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旧俗,每年元日前夕,皇帝都要携文武百官以及后宫诸人去西山为国祈福。

    魏晗烨换上了庄重繁琐的吉服,命人去请魏太后。

    不一会儿,魏太后派丫鬟传了话来,说自己晨起身上有些乏,就不去了。

    魏晗烨对着铜镜正了正头上的衮冕,闻言唯一颔首,“那就让母后在宫中好生歇着罢。”

    因为苏蕙菁一事,魏太后心里存了不痛快,魏晗烨去隆寿宫求见了好几次,都被云英给挡了回来,他原本是想借着祈福的事儿,同母后缓和缓和关系,没想到她又拒绝了。

    魏晗烨想了想,吩咐秦川,“你让周坤一会儿去给母后瞧瞧,开些药膳也是好的。”

    秦川应了声“是”,随即出去找人传话。

    袁青佩剑而入,“陛下,车马随从都已齐备,随时可以动身。”

    魏晗烨看了眼镜中形容,并无不妥之处,便说,“走吧。”

    十六人抬的礼舆宽敞明亮,明黄色的帷幄绣着精致耀目的金龙,礼舆四柱皆以蟠龙装饰,袁青和秦川一左一右,紧紧跟在轿子两侧,后面则是大批的侍从护卫。

    额前十二道旒紞随着车马颠簸轻轻摇晃,魏晗烨定定瞧了一阵眼前的十二颗赤黄青白黑五色相间的玉珠,心中略感疲惫,这衮冕太沉,这担子太重,压得他快喘不过气了。

    他坐在这个万人之上的位子上,坐得越久,便越觉得孤单,这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滋味。

    那日,肃安王跪在他的面前,他下意识伸出了手,可最终却并没有扶起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肃安王的下文,那一刻,魏晗烨便已明白,伸手的是魏晗烨,坐着的却是大魏皇帝,如果只能留下一个身份,那他便只能是大魏的皇帝。

    秦川的声音从轿外传来,“陛下,咱们到了。”

    魏晗烨单手挑开帘子,但见烟岚云岫,巍然屹立的西山霎时映入眼帘。

    没有人知道这座山究竟存在了多久,便是山上的六净寺也已经有了百余年的历史。

    魏晗烨走下礼舆,凝望着上千个逶迤而上的青石板,心下不由一叹,“朝代更迭,天下兴亡,任凭世间风云如何变幻,亘古不变的唯有此物而已。”

    他没有让秦川扶他,而是自己一步一步,心怀虔诚地走上西山。

    三乘大师在山门处迎他,“阿弥陀佛。”

    魏晗烨亦是双手合十,“听闻大师云游去了,没想到今日竟能在此见到大师,真是幸事。”

    三乘大师语调一如既往的平和,“原本是打算离开一段时间的,只是想着这是施主登基后第一次来西山祈福,便又多留了几日。”

    魏晗烨诚恳地说,“多谢大师。”

    三乘大师笑了笑,身体微侧,让出一臂,“施主请。”

    “请。”

    祭祀祈福的灵坛已然设好,上列两张桌案,一张面东,一张面西,另有一架金钟面北,一架玉磬面南,其余乐器、舞者、乐者若干。

    魏晗烨微一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随着九下击柷的声音响起,穿紫袍戴紫冠的舞者一手执矛,一手持盾,在坛上翩然起舞。

    他带着敷彩上漆的面具,眼神肃穆,舞姿庄重,每个步子都踩在钟磬的乐律上,分毫不差。

    一时,舞毕,击敔奏止音。

    钟磬之声渐止,魏晗烨执盏登坛,朝正东的方向躬身拜了一拜,在场之人都跟着跪下,唯有三乘大师面色淡然,遗世独立。魏晗烨将酒倾洒于案前,随即将空的杯盏放回托盘之中,重新取了一盏酒,转身朝西,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

    风将坛上的酒吹干,三乘大师缓步登坛,他的面色沉静,语调清朗,凝声宣读起祭歌:

    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

    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

    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

    扬枹兮拊鼓,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

    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1]

    他念一句,众人就跟着念一句,直到所有句子都念完了,众人才慢慢地站起身来。

    三乘大师道,“恭请天子饮福,乐起。”

    魏晗烨面朝百官,端起托盘上的最后一盏酒,小口小口饮下,乐者齐声唱了起来,一时,歌毕,魏晗烨手中的酒也正好饮尽了。

    方才的领舞者捧来一张桃木弓,沉声道,“请陛下射鬼。”

    伴随着祭歌的余韵,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阴森古怪。

    不过魏晗烨并没有多想,他张弓搭箭,射向虚空。

    三乘大师只抬头看了一眼,便称,“邪秽已除,焚祭品,敬诸神。”

    坛下按序排开的僧众口口相传,“焚祭品,敬诸神。焚祭品,敬诸神。焚祭品,敬诸神……”

    距离灵坛百余步的地方有一座燎炉,炉边的人听到了传来的“焚祭品,敬诸神”的声音,便将早就备好的各色贡品抛入炉中,但见白烟滚滚,红光升腾。

    三乘大师于是高唱,“礼成,拜!”

    众人复又跪下,口中直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祭礼这就算结束了,三乘大师陪着魏晗烨走下灵坛,“施主可要即刻回宫?”

