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锦楼。

    申无忧一身扶光色宽博衣衫,头戴紫纱罗高士巾,徐徐走了进来,拱手道,“无忧迟来,还望诸位兄台海涵!”

    宁凯风凑到李莲蓉耳边说道,“他宫里头的妹子都出事了,他竟还有兴致出来参加宴会。”

    李莲蓉瞟了一眼申无忧,轻蔑道,“书呆子一个。”

    席容弥德招呼着他,“行之,快过来坐。”

    申无忧刚一坐定,席容弥德便为他介绍,“这位是吏部员外郎李莲蔚,表字文正,这位是刑部尚书张悍之子张宇,表字玄檐。”

    申无忧连忙依次见过,“久仰!久仰!”

    张宇生得白净,斯斯文文的模样,一点也不像酷吏张悍之子,他微笑着说道,“行之,令妹的事,明台都同我说了。你放心,咱们都是一家人,家父必不会为难她的。”

    申无忧感激涕零状,“无忧何德何能,能得明台、玄檐两位仁兄从中斡旋,如若此次,我们申家能够侥幸逃过一劫,他日必有重谢!”

    张宇道,“欸,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早就听说行之闻鸡起舞,十分勤奋好学,前年便已中了举人,去岁又是进士及第,如果不是因为宫里的事,只怕此刻早已授官拜职了。若是来日青云直上,还望行之提点一二呀。”

    申无忧道,“承张兄吉言,如果真有那么一日,无忧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之!”

    李莲蔚道,“我身在吏部,不大清楚刑部的案子。不过,我听说皇上让大理寺从旁协审,令尊大人不是在大理寺供职嘛,皇上既然做出了这样的安排,便是并未偏信皇后的一面之词,可见呀,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申无忧叹了口气,“家父虽在大理寺供职,遇到这样的事,岂有不避嫌的道理。万幸,那大理寺卿许忠和倒是个难得一遇的好人,如今,哎,舍妹之事也便只能指望他了。”

    李莲蔚点头,“是啊,许忠和,许仲卿,确实人如其名。”

    宁凯风自上次酒后胡言之后,遇事十分小心,此刻见他们议论起了此事,便道,“裴兄不是说过,席间不谈政事的吗,咱们还是喝酒吧!”

    方承鹤笑道,“哈哈哈,这样的话,我倒是难得能从梦元的嘴里听见。不过,左右存义今日也不在这里,咱们几个随便说说倒也无妨。”

    席容弥德道,“还真是好些日子没看见他了,他该不会是害病了吧?”

    李莲蓉轻嗤一声,“是啊,害病了,害的还是心病呢。皇上一病,他就跟着称病不出,闭门谢客,生怕沾着一点脏水。”

    李莲蔚瞥他一眼,李莲蓉便不再说,只是用鼻子往外哼气。

    李莲蔚道,“多事之秋,存义自然是要小心些的。”

    席容弥德颔首,“皇上卧床,太子监国,的确是多事之秋。”

    方承鹤道,“都说皇上病了,有说严重的,也有说不严重的,众说纷纭,我也分不出个真真假假,明台可知,皇上这病究竟怎样吗?”

    席容弥德连忙摆手,“宫闱之事,我一个平头百姓如何知晓。”

    李莲蓉笑了起来,“明台,你可真会开玩笑,令尊位列宰相,令兄受封伯爵,令姊又是宫里的皇贵妃,你还平头百姓,哈哈哈哈哈,你说这话,谁信呀。”

    席容弥德道,“嗐,咱们几个能聚到一块儿不容易,今日,咱们不说这些烦心事,只管吃吃酒看看戏,做咱们的富贵闲人才是正经。对了,我听说缀锦楼新调教出来一个小旦,才开了嗓,模样生得极俊,何不让他唱上一出,咱们一起听着乐呵乐呵。”

    宁凯风近来有些腻了府里养的那些娇娃,只拿身边的几个小厮泄火,却也总是不尽兴,眼下听见这话,忙道,“既有这样的人物,还不快快请来!”

