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

    肃安王一行人到时,寒星已经率人在帐外候着了,他身上披着的苍蓝色裘皮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哈哈哈,久闻肃安王大名,本汗今日总算是见到你了!”

    肃安王眼角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可汗别来无恙。”

    肃安王用的是“别来无恙”,他这是在告诉寒星,他知道他们从前是见过面的,他已经知道了寒星从前的身份,知道是他抢走了平乐,杀死了悠悠,重伤了陆奔还有楚天琦。

    寒星脸上的笑容不自觉僵了一下,不过很快,他就调整好了自己的神色,他伸出一臂,爽朗道,“里面说话,肃安王,请。”

    肃安王笑着点点头,他一只脚才迈进帐内,便听身后传来呵斥声。

    “站住,闲杂人等,需得卸甲除兵,留下你的佩剑。”

    肃安王回头张望,见是陆奔被门口的武士挡在了外面。

    陆奔自从上次和寒星交手,被其重伤之后,他的身体已经大不如从前,但他日以继夜,勤加练习,如此一年下来,他的功力倒也恢复到了从前的六七成,他在寒星身上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认不出他的样子呢,如今仇人相见,自然是分外眼红。

    肃安王冲寒星笑了笑,“这是本王的贴身近卫,陆奔,陆将军。”

    眼下之意,便是请寒星的人放行。

    寒星扫了陆奔一眼,倒是并不在意,且不说陆奔受了重伤,这一辈子都很难恢复如常了,便是陆奔身体健康的时候,也不是他的对手,寒星自然不把陆奔放在眼里。

    寒星挥了挥手,示意武士退下,“来者是客,不得无礼。”

    陆奔恨恨地瞪了寒星一眼,跟着肃安王快步而入。

    几人寒暄一番,依次落座,寒星坐在上首的位置,他左手边是尧里瓦斯、艾山、寒木、沙吾提四人,右手边是肃安王、霍翰羽、陆奔、黄力四人,因为得了寒星的吩咐,门口武士并没有要求肃安王一行人卸下兵器,只是暗中派人将王帐围了起来。

    霍翰羽是大将军霍淳之子,自小在军营里长大,耳濡目染,骑射俱佳,尤其擅长弓箭,目力、耳力都远超常人,他听见帐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飞快扫了一眼,戏虐道,“帐外的朋友怎么不进来啊,来呀,和本将军一起干一杯!哈哈哈!”

    肃安王微一皱眉,他虽然也不喜欢西域人,但他们此次前来,是同西域可汗谈交易的,不能一开始就闹得这么僵,这还怎么谈?

    果然,沙吾提按捺不住了,他腾地站起身来,怒目而视道,“你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在我们的地盘上提劲撒野!”

    霍翰羽也不分辩,翻腕从櫜鞬中取出一只羽箭,徒手钉在身前的桌案上,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他此举究竟意欲何为。

    沙吾提看见那根羽箭的箭头露在外面,没有完全插入桌案,不由轻蔑一笑,他刚要开口嘲讽,忽听“砰”的一声,霍翰羽身前的桌案在下一刻轰然倒塌。

    帐外埋伏着的武士听见里面的声响,疾速持刀闯入,将肃安王一行人紧紧包围了起来。

    霍翰羽抬眼扫视一圈,轻哼一声,脸上不乏得意之色,“呦呵,人来得可真齐全,来吧,认识一下,在下姓霍,大名翰羽,诸位怎么称呼。”

    他这神情,这口气分明是完全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这下不光沙吾提,就连艾山也怒了,“霍将军此举,未免也太过狂妄了吧!”

    霍翰羽挑了挑眉毛,“分明是你们无礼在先,本将军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

    尧里瓦斯眯起眼睛打量着他,“你说你姓霍,那你和霍淳是什么关系?”

