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加冕盛宴闹成这样,也是大周前所未有的事。赵烨脸上虽有几分葳蕤之色,但面对着满朝文武,还是努力将那份软弱柔态压了下去。

    他尽力保持着沉稳平和,就像是他原本就是如此性格。

    先是遣使臣安抚心灵受伤的邻国王子,又派宫娥小厮前去紧跟长公主,生怕她出事,还要把当下的局面稳住,叫满朝文武接着宴乐,接着舞。

    众人见状也皆举杯欢笑,将邻国王子与长公主闹盛宴的事大事化小,意在宽慰赵烨。

    一干活忙下来,赵烨再无半点胃口,只是坐在高堂上麻木地饮着酒。

    席间女眷借不胜酒力之由,陆续散下去,苏长鸢也借此机会,辞了宴席,走出殿外,款款往御花园移步。

    正值寒冬腊月,大雪虽然消停,但依旧十分惊寒,尤其是刮过来的风,刮得人面颊耳朵生疼,苏长鸢忙扯起斗篷上的貂毛连帽罩住脑袋,把耳朵遮住,只露出面颊,顿时觉得温暖了许多。

    一直往前走,便是红梅苑,她远望一眼,见白雪压在红梅上,将枝头都压弯了,鲜红的腊梅在雪中一朵朵绽开,发出沁人的幽香。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冰沁带着腊梅香沁入肺腑,令她不由精神一振。

    她在梅花树下穿梭,不时撞到树梢,白雪徐徐落在她肩上,帽子上,也偶尔落在她眉毛睫毛和嘴唇上。

    刚走到一处隐蔽处,便远远听见有人在树下嘀嘀咕咕,又听见剪子咔嚓声响。她转而一瞧,见红梅树下,桃木椅上,赵环坐在椅子上,身旁堆了刚摘下来的腊梅,明黄的锦缎衣裙上飞了满身红梅,幽香虚徐,她的手已经被冻红了,正握着一把红手柄剪刀,对着那梅花肆意地剪着,嘴里念叨:“和亲,和亲,你怎么不去和亲。”

    长鸢不由从树梢串出来,大喊道:“是谁在此辣手摧花?”

    那公主听了有人来,不仅没有被吓着,反而厉声起来,抬头正要骂她,却见来人身着绯绿斗篷,满身带幽香,眉毛、眼睫、红唇都沾染了几缕白雪,看着宛若白色仙女神像。

    她长睫轻颤,雪花从她睫毛上抖落,一双黑白时的眼睛明晃晃的。

    赵环刚要上前与她招呼,忽然想到什么,努嘴道:“你也是来劝我的?”

    她笑着上前,伸手过去,握着她的手,像是握住冰块一般,下意识揉搓起来,暧了一声:“你这是何苦呢,干嘛糟蹋了自己的身体。纵然不愿意去和亲,不去就是了,何必在这里,伤了梅花,更重要的是,伤了自己,天这么冷,你这般金尊玉贵,冻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又将她的手拢在自己衣袖中,温暖着她。

    赵环一双秋波泛红,眼睛盈盈一痕泪,只是没落下,声音不由哽咽:“你不是来劝我的。”

    她点头刚刚坐下,赵环便一头撞入她怀中,抱着她哽咽起来。

    “都说叫我和亲,叫我为天下牺牲我一个人,天下人就是人,我就不是人了?他们都顾着天下人的想法,就不顾我一个人的想法了?我不愿意,不愿意,除非我死了!”

    她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慰着她,就如同前世哄着妹妹一般:“公主殿下,你且放宽心,今日你这番举动,不但不会使两国交恶,还可能使突厥就此忌惮起我们来。”

    赵环吸了吸鼻子:“如何说的。”

    她继续道:“突厥本就不怀好意,前来探测我大周国情,倘若今日我们畏畏缩缩,把公主嫁过去,说明我们害怕他们,可如今你大闹宴席,那突厥王子虽受侮辱,但仔细想来,必定以为我大周国力强盛,虽然有怨言,也不敢贸然与我们交恶。”

    赵环半懂半解,坐直身体,用手搵干眼泪:“那究竟是他们强盛,还是我大周强盛?”

    长鸢摇头:“两军刚停战没多久,敌我都死伤无数,只是,两边都不清楚对方实力,所以才会相互试探。”

    说起这些事,赵环便觉无趣没了兴致,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双水汪汪的眼波凝波而望:“长鸢姐姐,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还叫长公主殿下用商量二字?”

    “瞧你说的,好似我十分刁蛮,十分跋扈似的。”她挣扎着站起身,捋了一截乌丝缠在手上,顷刻间神情又与往日不同,倒有几分羞敛不敢语的模样。

    “这皇宫里,我怕是待不下去了,早前,皇帝哥哥说给我准备了公主府,就在太极宫以西,我先前还不愿意出去,今日闹了这样的事,我自然是不想待宫里的,所以打算搬进公主府去。”

    说着,她转过身来,眉梢带着喜:“你觉得呢?”

    她也起身,身上几朵红梅闷声坠落,陷入泥淖中,她未管那几朵残梅,只拉着她的手恭喜:“这是好事,公主殿下已经长大了,是要分出来住的。”

    “好是好,可惜,公主府戒备不比宫中,处处都是禁军把守,饶是到了公主府,那府上的兵力自然不比宫里的,所以……所以……。”

    长鸢依旧没明白,她在与她打什么哑谜,不由掐了她雪白的脸儿:“我的好公主,你快些开金口吧,想要什么?”