    一时,来福领了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进来,“他就是我们这儿唱小旦的,叫玉官的。”

    宁凯风瞧见玉官,眼睛都直了,“这,这真是男的吗?”

    来福笑道,“瞧侯爷说的,哪有女孩子出来唱戏的呀。”

    宁凯风大喜,上去就拉玉官的纤手,“玉官,你都会唱什么曲子呀?”

    玉官粉面朱唇,形容俊秀,虽然年纪尚小,却是自有一段风流韵味。

    他微微低着头,“都会唱的,侯爷想听什么,随意点就是了。”

    宁凯风一只手覆住他的脸蛋,另一只手便往下探,“我的宝贝,我的心肝,你叫我一声梦元听听。”

    玉官含羞一笑,那双桃花眼似醉非醉的散着雾气,细细弯弯的眼尾勾出一个迷人的弧度,他低低切切地唤了一句,“元郎——”

    这一声“元郎”喊得众人几乎酥倒,饶是滴酒未沾的申无忧此刻也有了几分醉意,他忙低下头,再不去看玉官。

    宁凯风舔着嘴唇,吞着口水,爱不释手地在玉官身上摸来摸去,他恨不能立刻便把玉官压在身下,大展雄风,只是又顾忌着众人都在,一时倒也不敢轻狂。

    “你唱的,我都爱,你随便拣一支好听的,细细唱来。”

    “那我唱一支《闻乐》里的《锦中拍》吧。”

    众人都说“好”,各自饮了门杯,且看玉官如何唱来。

    玉官被宁凯风搂在怀里,挣脱不开,也不敢得罪他,只得顺势跪在地上,把身子一直,水袖一扬,皓齿一发,宛宛转转,悠悠扬扬的唱了起来。

    “携天乐花丛斗拈,拂霓裳露沾。迥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清艳。纵吹弹舌尖玉纤韵添,惊不醒人间梦魇,停不驻天宫漏签。一枕游仙曲终闻盐,付知音重翻检。”[1]

    他的声音丝丝袅袅,缠缠绵绵,嫩的仿佛能掐出一股水来。那双桃花眼更是媚色天成,内里晕染开了一圈圈淡粉色的薄雾,把宁凯风的魂儿都勾走了。

    宁凯风颤颤巍巍的伸手去抹他唇上的胭脂,吃的一丝不剩,口中只管喊着,“好玉儿。”

    玉官神色温顺,他安安静静跪在那里,由着宁凯风乱摸乱咬。

    今日裴延敬不在,余下几人懒得管宁凯风,也都由着他胡闹。

    李莲蔚本来想再听玉官唱一出的,但见宁凯风这架势,料着是不行了,也便丢开玉官,向席容弥德道,“下月便是令妹同文敏的好日子了,这原本是一件大喜事,只是,眼下皇上病了,不知道这事儿宫里是怎么一个口风?”

    席容弥德啜了口酒,“我听宫里的意思,便是太子的婚事也是要照常办的,说是冲一冲,没准皇上的病就好了。既这么着,咱们两家的喜事自然也是能办的,总没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道理。”

    张宇笑道,“明台说得很是,算起来,下月就是令妹同文敏的亲事,大下月又是令妹同太子的亲事,明台,你们府里可有大热闹了呀。”

    李莲蓉因为涉及自己,不好张嘴,倒是一直不大开口的申无忧举杯笑道,“明台的家中已经出了一位皇贵妃,如今又添了一位太子妃,无忧且以此杯为贺!”

    席容弥德也便举杯,“行之,我平素最厌那些青云直上之语,你可别也说这么一番话。”

    申无忧笑道,“那我不祝你前程似锦,但祝你一生逍遥快活!”

