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撞响,余音虚徐。一群信鸽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吓得尽数飞起,它们扑腾着翅膀,有条不紊地在萧府屋顶来回盘旋,鸽子哨从天空中传来,韵律悠远。

    苏长鸢从回忆中醒来,抬头望着天空,见蓝天云,白鸽自成一道整齐的剪影,十分宁静祥和。

    然而那古钟的声音一响,必定是宫中有贵人薨逝了,她的眼眶不由湿润几分,料想那贵人应是太皇太后。

    前世先帝宾天的消息一经传开,太皇太后便因丧子之痛,悲痛欲绝,后脚便跟着先帝去了,这一世看来也不例外。

    果如其所料,下午时分,宫中便有内侍来传旨,说是太皇太后娘娘薨逝,太极宫设立法事祭坛,邀所有臣子及家眷前去守灵。

    一则为太皇太后,二则为先帝。

    萧起病中不便见外人,苏长鸢便待其领了圣旨,谢过皇恩,又随手送了一块拇指大的和田玉蚕谢过公公,将人好好送走。

    翌日一早,两人披麻戴孝,同乘了马车,径直着往太极宫赶。

    秋风紧,秋意凉。

    马车两旁垂帘随风而起,光亮从外面透进来,照在萧起脸上。

    他的烧完全退去,病刚好些,脸上依旧惨白,头发也未束冠,用一白色细小珍珠发绳在脑后扎了个发髻,一半长发如乌云铺在肩头,随意而又慵懒。

    或是吹了风,或是因为马车颠簸,他时不时低咳两声,那声音听着叫人心颤。

    苏长鸢忙拉着身后窗帘,将它压在背后:“分明可以告假,为何偏偏逞强,非要去那祭祀台。”

    萧起原本咳得难受,听她如此说,不由抬起眼眸,见她浑身素镐,不施粉黛,却也是眉不化而黛,唇不点而红,一双眼睛犹似点漆,明亮得紧。

    他笑道:“我怎好叫夫人一人前去,实在放心不下。”

    苏长鸢听得心里发毛,好端端的,他干嘛说这种话。

    萧起见她沉默,忙解释道:“国丧乃大事,此间在宫中一言一行,必须注意了,稍有不慎,倘若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轻则掉脑袋,重则株连九族,所以我放心不下。”

    原来是怕她做错事连累了他,她心中则好受了一些。

    “哦,不过,除了这件事,你还有其他的想法吧。”

    苏长鸢不由道。

    萧起稍作迟疑:“什么想法?”

    她不由笑起来:“你这样子病恹恹的,怕不是去给陛下卖惨的,你本就如此病重,不在家休息,为了先帝和太皇太后的事忙出忙进,可叫陛下感极涕零,视你为忠臣呢。”

    自从知道他所谋之事,苏长鸢便愈发大胆起来,也不避讳,直拿他的事情开涮。

    他并不理她,只从衣袖间掏出一方素色锦帕,将它叠成三角状,拽着两边,将自己的半张脸蒙起来。

    他的嘴唇在半透明的素娟下缓缓翕动:“萧某本就是忠臣,一直都是。”

    苏长鸢顿时被他这番装扮惊了一跳,奇怪,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同样是窄窄的眼皮,一双眉毛宛若新月弯弯,极其的冷淡冷清。眼前身着白衣面罩白纱的面孔,竟与她记忆中那个身着黑衣面罩黑纱的面孔层层交叠起来。

    一时间,她头皮像是被紧紧扯了起来,耳如蜂鸣。

    是他吗?

    不会的,不会的。

    恩公身手利落,而他已是残疾,怎会是同一个人。

    她力争从两人身上找出不同痕迹,然而却压制不住心口的狂跳。

    好毒辣的感觉,就如同蝎子在心口蜇了一下,叫人又痒又麻又疼。

    她这是怎么了,怎么老是给心狠手辣的萧起找一些善良可贵的品质。比如,前世是否是他救的她,再比如,那个恩公是否是他。

    或是被看得久了,萧起那双眼眨得飞快,悠悠道:“你看我做什么?”他耳根子不由烫起来。

    苏长鸢才别开视线:“谁看你,我在发呆。”

    祭奠台设在太极宫以西的蹴鞠校场,那里地方开阔,能容纳上千人。

    长鸢与萧子新刚下了马,便协同谭桀音、羽飞等一行人快速往西而行。四人穿着白衣,穿行在挂满白色幢幡的小道上,参天的树,半米高的万年青,红色的宫墙,上面都挂了白色丝绦。秋风肃冷,吹得幢幡猎猎作响,丝绦如絮翩飞,也吹起行人清浅的衣袍,浮起墨色的发丝。