    她怕痒,笑着在转了转脸,又启秋波笑道:“你把谭桀音给我吧。”

    长鸢的笑凝固在脸上,但没有十分明显,只是淡淡地,有些不知所措。

    公主分明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继续道:“我已经与皇帝哥哥说了,谭桀音武力高强,两次救我性命,便为她请个五品典军之职,做本公主的贴身侍卫!”

    贴身侍卫。

    犹记得,前世她做皇后的时候,谭桀音便是她的贴身侍卫,一跟便是十五年,这十五年里,她也从一个小小的贴身侍卫,变为禁军统领,掌管八千禁军,奈何她不知为何辞行,转身投入了叛军的队伍,自立为王,与乱臣贼子一起杀入太极宫。

    她最终背叛了她。

    但也死在了那场战斗中。

    现在想起来,她浑身的血液都跟着往下滴灌,只留下一层蜡白的脸色,就像死尸一般。

    那时她不明白她为何要背叛她,直到她说出最后一句话:“娘娘,大周救不了了。”

    便死在她怀里。

    现在想想,她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和她相处的十多年,她一点都不了解谭桀音,她以为她只是一个指哪打哪的将士,没有自己的思想,然而她是一个心怀天下百姓的人,她加入叛军队伍,便也是加入了百姓的队伍,与百姓一起讨伐大周。

    前世,终究是她轻看了她。

    这一世,她对谭桀音有了深一层的了解,知道她绝对不会只困在她的身边,她该有更辽阔的天空。

    眼下,是时候该改变她的局面了。

    她沉默良久,那公主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摇着她手臂问她:“好不好嘛。”

    回过神来,恍若隔世,她定睛望着她:“你可曾问过她?”

    赵环自然没有问过,因为她知道,谭桀音会拒绝她,因为谭桀音一心只有她的姑娘,哪里还顾得着别人。

    但是她点头:“问过,问过,她说……她都听你的,但是,本宫瞧着,她也是十分欢喜。”

    十分欢喜是吗?

    长鸢悬着的心渐渐回落,也罢,她也希望谭桀音有一个很好的未来。

    她便笑道:“既然你们都说好了,我也没有强留人的理由,公主殿下如此欣赏她,想来她日后跟着殿下,定不会受了委屈。”

    赵环拍着胸脯:“自然,封她五品典军,已是委屈了她,若不然,按着规矩,她看过我的肌肤,是要做我驸马的,谁叫她是个女娇娥,可惜。”

    说着,两人已移步出御花园,因天寒地冻的,长鸢没与她过多停留,刚出了分岔口便和她辞别,继而往南华门走。

    只是没过几个石阶,见红墙旁伫立着一个身着粉色锦缎的贵人,身后跟着两个随行宫娥,饶是还未看清脸,她也知道是谁,她正对着她,一手拢在袖间抱于腹前,腹部凸起,好似里边塞了一木鞠,一手自然打开,由一个宫娥扶着,她似乎也诧异了一下,旋即摆正了姿态,等着她上前行礼。

    长鸢自没有避开她,两步到她跟前,捻着手绢施礼:“臣妇见过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本着俯首坐低的姿态,规规矩矩行礼,本以为苏锦鹤会开心,谁知她似乎并不买她的账,她急促吸吸起来:“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吗?”

    长鸢顿时诧异,抬头看向她,且见她面红耳赤,眉眼嗔怒,不像是在玩笑。

    她真的在生气?

    她为什么生气?

    长鸢正一头雾水,忽然灵机一动,原来她曾经在她面前夸下海口,她要做皇后的,如今皇后没有做成,只做了一个贵妃。

    她便误以为苏长鸢故意守在这和她相遇,故意上前来埋汰她的。

    她这个妹妹,总是喜欢以己度人。

    总是把旁的人往坏了想。

    她曾在勾栏瓦舍向来是吃过不少亏,才会养成如此心性。

    长鸢听她这般说,不由笑着道:“娘娘误会,方才臣妇与长公主闲叙闺中之事,才从御花园出来,偶然遇见娘娘,才来给娘娘行礼。”

    苏锦鹤分明不太满意她这个回答,反而更加愠怒,面色愈发红紫,有些阴阳地哟一声:“原来是与长公主殿下闲叙,本宫就没那么好命,不能与长公主殿下闲叙,也没有比亲姐妹还要亲的闺中密友,可惜可惜。”

    这话中酸涩,溢于言表,不就是指责她苏长鸢攀附公主,又指责她不好好对待作为亲妹妹的她,反而去对别人献殷勤。

    她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生气,让她辩解。

    放在从前,她的确为因为苏锦鹤这般争风吃醋而解释,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妹妹,她可怜她的经历,她想要弥补一切。

    所以爱她,纵她,护她,谁知她反过头来咬她一口,咬在命门之上。

    农夫与蛇的故事她经历过一次,不想经历第二次。

    面对她明讥暗讽,苏长鸢并不接招,只淡淡说道:“娘娘,臣妇先告退了。”

    言罢,与她擦身而过,逶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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