    霍翰羽淡淡地说,“正是家父。”

    寒木闻言冷笑起来,“难怪,我说大魏的军中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一个桀骜不驯的人物,原来你是仗着你老子的名头逞威风呀。”

    霍翰羽少时从军,颇有天赋,那时他虽然年纪尚小,武艺却已经可以和高他一头的将领不相上下,军中将士因为他是霍淳之子,对他照顾有加,这也滋养了霍翰羽狂傲自大的性格。

    霍翰羽因为霍淳,成了大魏颇负盛名的少年将军,可也是因为霍淳,别人乍一听他的名字,下意识想到的不是霍翰羽霍将军,而是霍淳的儿子。

    霍翰羽生性洒脱不羁,又怎么甘心这辈子始终活在他父亲的声名之下,此刻,他听见寒木如此说,不由大怒。

    “你再说一遍!”

    “哼,我说,你是扯着你老子的大旗,才有了这个将军做!”

    霍翰羽青紫着脸,也不废话,立时张弓搭箭,只听“嗖嗖嗖”三声,霍翰羽三箭连发,离弦的飞矢直奔寒木而去。

    寒木出身暗卫营,躲避暗箭的工夫自然是一流的,他几个闪身,尽数错开,霍翰羽见状,又要搭弓,却被一旁的肃安王伸臂拦住,“翰羽,差不多得了。”

    霍翰羽咬着牙,怏怏地放下弓箭,他扫视了一圈帐内的武士,最后把目光投向高踞首位的寒星身上,“西域可汗,你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从霍翰羽出言挑衅,再到霍翰羽和沙吾提、艾山、寒木唇枪舌剑,寒星始终一言不发,漠然视之,他在等肃安王开口,这件事最终怎么解决,还要看肃安王的意思,只是眼下,霍翰羽问到了他的身上,他就不能不给出个态度了。

    寒星笑了笑,好整以暇地斟了碗酒,“百闻不如一见,霍将军果然箭术超群,来,本汗敬你一碗。”

    寒星不提伏兵之事,也不提方才之争,反而称赞起霍翰羽的箭术,这让霍翰羽颇感意外,可他并不想给寒星这个台阶下,因此,他一言不发,只是定定注视着寒星。

    寒木看不得他这副狂样儿,抬手一把掀翻桌子,骂道,“你小子别给脸不要脸!”

    没等霍翰羽有所表示,就见一道人影唰地从他们眼前闪过,下一秒,被寒木掀翻的那张桌子又恢复到了原来的位置,更让人惊奇的是,桌案上摆放着的酒水、瓜果竟然完好无损,未少分毫。

    霍翰羽的嘴巴微微张开,他定睛一看,只见寒星端着方才敬他的那碗酒,此刻正稳稳当当地站在他和寒木的中间。

    那碗酒斟得很满,几乎与碗面齐平,却不见半点涟漪。

    寒木也是一怔,“大汗——”

    寒星用空着的那只手拍了拍寒木的肩膀,轻描淡写地说,“辣椒吃多了?”

    “啊?”寒木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辣椒?我没吃啊。”

    “那怎么火气这么大。”

    寒木扁了扁嘴,“我就是看不得他那副样子,不就是会射几只箭吗,有什么好轻狂的。”

    霍翰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瞪着寒木,“不服是吧,好啊,我们比试比试,敢不敢!”

    “来啊!谁怕谁!”

    肃安王适时开口道,“翰羽,我们是来谈正经事的,比武的事儿先放一放。”

    说着,肃安王站起身来,他用自己的酒碗轻轻碰了一下寒星的酒碗,“可汗,这一碗,我同你喝。”

    他一仰喉,一饮而尽。

    “好,王爷是个爽快人,来,干!”

    尧里瓦斯看见气氛有所缓和,略一挥手,示意武士们退下。

    一场有可能引发战火的争端就这么被寒星三言两语化为乌有,饶是肃安王,也不由得对寒星产生了些许敬佩之意。

    寒星向肃安王亮了亮手中空空如也的碗底,笑道,“君子之交,自应坦诚相见,肃安王此次来我西域,想必是有要务在身,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肃安王闻言笑了笑,“可汗说得不错,本王此行,确有要事相商。”

    寒星坐回自己的座位,抬手道,“请讲。”

    “皇上睦邻友邦,愿同西域厚往薄来,修万世之永安。”

    “怎么修?”