    刚到祭奠台外,便听见一阵阵诵经问道之音,就像是有千百张嘴在耳边呢喃,虽说一边唱的是佛经,一边讼的道文,但其所有人都是为着先帝与太皇太后的灵魂超度,也算得上是殊途同归。

    声音如净水,涤清心灵。苏长鸢感觉到整个人都平和了不少。

    依旧有几声女眷的哭泣,夹杂在其中,像是受着皇权的禁锢,不敢高声语,只哭得十分憋闷。

    她几人跟着引路的小公公往里行,见正中间设立了一对古铜色雕双龙三脚香炉,绿烟轻徐,檀香四溢,再前方设立一对同色雕凤的方形台,里边点满了火红的烛台,数千盏烛火同时亮起,红烛飘飘。

    左边侍立三百僧人诵经,以玄森为住持,右边侍立三百道子念文,以重乙为道长。居中靠上便是两副金丝楠木棺椁,下面立着一排排王公贵族,朝廷命官,男东女西分成两排,依着各自的品阶从北朝南站立,个个面色板正严肃,垂手而立,不敢咳嗽一声。

    苏长鸢很自然引着谭桀音到女眷的队伍中去,依着萧起的品阶,她需要站在靠近长公主的后边。但她只是站在后面,远远地朝赵环望了一眼。

    看不太真切,只看见一个侧脸,她脸小了一圈,毫无血色,一双眼睛也肿得像是水洗过的蜜桃。一向外放的她变得十分安静,眼下已经没有再哭泣,想是眼泪已经流干。

    靠她右边站着的是苏锦鹤,脸色也没好到哪里去,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魂魄似的,双目空中无神。

    或是听见有人来了,苏锦鹤不由侧了一下头,往后看来。

    苏长鸢忙将眼神挪开,不去看她。

    隐隐约约觉得苏锦鹤的视线在她身上扫了扫,带着无边的恨意。

    真是可笑,梁王的死又不是她一手造成的……不过,是她的夫君一手造成的,所以和她脱不了干系。

    所以,她恨她。

    可她难道就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苏长鸢被盯得久了,不由浑身一颤,她有什么好躲避的,好躲藏的,她才是那个受害者。她抬起眼,把眼神化作一枚弯刀,朝她看了过去。

    这回是苏锦鹤转过了头,没和她对视。

    半盏茶功夫,所有官宦家眷,王公贵族都已来齐,浩浩荡荡有三百人。所有人拈香而立,听上方曹公公的示下。

    “祭”

    所有人将香举至头顶,男子撩开衣裙,女子轻提裙摆,整齐屈膝下跪,全场哗然,只听得见腰间环佩扫过衣摆,屈膝跪地带动的绸缎声响。

    “拜。”

    众人行着礼,朝着面前拜了三拜。

    “起。”

    各自纷纷站起身,依着品阶到后方燃香台轮流上香,整齐如同白蚁过路,又各自归位。

    苏长鸢行到燃香台,见香火已经插满了整个香台,密密麻麻,她已经无处可下手,于是原地找了一会,看哪里还有见缝插针的空隙。

    正巧此时,忽然有人朝她身侧一撞,

    她一个趔趄,手里的香灰落下来,烫住她手腕,紧接着手腕一松,三炷香顿时散落在地。

    “对不起,贵人,对不起,对不起。”

    低头一瞧,见是一个来换香烛的宫娥跪在地上,她埋着头,正在捡散落在地上的香烛。

    一面小声致歉。

    这等小事,周围人见了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苏长鸢自然没难为她,只是屈身去捡香灰,小声对着她说:“没事,你赶紧起来,别叫他们看见。”

    “是。”那宫娥小声道。

    她起身插好香,转身边要走,那宫娥忽然叫住了她,朝她走来,手里抓着一个流云织锦小腰包,双手朝她捧来。

    “贵人,您的包掉了。”

    苏长鸢谢过她,又将包接来,系在腰间,只感觉包比往日沉甸甸些。

    进行完简单的祭奠后,所有女眷跟着玄森到慈恩宫,所有男眷则跟着重乙去朝华殿。

    两两分开,前去守灵。

    众女眷到了慈恩宫,各自归座,赵环只是捡了蒲团,木讷地抱着走到角落,一个人又发起呆来。

    苏长鸢看得心疼,不忍拉了拉一旁的谭桀音:“你去陪陪她。”