    方承鹤微微叹气,“明台没有入世之心,真是可惜了这唾手可得的大好前程。”

    张宇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明台小小年纪便能有此心境,倒也不俗了。”

    那边的玉官已经被宁凯风揉搓的有些受不住,呻吟道,“侯爷,我,我——”

    宁凯风堵住他的嘴,不叫他喊出来。

    方承鹤咳了两声,“罢罢罢,今儿这酒也吃的差不多了,咱们也便散了罢,再呆下去,梦元他们也不自在。”

    申无忧听着那边的淫靡之音,两颊早已涨得通红,巴不得一声,便站起来拱手,“无忧这便告辞了,舍妹之事,还要拜托明台,玄檐两位兄台费心筹划,无忧,感激不尽!”

    张宇拱手道,“我等一定尽力,行之放心就是。”

    席容弥德笑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你何须这样客气。”

    一时,众人各自散去,独留宁凯风同玉官在房中厮混。

    下楼时,众人都推席容弥德走在最前面,席容弥德谦让了一回,“还是几位兄长先请。”

    众人都笑,“如今便属你家最风光得意,你不走在前面,谁敢越过你去。”

    席容弥德无法,只得在前面走着。

    盼儿戴上了红玛瑙耳坠儿,正站在二楼的梅花式栏杆旁等着席容弥德。

    这耳坠儿是用席容弥德送她的坠子打的,她一次都没舍得用,满心盼着戴给席容弥德瞧。

    席容弥德瞥见了盼儿,却并未认出她来。

    一则,他素性风流佻达,最爱在女孩子们身上留心,被他施予过恩惠的女孩子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不要说像盼儿这等在外头认识的,便是府里的那些丫鬟,他也认不全。

    二则,他虽风流,却并非宁凯风之流,不过是看她们有了难处,帮上一把,从来也不要什么回报,更没想过书里常说的什么以身相许的事儿,自然也不去记她们的名姓。

    三则,他出身不凡,模样清俊,是从锦绣堆里娇养出来的公子哥儿,身边从来不缺年轻貌美的女子,他遇上了,同她们调笑一回,事后便丢开手,万绿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盼儿却是个有心的丫头,上次一别,她便对这个席容家的二少爷暗生情愫,念念不忘。

    盼儿的出身尴尬,父亲黄大是不入流的商贾之辈,母亲尹娘子又是从红翠馆里出来的舞女,连带着她也被人看轻了几分。黄大孩子很多,哪里还记得盼儿这个女儿,尹娘子恨她不是个男孩,平时对她更是非打即骂,整个缀锦楼里,唯有伙计来福瞧她可怜,偶尔给她讲个笑话解闷。

    因此,盼儿年纪虽小,却已饱受世人冷眼。席容弥德对于盼儿而言,就像是一束光,照亮了她阴沉黯淡,毫无指望的生活。

    此刻,盼儿站在那里,眼看着席容弥德同她擦肩而过,不觉急了。

    “席容公子!”

    席容弥德听见喊声,停下脚步。

    “你在喊我吗?”

    午后的阳光从横披窗倾泻而下,正好洒在了席容弥德身上,只见他一袭天水碧云锦长袍,额上勒着仰莲纹银珠抹额,腰间系着玉石流苏宫绦,手持白羽扇,腕缠十八子,月眼星眸,山泽清臞,疏疏然往那一站,真是谪仙一般的人物。

    盼儿痴痴看着这个沐着光的男子,把这一幕深深印在了脑海里,哪怕后来一切都已烟消云散,物是人非,她也依旧无法忘记,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人完完全全占据了她青春懵懂的心。

    盼儿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公子,我戴的耳坠子好看吗?”

    席容弥德歪头瞧她,“好看,红玛瑙很衬你的肤色,谁给你选的,眼光不错。”

    他居然把自己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盼儿不知该说什么,怔怔站在原地。

    李莲蓉推了席容弥德一把,“走啦!”

    席容弥德对盼儿微微一笑,便同几人一道下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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