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阁。

    冬尽雪犹残,疏影阑珊。

    楠木垂花拔步床内的芸香清浅苾芬,流萦宛转,倏尔间晕散开来,甚是好闻。

    席容烟正歇中觉,睫毛一直在抖,睡得并不安稳,她的檀口翕动,似在呢喃着些什么。

    她卧在虚虚渺渺的浮香中,如坠云端,如仰星河,她梦见了那夜簌簌而落的漫天星子,梦见了他们缱绻相拥,吻到窒息的抵死缠绵,梦见了她唇上的鲜血和他锁骨间的那抹妖冶。

    九霄之下,还是那池雾气氤氲的春水,她望着那水,不由得想起了寒星含情脉脉的眼眸,于是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她要去找他,她想,他一定在这儿等着自己。

    没入池水的那个瞬间,她只觉得一股股郁热的气流扑入鼻息,害得她喘不过气,她拼命地挥手求救,但是没有人来救她。她呛了一大口水,身子不受控制地沉向诡谲无波的深渊。

    寒星,寒星,她在心底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她相信,他会救她,她相信,他一定能救她。

    四下无声,岑寂渐蒙,池底忽而激涌起一阵狂浪飑风,抟旋而聚,裹挟着她冲了上去。

    她仓促回头,见是寒星托举着她,一气儿浮出了水面。

    她欢喜的回身勾住他的脖颈,便要吻他,寒星的薄唇依旧没有温度,无论她怎么努力,仍是冰冰凉的。

    寒星笑着,眼底都是化不开的柔情,他捻起她鬓角的一缕湿发,用牙咬着,含在嘴里,酥酥麻麻的感觉顺着青丝,蔓过她的颈侧,勾的她心中越来越痒。

    她闭着眼,蜷在他的臂弯里,浑身热得滚烫,她觉得自己就快要化开了。

    朦朦胧胧之际,水面上浮动着的细碎光晕一点点变亮,从纯净的白,到琥珀的黄,再到火烧云般大片大片的赤红。

    她大惊。

    起火了!

    白茫茫的沆砀之气悄然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尽的滚滚浓烟,数不尽的熊熊烈火。

    她停下亲吻,不知所措地看向寒星,寒星也正看着她,他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悲凉。

    他笑了笑,仿佛在说,阿烟,别怕。

    下一秒,他就抱着她一跃而起,直上云霄。

    她的脚踏在了柔柔软软的云朵上,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寒星悯然一笑,退了一步。

    她心觉不好,伸手就想拉他。

    可是已经晚了,她的指尖只掠到了一缕极轻极淡的云絮,寒星一脚踩空,直直掉落下去。

    她仓皇的松开手,底下烟雾弥漫,她寻不到寒星的身影,只能看见涌起的火舌翻滚舐动,贪得无厌的吞噬所有。

    她恸哭痛呼,“寒星!”

    恍惚间,寒星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仿佛透过了重重浓雾,冲她温柔一笑。

    她一怔,不管不顾地就扑了过去,想要同他一起赴死。

    赤浪肆虐,一阵阵难捱的酷炎炙热直冲面门,她的脸朝下,被迸出的火花映得通红。

    忽地,她的身子被人拉住,重新落到了云端。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望去,正跌入一人的怀抱。

    那人身穿一袭月白色长袍,面若冠玉,唇若涂脂,一双丹凤眼内勾外翘,脉脉注视着她。

    她纳罕道,“太子殿下?”

    魏晗烨并不作答,只用手臂轻轻环住她。

    她伸手去推,“放开我,我要去找寒星。”

    魏晗烨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中带了一丝哀怜,说得却是,“旌儿,留下来,不要走。”

    她吃了一惊,思绪越扯越远,一片混沌中,似有撕裂的喊声冲出火光,“旌儿!活下去!”

    她的脑海中不停地回荡着这两个字——

    旌儿——

    席容烟蓦地醒了过来,鲜艳的大红色映入眼帘,晃的她又是一阵失神,仿佛还在梦中。

    她惺忪着眼,勉力望了过去,终于认出那片大红色是她睡前刚刚绣好的嫁衣。

    她口干舌燥,咽了口吐沫,唤道,“桃夭,喝水。”

    桃夭在外头应了一声“诶”,端着茶水走了进来。

    “哎呀,姑娘怎么一头的汗?”