    谭桀音也朝远处看了眼,不由道:“她现在不喜别人打扰,我去不大好。”

    怎么会呢,她失去了敬爱的父皇,失去了疼她的太皇太后,甚至失去了一个还算疼爱她的兄长,一夜之间,她必须成长起来,怎么能不需要人。她需要,苏长鸢比任何人都知道,她需要。

    她的身子其实早已经散架了,只是一直强忍着,一旦遇到可靠的人,她必定会有所依靠。

    “你只需过去坐着,也不必说话,不算是打扰。”

    谭桀音不再有所疑惑,点点头,捡了一个蒲团,起身便往赵环身边走。

    她将蒲团轻放下,盘腿坐好,下意识看了赵环一眼。

    见她双目红肿,脸上不再有昔日神采,嘴唇更是发白,嘴皮干裂开来,隐隐看见有一丝鲜血渗出,她心中说不出的感慨来。只将面前的琉璃盏推到赵环跟前,示意她喝一些水。

    赵环的视线涣散,分明是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想。她摇摇头:“本宫不渴。”

    谭桀音道:“殿下还是喝点吧。”

    或许是听见了她的声音,赵环瞳孔迅速聚焦,朝她望了一眼,双眼立时呆住。那双眼不由再次灼红,眼泪似银倾泻落下。

    “谭姐姐,”她小声哭道,一头撞进她的怀里,啜泣起来。

    谭桀音从未与人这般亲近过,只觉得身体一僵,觉得她又软又烫,又念在她伤心难过,就那么由着她抱着。

    她也不懂怎么安慰人,只虚虚抬了一下手,在她肩上拍了拍。

    这慈恩宫着实要比在太极殿前要轻松多了,已经有人开始聊络起来。

    “苏妃娘娘,您怀有身孕,仔细着身子。”

    声音从侧前方传来,苏长鸢一抬头,便见苏锦鹤身旁站着一个身材微丰的中年妇人,脸上堆满了殷勤,是苏锦鹤的养母胡翠危。

    她搬来红木雕凤座椅,在上面铺了白色软垫,一个白狐裘靠背枕,才扶着苏妃坐了上去。

    苏长鸢远远地看着,倒是奇怪。怎么她还是苏妃,并非皇后娘娘。

    此刻,人群中已经有人议论起来,却是十分小声:“太子殿下做了皇帝,按道理说,苏良娣是他唯一的妻子,她应当做皇后才是,且又怀有身孕,怎么还只是个嫔妃。”

    “这你就不懂了,大周皇后,历来以为人贤德、聪慧、仁爱、洁净为基准,就算是陛下宠爱她一人,可也不能坏了规矩,若是叫百姓知道了,皇后娘娘曾出自勾栏瓦舍,那举国上下的百姓,但凡家里有个丫头姑娘的,还不纷纷效仿,都去勾栏瓦舍遇贵人去了。”

    “哎哟,那周,岂不要更名为,大淫周了,哈哈哈。”

    朝廷上下各女眷一直都对苏锦鹤的境遇嗤之以鼻,加之从前太皇太后在的时候,她对苏锦鹤的态度众人有目共睹,就是不喜欢。

    故而一直保持着不喜的态度,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现如今也是一个皇妃,且肚子还怀有身孕,倘若一旦诞下皇子,那她便会扶摇直上,成为皇后。

    不过,皇后再大的权力,也管不了朝臣的家眷,所以,议论起来,也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不过声音十分小声,仅有苏长鸢能听见。

    苏锦鹤虽然听不见,却也能猜到她们再说什么,她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鄙夷和不屑,也未曾流露出半分的不满。只是小心翼翼护着小腹,这是她与梁王的骨肉,是她活着的唯一憧憬了。她要带着他的希望,替梁王殿下夺回这一切,原本属于他的一切,而这些曾经污蔑过她的人,都得死。

    那胡翠危却是个听不得这些话的,她躬身道:“苏妃娘娘,她们如此不敬,何不给她们些颜色瞧瞧。”

    苏锦鹤摇头:“不必了,杀鸡焉用牛刀,切莫误了更重要的事。”

    好戏即将登场,她想到。

    须臾之间,太后娘娘领着一列宫人,面色凝重进了慈恩宫,她一身雪白孝衣,头簪白色牡丹,眼神也如冰雪一般白到发寒。

    不及众人起身行礼,她单手引过身后宫人:“给哀家好好地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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