    “朕想去瞧瞧皇祖母。”

    三乘大师点头道,“好,那我去安排些斋饭,等下一道给施主送过去。”

    “那就有劳大师了。”

    “施主有礼。”

    说罢,三乘大师合掌而去。

    太皇太后不喜热闹,故而没有参加方才的祭礼,魏晗烨到时,她正歪在榻上,和方承鹤说话解闷,见他来了,方承鹤脸上的笑容稍稍凝固了一下。

    魏晗烨行礼道,“孙儿见过皇祖母。”

    魏晗烨虽然政务繁忙,不能亲来看视,但他经常命人送来各样补品膳食,还有各地进献的稀罕物件儿,因此太皇太后对这个久未谋面的孙子还是有些好感的。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道,“陛下来了,安然,去取哀家去岁存的那罐茶来。”

    安然应声而去,方承鹤赶着起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方承鹤在朝中不过挂了一个虚职的名头,像祭祀祈福这等大事,自然是不需要他到场的。

    魏晗烨对方雪岩没什么好感,连带着对方家的人也是淡淡的,不过他知道皇祖母很疼爱方承鹤这个侄子,于是便冲方承鹤点了下头,“仰山也在啊。”

    魏晗烨贵为九五至尊,对方承鹤直呼其名即可,但他却唤其“仰山”,以示亲厚之意。

    方承鹤如何不明白,他面上立刻表现出受宠若惊的神色,“是,臣来陪陪姑母。”

    太皇太后自然是乐见他们二人和睦相处的,于是笑道,“都别站着了,来,一块儿吃茶。”

    魏晗烨掀袍,挨着她坐下。

    因着魏晗烨在场,方承鹤并不敢坐,只是垂着手,站在一旁。

    魏晗烨瞥了他一眼,“皇祖母让坐,你也便坐吧,都不是外人,不必十分拘礼。”

    “是。”

    方承鹤这才挨着太皇太后,在榻的另一边坐了。

    魏晗烨端起素白茶碗,浅浅抿了一小口,赞叹道,“西山果然是钟灵毓秀的所在,便连这儿的茶浸润得久了,也都染上了超凡脱俗的气味。”

    太皇太后笑了笑,“你要是喜欢,哀家把这罐茶尽数送你便是。”

    “那敢情好,那孙儿就多谢皇祖母了。”

    几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殿外传来一声清脆嘹亮的童音,“皇祖母~~”

    魏晗烨讶异地抬头张望,见是一个不过一两岁的小孩儿手脚并用,蹒跚着爬进殿门。

    方承鹤连忙跑过去,把那小孩儿抱了起来。

    魏晗烨疑惑道,“这个孩子是——”

    “回陛下的话,这是微臣的孩子。”

    “哦?朕怎么不知道,这是几时的事?”

    “嗯……”方承鹤有些不好意思,“这孩子是外室子,所以臣也不好声张。”

    魏晗烨心下了然,“原来如此。”

    朝中官员多有外室,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魏晗烨自然不会在意这个,不过,甘愿为人外室的女子一般都是烟花柳巷之流,朝中官员顾忌着自己的声名,不过是养着她们玩玩罢了,为了不生出事端,断然不会给她们留下子嗣的机会,能允许外室生下自己的孩子,可见这个孩子的生母在方承鹤的心中应该是有一席之地的。

    “这孩子刚才叫皇祖母什么?也是,皇祖母?”

    方承鹤紧张得舌头都打结了,“小,小孩子嘛,什么都不懂,胡乱叫的。”

    这个小孩儿浑然不觉自己闯了天大的祸事,又冲太皇太后甜甜地喊了一声,“皇祖母!”

    “欸,乖,来皇祖母这里。”太皇太后笑着冲他招招手,方承鹤急忙把孩子抱给了她。

    太皇太后笑得极是慈爱,她一边逗弄着怀中的小娃娃,一边解释,“这孩子和哀家有缘,一看见哀家呀就知道笑,哀家膝下寂寞,见他这么可爱,就把他抱到自己身边养着了。哀家本来是想教他说‘皇姑奶奶’的,可不管哀家怎么教他,他都学不会,后来有一天啊,哀家让安然读你送来的信,读到‘皇祖母’时,这个小孩儿的眼睛啊,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哀家睁眼看见他趴在床边,刚想问他怎么了,他就脆亮脆亮地唤了一声‘皇祖母’,哈哈哈,给哀家乐坏了,哀家也懒得纠正他,索性就一直这么叫了。”

    方承鹤小心观察着魏晗烨的神色,见他并没有动怒的意思,心下这才稍稍安稳了一些。

    “都是臣教子无方,臣回去一定好好管教这个逆子,不叫他再说出这么失礼的话来。”

    魏晗烨脸上挂着一抹玩味的笑,他就这么好整以暇地注视着方承鹤,过了好一阵儿才说,“算了,小孩子懂什么呀,还不都是大人教什么就是什么。”

    方承鹤慌了神,赶紧跪下,“陛下,微臣绝对没有教过他说这样的话,陛下明鉴啊。”

    “仰山你慌什么,朕也没说是你教的呀,不是皇祖母教的吗。”

    “啊……对……是……”方承鹤抬袖拭了拭脑门上的汗,明明已是冬日,他却热得发慌。

    气氛有些尬尴,太皇太后悠悠开口道,“行了,不就是个称呼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呀,承鹤,你起来,别跪着了。”

    方承鹤偷偷瞄了一眼魏晗烨,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这才站起身来。

    魏晗烨笑道,“皇祖母说的是,不过就是个称呼罢了,只是,”他话锋一转,“皇祖母既然喜欢这个孩子,何不把他认作养孙,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太皇太后听得有些糊涂,她重复了一遍,“养,孙?”

    方承鹤在一旁站着,敛眉不语,他不知道魏晗烨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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