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焦灼,直逼人眼,校场上百名王公贵族,高门子弟,顷刻间瞪圆了眼睛,撑长了下巴,就连太子殿下身后的宫人们都没能管住表情,纷纷流露惊诧之色。

    向来不问宫中大小事宜的萧太傅,今日竟主动帮了刚刚擢升上来的礼部侍郎之女,此女容貌姣美,婀娜娉婷,萧太傅之心,天地可鉴。

    一干多情儿女有妒忌有艳羡,但都不敢直言,只暗地里腹诽着。

    旁的人不知道内情,苏长鸢却清楚得紧,这萧起前世今生都想着拉拢她苏家,如今这般作为,不过是想在给她爹示好。

    曹也听萧起发话,顿时跪不住了,忙连跪带爬,跪到了赵烨跟前:“太子殿下,饶了臣吧。”

    赵烨捻着手中玉珠,双眸转动:“孤本不知该如何评判此事,可如今太傅已经发话了,太傅乃我的恩师,他说的话,自然是不会错的,曹员外,事情皆因你而起,如今谁也救不了你,行刑吧。”

    太子殿下随意扬了扬手里珠子,声音碎成一片,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决定了别人的生死存亡。

    曹也顿时万念俱灰,整个人像是被抽了骨头,烂泥似的软在原地。

    不远处几个宫人抬着木板和棍棒上前,三两下捉住了曹也,将他按在木板上,又抽出他一条右腿,扬起仗棍,抡出风声来。

    曹也并不死心,口里央求着,赵烨没有看他,一对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成两朵乌云,他面无表情,丝毫不为曹也的求情动容。

    苏长鸢蓦然想起了前世。

    那时,她被关押进阴暗潮湿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牢狱中,哭着哀求赵烨,求他放过她。

    赵烨回应她的,便是这副神情:“皇后,朕也是无可奈何。”

    他总是能安稳地躲在大臣、太后、又或是太傅身后,总是能完美隐身。

    他究竟是不懂朝政,还是心机颇深呢?

    苏长鸢死都不知道。

    曹也的哭泣声不知何时转向了她:“苏姑娘,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饶了我这回吧,我曹也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愿意为你鞍前马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苏长鸢侧过头,梃仗挥舞到最高处,日头被挡住部分视线,灿烂的金色光芒把棍棒染成了浑金色,刹那间呼啸落下,一阵疾风扬起了她丝缕发梢。

    “慢着。”她掌心轻抬,制止了行刑。

    行刑的宫人微微一个趔趄,恰巧错开曹也的腿,险些栽倒。

    苏长鸢转而朝赵烨说道:“太子殿下,曹也即诚心道歉,臣女请求放过他。”

    赵烨一时眉头微蹙,疑惑起来,一旁看戏的达官贵人也似乎看不懂了。

    苏姑娘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会儿要断腿,一会儿又不断的。

    萧起却神色如常,好似早就猜到了这么一出。

    她头朝着曹也一抬,俯视着他:“曹大人,你是该道歉,但不应该向我道歉,你伤了我哥哥,应该去给他道歉。”

    曹也劫后余生,连连朝她磕了三个响头表示感谢,谢过太子,谢过太傅,继而屁滚尿流,灰溜溜出了校场。

    这边人刚走,便见一司礼监宫人逶迤朝校场进来,走到赵烨身旁,他轻轻扬了拂尘,掐着嗓子道:“太子殿下,太后娘娘设宴,邀请太子殿下与众位贵人们到画舫处用膳。”

    蹴鞠赛后,宫中会设宴款待众贵人。

    宴会上,男子会献上舞剑,女子则献上歌舞,这样来加深彼此的印象,总是能成不少对的。

    苏长鸢本不愿抛头露面,奈何她是今日魁首,不得不出席宴席,所幸放平心态,便与谭桀音换好衣裙妆面,姗姗跟着去了。

    校场外,鎏金色素舆缓缓前行,轮子不知不觉一歪,在从正道上歪到了草地上,白色衣摆垂地,轻缓拂过所经草地,沾染些许春泥。

    萧起见衣裙沾了污浊,眉头轻敛。

    推车的少年明显心不在焉,险些把他推沟里去了。

    萧起咳了咳,提示道:“羽飞,你在做什么。”

    少年回过神来,见自己险些把主人推沟里去,忙调转素舆,上了青石道上。

    “太傅,请罚。”他惭愧道。

    “何事分心。”萧子新并未责怪他。

    “奇怪,奇怪。”少年吐露两字,连连摇头。

    “你是想问,苏姑娘先前想断曹也的腿,费尽了万般心思,为何后面又饶恕了他?”

    少年停下来,绕到萧起面前,点头若啄米,一双清亮的眼眸倒映着白衣男子的身影。

    “太傅,何解?”

    萧起收起折扇,轻轻敲了他一记:“很明显,她就没想断他的腿,从一开始,她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道歉。”

    少年眼珠子滴溜溜转,小嘴努在一起:“那为何,一开始,不直说。”

    这个解释起来很简单,可惜眼前少年听着会觉得复杂。

    萧起不厌其烦解释:“想要开一扇窗,必先提出拆了房顶,事情才会容易。”

    少年听得晕乎神乎,什么窗啊顶的,绕死了,他急得挠头。

    萧起问他听明白了没,他尴尬点点头,明白了。

    “那若是你想开窗,要怎么办?”