    席容烟接过茶盏,啜了一口,焦躁感稍稍淡了些。

    “做噩梦了。”

    桃夭用帕子帮她细细擦拭着额角的汗,心疼道,“姑娘这些日子存着心事,总也睡不好,再这么下去,人都熬坏了,寒将军回来岂不是要心疼的。”

    席容烟饮尽了茶,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可那画面仿佛被茶水冲淡了,化成虚虚实实的碎片,随风而逝,怎么串也串不起来。

    她拢了拢散开的头发,“不要紧,以后睡前焚些沉香就是了。”

    桃夭一面应着,一面麻利地服侍她起床,“今儿是上元节,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都约着要去长街赏花灯呢,姑娘去吗?”

    “啊……”席容烟用帕子掩着,打了个哈欠,“一年到头,恐怕也就只有这一次热闹,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桃夭嘻嘻笑着,“我就知道姑娘爱热闹,一定是要去的,那我给姑娘梳个漂亮的发髻吧,保证姑娘往那一站,就能艳压群芳。”

    “不必,你去开了箱笼,找一套男人的衣服出来。”

    “啊,姑娘,你该不会是又想要男扮女装吧?元宵佳节闹花灯,这是旧俗,纵是老爷、夫人也不能说什么,姑娘不用偷偷摸摸的呀。”

    “我自有道理,你按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桃夭无法,只得开箱找了一件玄色毳裘,一双方头绒靴,一顶银鼠抹额。

    “里头穿的衣裳实在是找不出来,姑娘若要扮作男子,只在外头披上一层毳裘,约莫着也就能遮住个七七八八了。”

    席容烟点了点头,从桃夭手中接过毳裘,拢在身上,她一边在镜前踱着步,一边打量着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又从枕下取出寒星送她的木簪,挽起一头乌黑长发。

    装束既毕,席容烟得意地拍了拍手,一扬脸,笑道,“如此一来,安能辨我是雄雌呢?”

    桃夭不解道,“我不明白,姑娘难得能名正言顺的出趟门,为什么还要女扮男装呢?”

    席容烟微微叹气,“今晚看花灯的人男女混杂,我已经有了意中人,不想再引人注目。”

    桃夭一下子反应过来,闺中女子一直被礼制约束,平素不得随意出门,唯有上元节这日是个例外,因此,元夜花灯也就成了男女幽会的好日子,流传了许多缠绵悱恻的爱情佳话。

    席容烟的心中已经有了寒星,自然不肯再做装扮,免得徒惹是非。

    “寒将军能得姑娘青眼,何其有幸。”

    “他救过我,不止一次的救过我,如果当年不是他带我入府,只怕现在,我已经沦落在烟花巷了,若说有幸,也该是我,而不是他。”

    “寒将军救过姑娘,姑娘也救过他呀,这么一来一去就算扯平了。”

    “他救我在先,我救他在后,合该是我欠他的,要用一辈子来还。”

    桃夭睨着眼笑,“还就还吧,左右寒将军生的好看,姑娘嫁给他也不算吃亏。”

    席容烟红了脸,“谁说我要嫁给他了,不许混说。”

    “我混说了吗,姑娘若是不嫁他,成天戴着那支不值钱的木簪子做什么,晚上睡觉还要放在枕头底下,生怕别人偷了去。还有除夕,姑娘选中的那枚象牙扳指又是要送给谁的,总不可能是姑娘自己留着拉弓用吧,姑娘你倒是说说看呀。”

    席容烟笑着捶她,“你个促狭小蹄子,你再敢乱说,我就回了父亲母亲,把你撵出去!”

    桃夭笑得岔了气,一面躲一面说,“姑娘撵了我,纱窗外可就没有给张生报信的红娘啦。”

    席容烟羞得不行,甩手扔了毳裘,就跑过来捉她,一径将她逼到了拔步床的围廊内。

    席容烟挽了挽袖子,半蹲下身子,伸手就去挠桃夭的痒痒,“笑呀,我让你笑。”

    桃夭捂着笑疼了的肚子,伏在廊上告饶,“好姑娘,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敛秋在外头报,“四小姐来了。”

    桃夭忙止住了笑,摸着自己凌乱的头发,跺脚道,“都怨姑娘,把我害成了这副鬼样子,我还怎么见人呀。”

    席容烟正了正袖子,掩嘴笑道,“谁让你说这些浑话来编排我了,活该,你先回房梳头去吧,一会儿再过来,留四儿和敛秋在这儿伺候就是了。”