    “其一,开互市,大魏与西域的接壤处因为疏于管制,常有流寇作乱,不利于两国百姓的安居乐业,皇上的意思是在此处设立互市,两国各派一支军队驻守,你们需要我们的茶、盐、丝绸、麻布,我们也需要你们的马匹、瓜果、皮毛、香料,两国百姓可以通过互市互通有无,以物易物,如此一来,一能安边境,二能防匪患,三能修和睦,可谓是一举三得。”

    寒星在心底默默盘算了一番,觉得开设互市通商,的确对西域有益无害,于是欣然允诺,“好啊,尧里瓦斯将军熟悉西域各境的情况,互市之事,王爷等下可同尧里瓦斯将军详谈。”

    肃安王对尧里瓦斯笑笑,“有劳。”

    尧里瓦斯点点头,算是回应。

    “王爷千里迢迢来我西域,不会只为了开互市这一件事吧,还有什么?”

    “可汗莫急,横竖都是互利互惠的好事情。”

    寒星闻言,勾了勾唇角,“本汗可不相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儿。”

    “信不信都无妨,可汗听我说完,心中自然便有数了。”

    “洗耳恭听。”

    “其二,两国交好,莫若联姻,平乐公主远嫁西域多年,她使大魏与西域在长达十年的光景里不动干戈,可谓是功不可没。”

    “的确,平乐阏氏虽然身为女子,心志却是异常坚韧,不输于一般男子,本汗很是敬佩。”

    肃安王叹了口气,继续说,“只是,大漠的气候严寒干燥,又多风沙,平乐公主毕竟是大魏女子,她远离故土亲人多年,如今更是连遭变故,她在写给皇上的家书中透露出了思归之意,所以本王希望此行可以迎回平乐公主,”他说着,对寒星一拱手,“还望可汗首肯。”

    寒星微微皱眉,沉吟道,“不是本汗不愿意成人之美,只是王爷方才也说了,两国交好,莫若联姻,平乐阏氏是大魏同西域这么多年相安无事的关键所在,若是平乐阏氏一朝还朝,本汗又如何得见大魏的修好之意呢?”

    “这倒无妨,平乐公主如今已经诞下一子,此子正是大魏与西域敦睦平章的结晶,可汗若是信不过大魏的诚意,大可将此子留在自己身边。更何况平乐公主的丈夫苏里唐已然身死,她现如今不过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罢了,对可汗而言又有何用呢?”

    尧里瓦斯缓缓开口,“王爷此言谬矣,平乐阏氏虽然从前是你们大魏的公主,但自从她嫁到了西域,便是我们西域的女人了,按照我们西域的风俗,在上一任汗王死后,新继位的汗王便要迎娶他的遗孀,所以肃安王,你不能带走平乐阏氏。”

    陆奔气愤地说,“简直闻所未闻,你们这是什么野蛮粗鄙的陋俗,实在是罔顾天理伦常!”

    艾山正色道,“闻所未闻,只能说是你孤陋寡闻,陆将军对我们西域的风俗不甚了解,并不代表此事子虚乌有,我们西域的规矩历来就是如此,世世代代都传承下来了,百余年前也有中原女子嫁到西域,那女子也是按照规矩嫁给了下一任汗王,也就是她的亲生儿子,这规矩这么多年都守下来了,怎么偏偏就平乐阏氏守不得。”

    陆奔拍案而起,“西域是西域,大魏是大魏,难道野兽吃生肉,饮鲜血,我们人也要跟那些畜生学吗!”

    “呸!”沙吾提指着陆奔的鼻子怒道,“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在这儿骂谁是畜生呢!”

    黄力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寒星看他一眼,“这位将军有话要说?”