    少年眼神发亮:“直接,飞上去,拆了,房顶。”

    ……

    萧起摇头叹息,自驾了素舆,往前走了。

    画舫依水而建,远远看去,整座画舫倒映水中,湖水勾勒出三层小楼高逶迤轮廓,清风一吹,水波微漾,模糊了画舫的轮廓。

    藕叶刚露出水面,嫩绿的圆叶一张张铺开来,岸边的垂柳将枝叶伸进了湖中,树上的燕子衔着新柳穿来度去,叽叽咋咋,尽显春日生机。

    苏长鸢与谭桀音换好衣服后,由宫人引着,迤逦进了画舫。

    画舫宽敞,光是第一层便容纳了三百来人,正堂靠门处摆着两条十米来长的桌椅,桌面铺设着棕红色绫罗布,山珍海味,美味佳肴,皆用天青色雕花釉面瓷器所盛,一排排整整齐齐叠过去,宛若一条长龙。

    仔细一看,菜品有蒸鱼虾、炖甲鱼、烧公鸡、烤鹿肉、熊掌、野猪……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是寻常见过的,应有尽有,寻常没见过的,也出现在了宫宴之上。

    众贵人早已落了座,但碍于宾客尚未到齐,所有人都没有动筷子,一时之间,静若寒蝉。

    苏长鸢由宫人引着,穿过中间的红地毯,来到最前面,摆着圆桌的地方。这里是画舫的龙头处,圆桌上落座的人皆为皇亲贵戚。

    苏长鸢瞥了一眼,只见太后、皇后、公主等人也都在。

    那个坐在正中间的,穿紫色交领赤凤长袍,手拄金拐杖,花白头发挽成朝天髻,皮肤起了一层褶子,满脸慈祥的便是太后。

    太后右侧坐着的便是皇后,她身穿朱红色曲裾,头戴金钗步摇,年已不惑之年,却依旧仪态万千,她生得一双吊梢眼,纵然是笑起来,也令人不寒而栗。

    太后左边坐着的是潇湘公主,她身穿浅黄色曲裾,头发梳成公主髻,额头上围了一圈黄金镶嵌宝石抹额,抹额正中间以珍珠为坠,也是浓眉大眼,顾盼生辉,大气浓艳,既是牡丹之女,便如牡丹一般引人注目。

    再见皇后右边,太子赵烨,梁王赵慎,太傅萧起,都已经落了座......。

    萧起的旁边恰巧空出一个椅子来,那是一把漆红小紫檀木雕鸟雀的椅子,坐垫上放着团新绿色绫罗软垫。

    苏长鸢行到此处,宫人忽然停下来,她也跟着驻足,垂手等待。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公主殿下,太子殿下,几个人正说着关于公主殿下选驸马的事,说她不去观赛,纷纷指她不懂事,只知道胡闹。

    公主依偎在太后娘娘怀中,撒泼做鬼脸。

    偶见宫人引了个姑娘上前,她掀眉轻瞥,立时怔住,目光在苏长鸢脸上看了好几回,才慢悠悠从太后怀中抽身,坐得端端正正的。

    太后娘娘,皇后殿下也纷纷朝她看来。

    太后不由道:“这是哪家的姑娘啊?”

    皇后的眉梢一挑:“这不是苏良娣吗?怎会在此。”

    潇湘公主笑一声:“母后,你看仔细了,她哪里是苏良娣。”

    太后娘娘也朝苏长鸢看来,她识人本不太清楚,但见了苏长鸢,却附和着公主的话:“分明不是苏良娣。”

    三人问了她来路,才知她是苏清潭之女,苏长鸢,也是苏锦鹤良娣的孪生亲姐姐。

    三人又纷纷感叹,怪不得那么像呢。

    公主赵环不由站起身,往前行了两步,在苏长鸢面前转悠了一圈:“昔日我知道太子哥哥的良娣美貌无双,我见犹怜,如今见了良娣的姐姐,更是仪态万千,行止袅娜,只怕是,比良娣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长鸢汗颜,谦虚道:“公主殿下谬赞了。”

    皇后娘娘听她如是说,严肃咳了声,又使眼色看向一旁太子,提议良娣的夫婿都还在,她说出这话,像什么样来。

    赵环努嘴不依,哼声投入太后怀里:“太奶奶您说,我说得对不对。”

    太后眼神一直落在苏长鸢的脸上,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问道:“你可是养在陈将军家的大姑娘。”

    长鸢颔首:“回太后娘娘,是。”

    太后悻悻一笑:“要我说,是太子没福气,偏偏怎么就没看上你呢。”

    这一句话,倒像是玩笑话,其实不然,太后即回应了赵环,又暗指赵烨不该找一个养在青楼的女子。

    苏家两个女儿,她早就看上了养在陈家的大女儿,陈老将军本就是开国元勋,自解甲归田以后,便远离了长安,太后娘娘心系陈家,一直挂念着他。知晓他养了一个外孙女在身旁,现已年芳十八,养在陈老将军身边的姑娘,自然是不会差的。

    偏偏孙子不争气,净给她闹笑话,看上了另一个流落青楼的二女儿。

    竟还想要她做太子妃。

    青楼里找的女人怎么能做太子妃,能做太子妃的人选,那必定是家世、成长,都必须是清正干净的。

    太后暗想,若是苏长鸢能做太子妃,那便是极好的。

    赵烨只在一旁悻悻笑着,并未介怀此事,遂打断她的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苏姑娘便是方才蹴鞠赛的夺魁者。”

    太后听闻,双眸瞪圆,直直称赞苏长鸢,上下看了看她,遂道:“哎哟,光顾着说笑了,还不快赐座。”

    届时,宫人拉开椅凳,将她请去了萧起旁边的空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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