    桃夭还要说时,却见四儿和敛秋已经一边一个挑起帘子,席容珍从外笑盈盈走了进来,“姐姐和桃夭聊什么呢,说得这般高兴,我还没进堂屋就听见你们的笑闹声了。”

    席容烟笑着上去迎她,“不过闲聊罢了,四妹妹快坐,敛秋,上茶。”

    桃夭低着头出去了,四儿给席容珍褪下莲蓬衣,拿到当地放着的青瓷莲花熏炉上头烘着。

    敛秋捧着两盏花茶过来,随即恭敬退到一边,垂手侍立。

    席容珍接过花茶,品了一口,赞道,“上次来姐姐这里,我心里就惦记着桃夭晒的花茶,今日喝了,果然不同凡响,姐姐真是好心思呀,可否教授妹妹一二。”

    席容烟也饮了一口,放下茶盏,笑道,“什么难事儿,不过是采、蒸、捣、焙、穿、封这六步罢了,也值得你正经去学。”

    席容珍咂舌,“这还不难,也就你有这个闲情逸致。”

    席容烟便笑,“谁让我是个闲人呢。”

    席容烟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她,只见她里面穿的是一件秋香色琵琶襟妆花缎子窄裉袄,头上插了一支斗纹银钗,耳畔点着两颗小小的银珠。

    席容烟想了想,笑道,“你今日穿的袄儿是秋香色的,若用银珥银钗,虽然雅致,到底太素了些。你来的巧,我前儿得了一对金镶珠丁香儿,还有一支金螭虎钗,配你的袄儿正好。”

    席容珍忙道,“这如何使得,吃姐姐的茶便罢了,还要拿姐姐的东西。”

    “你我姐妹,客气什么,况且我平素少用金饰,搁着也是落灰,白白辜负了这些好物件,等下我让桃夭开了妆奁拿给你,你若是再要推辞,便是与我生分了。”

    席容烟言辞恳切,席容烟倒不好再拒绝,便道,“那妹妹就收下了,只是每次都让姐姐如此破费,妹妹心里着实不安,不知该如何谢谢姐姐才好。”

    席容烟笑道,“你上次叫福禄送了几支美人梅过来,我喜欢的不得了,你若真要谢我,有空再为我折几支宸园的梅花回来便好。”

    “这个容易,姐姐若是喜欢,妹妹再折了送来就是了。”

    “原该如此,才是我们姊妹之间的情谊。”

    席容珍喝净了茶,轻轻搁在小几上,“听说长街今天晚上有各式各样的歌舞百戏,什么蹴鞠呀,傀儡呀,吞刀吐火,舞龙舞狮,简直是凡所应有,无所不有,对了,今年还有一帮从西域过来的胡姬跳胡旋舞呢。”

    “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飖转蓬舞,想来定是极美的,说起来,我还从未亲眼见过胡旋女子跳舞呢,今夜倒是可以一开眼界了。”[1]

    “是呀,不过她们就算再美,终究是蛮夷之辈,比不得我们大魏女子。我早上去荣华堂给母亲请安的时候,正好看见二姐姐从明玉苑的月亮门出来,她身上披了一领黄澄澄金灿灿的斗篷,脚下还蹬着一双鹿皮子靴,太阳一照,她整个人在日头底下明光烁亮的,好看极了。”

    “二姐姐穿的应该是吉光裘,传说是用西域那边的天马毛发织成,入水不腐,入火不焦,西域可汗过年的时候送了皇上一件,没想到咱们府里也有一件。”

    “二姐姐真是好福气,能托生在母亲肚子里,不像我——”她说到这里,忽想起席容烟无父无母的事情来,连忙止住话头,打岔道,“姐姐晚上预备穿什么衣裳出门呀?”

    席容烟并不在意,抬手指了指搭在玫瑰椅上的玄色毳裘,笑道,“就是那个了。”

    席容珍愣了愣,随即打量起她束在头顶的木簪,调侃道,“姐姐,你打扮得如此俊俏,莫不是想要女扮男装?到时候我们一道上街赏灯,只怕别人要将你错认成京城里哪户人家的贵公子了。若是碰上了那起子孟浪之徒,我便只管挽住你的手,看谁还敢找我搭讪。”

    席容烟听她说得有趣,也不觉同她笑了起来。

    桃夭从外捧了一碟雪花糕进来,二人边吃边聊,不一会儿已是日落时分。

    席容烟留席容珍用了晚膳,饭毕,席容烟换上了一身男装,席容珍也重新打扮了一番,二人在府中闲逛了一阵子,约莫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向宰相府的大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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