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玩骨牌得了兴致,这夜里,刚到掌灯时分,长公主便邀着几人开局。依旧是临香阁,同样的大紫檀木座椅,只是苏锦鹤的位置上换成了胡翠危。

    赵环搓捻着骨牌,一面望向坐在陪玩席的苏锦鹤,不由笑道:“苏妃娘娘怎么不玩,莫不是昨夜输太狠了,跟着我们姐妹几个斗气,不愿玩了,哈哈哈。”

    长公主说话一向如此,不顾别人体面,也惯爱将别人不擅长的事拿出来调弄一番。苏锦鹤早已习惯,心里虽有不悦,脸上却挂着笑:“殿下有所不知,我如今有了身孕,太医叮嘱了,不能太过费心思。”

    赵环朝她望了一眼,手里不停砌着面前骨牌,将它摆成一条条长龙似的骨山:“原是这样,可你的司衣,会玩骨牌吗?”

    冰冷的骨牌一块块迭出响声,清脆动人。苏长鸢似是无意提及昨日,把昨日长公主离开后,胡翠危一人杀了她们所有人的战绩讲了出来。

    赵环听了瞬间来了兴致,迫不及待丢了骰子开局,她想会会这个传闻中的运气王。

    一夜下来,几人从掌灯时分玩到天亮,胡翠危竟把她三人杀得措手不及。

    她满脸堆着笑,脸上横着的竖纹像是能夹死一只蚊子,嘴中歉意连连,一双手不停往兜里拨银子。

    赵环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一会儿红一会白的,临到了早上,气呼呼地转身便回去了。

    苏长鸢则与曹落林相视一笑,各自也做出唉声叹气模样,收拾了残局离席。

    一连足月过去,胡翠危手气好,运气佳,她天生赌神圣体的美名在她们骨牌圈儿传了出去。就这短短的时日,便足足赚了半千的银子,一时间,她乐得喜不自胜,要知道,这些银钱若是叫她挣,就算是连着萧鹿山的良田、宅子的租赁,也要挣个十来二十年呢。

    这日天气凉,秋风紧,秋雨绵延,临香阁早有宫人准备好了炭火,只支开一扇小轩窗透风。

    宝阁被熏得暖烘烘的,苏长鸢等一行人撑着雪白的油纸伞,错落有致进了宝阁,便将身上的雨披抖下,双手搓了搓。

    她站到炭火面前,伸出笋尖手在上面烤了一会儿,只觉得温暖入体,不由舒服地打了一个颤儿。

    其余几人则已经绑在了赌桌上,叮叮哐哐齐好了牌,就等着她落座。

    她烤好了手儿,回到桌前,开始摸牌。

    只是一面摸牌,一面唉声叹气:“可惜啊可惜。”

    烛火之下,她轻轻摇头,耳珰来回摆动,小巧的珍珠串儿在她脖颈投下一道影子。

    胡翠危正好坐在她旁侧,看得愣愣的:“可惜什么?”

    她双眸一敛:“可惜胡司衣这么好的赌运,怎么就赢个百八千银子,要是去了醴泉坊,别说是百八千银子,就是十万两银子,也赢得。”

    “十万两银子?”她瞠目结舌,摸着骨牌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色出游,不知道在想着什么,入了迷。

    曹落林见状,立即说道:“妹妹说的可是醴泉坊那个赌神?”

    她自然点头:“姐姐也听说了,不过这事,都在长安城传遍了,说那个赌神一到了醴泉坊,不出两月,单单凭借十两银子,就赢得了十万银钱,这不就是以小搏大,一本万利么。”

    “自是听说了,一开始我还不信,后面我听兄长说,这人呢,都是有自己的运气的,想来那人是赌运之子,被神灵庇佑,才会得那么多银钱。”她笑着捻起手里骨牌,打了个二饼出去。

    苏长鸢自摸了牌,仔仔细细地看了:“可不是,有人就是赌运好,我看胡司衣也有这样的运气,你的运气若是到了醴泉坊,不知道要发多少财呢。”

    胡翠危捻着骨牌的手放缓了些,眼神也不像落在她前面的骨牌上,似是放空,又一会儿聚集了精神:“话是这么说,可宫里边命令禁止了,宫中为官的人又不能去赌坊。”

    她仄声一笑,拢着团扇遮住下半张脸,一双眼睛悠悠望着她:“所以我方才说,可惜可惜,胡司衣这样好的运气,怕是只能大材小用咯。”

    胡翠危长久的沉默以及滞涩的眼神恍恍惚惚,叫她看得十分真切。

    宛若撒落下去那些饵料,终于引诱来了只肥鱼,那只肥鱼眼神警惕,却又无比憧憬着硕大的饵食,它犹豫再三,最终摆着尾巴,拨动清水,朝她游来。

    翌日,太傅府。

    苏长鸢一早便到谭桀音房里来,说是要借她几身男装穿穿,方便今日出行。

    只是她试了好几件,都不合身,谭桀音身材高挑,骨架也比她大不少,她穿起来就像是偷偷穿了夫君的大衣服穿。

    “不行不行,都太大了,儿时的衣裳呢,你有拿过来吗?”她把衣服重新叠好放回去。

    谭桀音摇头:“儿时的衣裳都留在江州南溪了,一件也没带。”

    她这才犯了难,现如今出去定衣服,定是要十天半月才能拿到的,时间来不及。她忽然灵机一动,寻思着,曾经在碧纱橱衣柜中看见过几件身量较小的衣裳,想来是萧子新的。

    “有了。”说着,二人便往西厢房里去。

    谭桀音想到她所谋之事,不由问她一句:“姑娘所谋,为何单单没有告诉公主。”

    这只是她随口一问,并不曾多想。

    原来胡翠危的赌神之说,都是她一心谋划的。

    她拉拢了曹落林,谭桀音,却独独没有告诉公主,这是何用意?

