整个苏家。

    她爹才从边陲小城升迁过来,初来长安,算是外地人,那些在长安已久的土著自然看他们不上。

    她哥哥又随她爹爹,一向性子柔软,被欺负惯了。

    可她不一样。

    她自小便养在外祖父家,性子如外祖父一般不卑不亢。加上前世入宫为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没曾听见过一句反对她的话,更无人敢在她面前撒野叫板的。

    她实在咽不过这口气,继而往前走了两步,笑道:“曹员外何必如此说话,知道的,是以为你关心我哥哥,不知道的,还以为员外郎你是一个鼠目寸光,狗眼看人低的人。”

    那曹也双眉一竖,朝她看来,刚要发怒,且见她生得风流妩媚,仪态万千,顿时气压一半:“哪里来的小姑娘,叫你说话了吗。”

    苏岩见她强出头,便轻轻拽她衣袖,咳嗽提醒她。

    她视而不见,上前两步与曹也对峙:“大周素来以礼相待,我兄长本长你一岁,他唤你一句曹大人,视为有礼,可我哥哥是国子监司业,而你是刑部员外郎,论官职,你还要弱一阶,依着大周律法,你是不是应该称我哥哥一声,苏大人。”

    “你!”

    他单手指着她,满眼赤红,遂而又想,她只是一个小娘子,能有多大能耐。

    他咧嘴一笑:“小丫头,我也是看你长得貌美,没和你计较,你竟咄咄逼人,信不信老子今天夺了彩头,向圣上请一道旨,让你做我的小妾!”

    说罢,拉着众小厮,张牙舞爪,不顾颜面,丑态毕露地笑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岩拉着苏长鸢,小声提示,叫她给他赔个不是,她们一家人可得罪不起刑部尚书。

    苏长鸢劝道:“兄长,何必跟无礼之人讲理,人不能自贱,自贱者,他人必贱待你。”

    她仰起头,面对着高出整颗头的曹也,目光冷峻:“曹员外,你赢不了的。”

    “你怎知我赢不了?”曹也一脚踢开石子,双手一插,歪着脑袋看她:“要说蹴鞠大赛最厉害的人,应当就是老子了。”

    他竖起大拇指,大言不惭,十分自信道。

    苏长鸢抿着唇笑:“错,从前不是你,以后也不是你。”

    他不服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俯视她:“我知道你想说谁,不就是萧起吗?从前,在这蹴鞠场上,年年都是他夺头彩,让我们这些人啊,是恨得牙痒痒。”

    他所言不假,打从十几年前开始,这蹴鞠比赛,只要有萧起在,他便是那个夺魁之人。

    只是她无缘,从未看过萧起意气风发的身姿。

    “可是事到如今,他双腿残废,命悬一线,恐怕是这蹴鞠场,都没有勇气来,怎么,你还指望他来赢我。”

    话音刚落,苏长鸢还没来得及回话,只听身后响起一阵风声,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从她侧边疾驰窜过,嗽的一声。

    再回首时,见曹也连人带头钉在了斑竹树上,箭矢正中他的发髻,若是再往下一寸,就会摘了他的狗命。

    曹也吓得手脚发颤,冷汗直滴,一时间气势全无,完全没有了刚刚的威武神气。

    他瞳孔不由得放大,黑色眸子里倒映这样一道白色身影。

    有声音从耳后传来,清寒甘洌:“羽飞,不得无礼。”

    苏长鸢凝神屏息,回眸一望,萧起身着月白绫缎交领刺金莲长袍,身体微微后倾,手握着折扇徐徐地摇,两捋须发盈盈浮动,柔柔地打在苍白的脸上,眉眼疏离,因不足之证,透出一股病娇气息。

    他嘴角噙着笑,分明不把曹也的话当回事,反而训斥身边的护卫羽飞:“怎可对曹大人如此无礼,还不快去赔个不是。”

    得,好人都叫他做了,坏人都是别人做。

    那羽飞是个死性子的,听他这般吩咐,只双手抱臂,哼的一声转头,腮帮子气鼓鼓的,右脚尖毫无耐心地在地上敲打着。

    俨然一副不会道歉的模样。

    曹也双腿发软,声音不由颤抖:“不妨事,不妨事,太傅,是小的不对,不该背后妄议太傅。”

    刚刚还自称老子,这会见了阎王,就自称小的,果真是趋炎附势之辈。

    曹也本想跪地,却因头发被箭插入斑竹里,被勒得动弹不得。

    萧起斜觑着他,剑眉微微一挑:“我这个护卫,最是忠诚,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曹员外见谅。”

    说罢,收拢折扇轻轻叩了叩旁边身着青衣少年:“快去把箭取回来。”

    羽飞朝那曹也一瞪,大步朝他走去,毫不留情将箭一收,箭的倒钩钩住他的头巾掉落,头发散开,发丝也掉了数百根,只叫他心疼。

    奈何他敢怒不敢言,只连忙拱手作揖:“多谢萧太傅大人不记小人过,小的告辞。”

    说完,灰溜溜夹着尾巴跑了。

    看着那滑稽的背影,苏长鸢不由轻笑,鼻息带出浅浅的笑声。

    这声轻笑极浅,可某人还是听见了,他的手微微一垂,抬眸朝她看来。

    苏长鸢感受到视线,忙转过身去行礼:“萧太傅。”

    萧起握着折扇轻轻拱手:“苏妹妹好。”

    苏妹妹?

    她何时成为她苏妹妹了。

    苏长鸢被这突亲切词汇扰乱思绪,再一次将她拉入回忆中。

    前世,那个乱臣贼子,为了结党营私,竟把主意打了她头上来。

    他见她与皇帝两人貌合神离,相看两厌,便生了离间之心。

    前世某日,阳光明媚,湖水潋滟,荷花开得十分烂漫。

    苏长鸢正赏花,裙摆却不慎被萧起的素舆压住,他凑到近处,好端端地不唤她皇后,偏要唤她的乳名。

    筝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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