    黄力连忙摆手,一脸真诚道,“没有没有,就是刚刚嗓子有点不舒服,没忍住咳了两声,不好意思啊,你们继续,继续。”

    肃安王沉稳地说道,“习俗并无好坏之分,这会子争辩这个也是无用,只是平乐自小在大魏长大,如今硬要叫她去守西域的旧俗,多少有些强人所难吧,本王听说尤里吐孜汗幼时流落他乡,也曾经在大魏生活过一段时间,想来可汗应该能够理解本王说的话。”

    寒星大方承认,“的确,本汗在大魏呆过一阵子,知道西域同大魏的风俗有些许不同,平乐阏氏夹在中间,也是为难,不过——”寒星话锋一转,笑了笑,“肃安王,其实对本汗来说,平乐阏氏是留在西域还是回到大魏,都无甚紧要,可对于你们来说,她的去留却关乎着你们骨肉能否团圆,而她改嫁与否,更牵涉着你们大魏皇室的清白,本汗可以放平乐阏氏离开,但前提是,你们得拿出足够的诚意,作为交换。”

    肃安王似乎早有预料,坦然道,“皇上原意出兵北疆,助西域一统漠北。”

    艾山睁大了眼睛,“肃安王此言当真?”

    “自然当真,若是西域愿意放人,霍将军驻守在玉门关的人马即刻便可随西域大军一起征战北疆,大魏同北疆相距甚远,中间还隔了一个西域,出兵北疆对我们来说没有任何好处可以图谋,这也足见大魏想要同西域修好的诚意。”

    寒星看向霍翰羽,“霍将军,你真的愿意出兵北疆?”

    霍翰羽扁了扁嘴,有些不情愿地说,“若能迎回平乐公主,本将军自然会信守承诺,助你们一臂之力。”

    尧里瓦斯定定看了肃安王一阵,“我想知道,这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大魏皇帝的意思?”

    “自然是皇上的意思。”肃安王顿了顿,补充说,“也是本王的意思。”

    寒星垂眸静静思量了片刻,大魏皇帝愿意用北疆来换平乐,足见平乐的分量之重。平乐出身大魏皇室,后来嫁给了苏里唐,如今又生下了兼有大魏同西域两国血脉的孩子,她一人身上便汇聚了多方势力,就这么轻易地放她离开,实在有些不划算。

    至于北疆嘛,寒星不是不能打,更不是打不赢,他不过是怕自己前脚出兵北疆,后脚大魏的人马就扑了过来,所以一时半刻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若是霍翰羽愿意带着玉门关的驻军协同作战,自己自然就可以免了后顾之忧。

    如此想来,放与不放,对西域而言都有好处,其中利弊尚需仔细衡量。

    寒星看向尧里瓦斯,“尧里瓦斯将军的意思呢?”

    尧里瓦斯从前是老汗王依拉洪麾下的一员猛将,如今,他更是西域威望最高的大将军,对于寒星来说,尧里瓦斯的意见至关重要。

    尧里瓦斯两鬓花白,脸上也布满了岁月风霜吹打出来的一道道沟壑,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笔直,一双眼睛正炯炯有神地打量着对面的肃安王,此刻听见寒星问他,尧里瓦斯敛眉想了想,缓缓道,“无论如何,都不能坏了西域的规矩。”

    寒星微一颔首,又看向肃安王,“王爷你看——”

    肃安王浅浅笑了一下,他心中明白,这是尧里瓦斯在同他谈条件呢,如果尧里瓦斯真的固执坚守这所谓的规矩,平乐公主早就已经嫁给寒星了,又怎么可能会等到今日。尧里瓦斯这样说,不过是想用平乐朝大魏多换些东西罢了。

    肃安王思及此处,心情竟有几分愉悦,他暗道,果然每一步都如皇上所料,看来,这件事应该并不难办。

    寒星瞧见肃安王眸中幽深莫测的笑意,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张了张嘴,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肃安王正色道,“我们愿意用一桩秘密来换。”

    寒星脱口而出,“什么秘密?”

    肃安王似笑非笑,“一桩二十年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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