    她不由笑道:“曹姐姐乃才女,聪慧过人,行止娴雅,公主亦是聪慧伶俐,可她太过率真,脸上藏不住事,这事若是告诉她了,我担心会出纰漏。”

    “原来如此。”

    “二则,这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待事情成了之后,再将其来龙去脉告诉公主,给她赔个不是,她会谅解的。”

    言谈间,二人穿过抄手游廊、清幽小径,展眼来到西厢房。

    碧纱橱内摆着一雕螭金丝楠木衣柜,她勾开狮头嘴里叼着的两个铁环锁,打开柜门,在里边翻出了一件象牙白绫锦袍。

    双手展开衣袍,见那白色锦袍上绣着金色莲花,领口与衣袖绣着荷叶纹,做工精致,仿若能看见鲜花花瓣的纹理走向,锦缎面料细致,虽说放了好些年,却依旧如新衣一般。

    想来是太傅少年时所制的衣袍,只是他年少就喜欢舞刀弄棍,极少穿这些衣服,所以才会如此新,果真是暴殄天物了。

    轻轻抚摸过上面精致的莲花,展开来一试,只见衣袖正拢笋尖手,裙摆刚曳住脚踝,腰束一条玉色宽带,脚踩黑色长靴,手握宣纸折扇。

    再将玉佩悬腰,耳珰摘去,乌云鬓尽数往上抬,玉冠簪发,留两须刘海。

    好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她对着铜镜凝望,学着那萧子新摇了摇折扇,又潇洒将折扇一合,双手捻着折扇微微欠身:“姑娘,小生这番有礼了。”

    说完,与谭桀音相视一笑。

    只是铜镜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他身穿象牙白锦袍,循着笑声,在门外咳嗽了两下。

    苏长鸢微微一怔,垂眸与镜子中的人对望。

    古铜镜照着他的笑脸,虚影晃晃,令她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夫君怎么来了。”苏长鸢盯着他的眼睛,他也在镜子中盯着她。

    “怎么,我不能来。”这里本是他的住所,却因为得了一次瘟疫,搬到东厢房,至今都还没有搬回来住。

    府上的人以为太傅是把将病气渡给夫人,所以才分开来睡,并没有多疑。苏长鸢也乐得清幽,一个人住在碧纱橱,好不自在。

    他见有其他女眷在房内,并未进来,只是摇着扇子在门外守着。

    她则转过身,打开了帘子出来,站在他身旁,扯着嘴角笑了萧。

    萧子新的目光一直追着她,从里追到外,见她站定,又从上扫到下,他的头微微扬起,嘴角不由牵起一道弧线:“我瞧着,这衣服好生熟悉。”

    她心想少一事不如多一事,萧子新少年时衣服多了去了,他哪里会记得他有一件象牙白金线绣莲花的衣裳,所幸撒了谎:“好看吗?刚买的,今年长安城最新的样式。”

    眉毛一敛,他露出几分玩味的神情,他将折扇竖起,在她腰间敲了两下:“转个圈,我看看。”

    周围偶尔有来往的丫鬟仆从看见,均以为两人这是玩什么新鲜的把戏,都掩着嘴偷偷跑开。苏长鸢想要解释的手刚伸出去,那话又在喉咙噎住。她只好求助似的看向谭桀音。

    她则事不关己地看着别处,伸手挠了挠脖颈。

    罢了。

    她抬起衣袖,在他面前僵硬地转了一圈,又正面面对着他:“看到了吗?”

    放下衣袖,垂手在袖中,尴尬地攥紧了拳头。

    萧起眼神平视着,正好对着她的腰身,这个位置尴尬,往上三寸不是,往下三寸也不是,他便盯着那截细腰,笑道:“好看,十分合身,天衣无缝,再适合夫人不过了。”

    她背了背手:“那就行,那……我今天还有事,先走了。”

    从他身旁擦过,衣袖轻轻拂过素舆,忽地一下,手腕被他拿住,扯着她往前轻轻一带。

    苏长鸢猝不及防地往前倾,一手扶着素舆,上半身几乎与他贴近,环佩落在他腿上,轻轻擦出声响来。

    侧目相对,苏长鸢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却看得见他正在看她。

    “分明穿的我的衣裳。”

    萧起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吐故纳新,一阵阵热气,弄得她痒痒的。

    这窃窃私语仅有她能听见,她一时被人逮住错处,就像被抓的小偷,心不断跳动。她狡辩道:“你怎么知道是你的衣裳,说不定……。”

    “上面有我的梨花熏香。”打断她的话,继续以玩味的眼神看着她。

    她咽口唾沫,将手挣脱开来,挣扎站直了身体:“不行吗?”

    萧起的手抓了个空,他盯着空荡荡的手掌心,不知道想着什么,继而轻轻抓了两下,摩挲指腹:“可以,萧府上上下下,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所有的人,都是夫人你的。物供夫人玩赏,人供夫人消遣,只是夫人,别不好意思不承认。”

    苏长鸢并未深想他话中意思,拘礼点了点身道:“夫君,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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