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容烟沉默片刻,魏晗烨虽然没有明说,可他的心意,她已经了然。

    暖风袭面,梅香阵阵,她看着他,回忆起了他们初见时的情景。

    那日,她扮作男儿身,趁着府中守卫松懈,偷偷溜了出去,偏生撞见了他,还被他拆穿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

    他穿着一袭白衣,形容俊逸,不染纤尘,鬓若刀裁,眉扫吴钩,席容烟至今还记得,他的那双丹凤眼生得甚是好看。

    赏花宴上,二人在御花园偶遇,魏晗烨对她一见倾心,他那时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向她许下了“不论你是什么出身,孤都会护着你”的诺言。

    即便后来,他知道了她是席容家的女儿,可一想起她的那句,“她的命,原也不是她自己选的”,他便再难对她下手。

    后来,他去席容府追查杀人凶手的下落,她为了保护藏在梁上的寒星,拽了魏晗烨一把,结果一不小心,二人都栽在了床上,或许是因为迷情香的缘故,他的言行举止不似往常那般端方有度,他伸手揭开了她的面纱,二人离得那样近,几乎能清楚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上元节前夜,她梦见寒星葬身火海,她想和寒星一起赴死,却被突然出现的魏晗烨一把拉住,抱在怀里,他脉脉注视着她,语气哀怜地说,“旌儿,留下来,不要走”。

    元宵佳节闹花灯,她险些被混迹其中的刺客要了性命,是他从天而降,出手相救,那夜,魏晗烨披了一件银白色鹤氅,火树银花之中,他的墨发拂动着清风,也拂动了她的心弦。他打着灯谜的幌子,笑意盈盈地邀她喝了一杯“合卺酒”。

    再便是二人大婚那日,他眼睁睁看着身穿凤冠霞帔的她被另一个男人带走,之后,她便杳无音讯,再无所踪,而今重逢时,她已然是他人妇。

    席容烟抿了抿唇,她知道自己对魏晗烨其实是动过心的。

    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或许是因为他说过,他会护着自己,或许是因为那晚的身体接触,又或许是因为他曾经救过自己的性命。

    可是男女之事,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她确实对他有好感,但这种好感并不足以托付一生。

    如果说,魏晗烨是天上的太阳,温暖而又明亮,寒星便是寂寥的夜空,清冷而又孤绝。

    她爱寒星,爱他的人,爱他的心,爱他受过的种种困难与伤痛,爱他俊美皮囊下的累累疮疤,爱他在光鲜亮丽的外表下不为人知不堪入目的过往,爱他的一切一切。

    是的,她爱寒星,时至今日,她其实早已忘记了当初为什么会爱上他,又究竟爱他什么,她爱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简简单单的“爱”字,或许,这便是真正的爱。

    魏晗烨望着席容烟的神色变化,知道她已经给出了答案,可他还是不死心,继续说道,“陈姑娘,朕希望你能留在大魏,重振陈家,如果陈姑娘愿意,朕可以给你另寻一门好亲事。”

    魏太后扫了魏晗烨一眼,她的眸光微动,却并没有说什么。

    席容烟依着西域规矩,郑重地向他施了一礼,“陛下,我很喜欢一句诗,一生一代一双人,我嫁给了西域可汗,嫁的不是他的身份,而是他这个人。即便我如今知道,我的生父是镇西大将军,我也不会因此改变我的心意,我愿与他一生一世共白头,只为我心,无关其他。”[1]

    魏晗烨僵硬地扯出一抹笑来,“陈姑娘,朕从前读《晋书》,有一处不解,陶侃问王贡,‘卿本佳人,为何随之’,朕也不明白,既是佳人,何故从贼,陈姑娘以为何解?”[2]

    “陛下,我不通史书,不敢妄言。”

    “无妨,陈姑娘随意说说就好,无论你说了什么,朕都恕你无罪。”

    “好。”席容烟神色温和,“我以为,好与坏,善与恶,是与非,从来不可一概而论,正如庄子所言,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杜弢或许的确是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他待王贡想来是极好的,那么王贡甘心为其所驱使,也便理所当然,不足为奇了。”[3]

    魏晗烨闻言,淡淡一笑,“看来姑娘的确不大读史书,姑娘可知,这后面还有一句?”

    “不知。”

    “贡初横脚马上,闻侃言,敛容下脚。侃知可动,复遣使谕之,截发为信,贡遂降于侃。弢众溃,遁走,道死。王贡如此,那么姑娘呢?”[2]

    席容烟眉头微蹙,“陛下,我说过我不通史书,所以陛下此言,我不明白。”

    “姑娘当真不明白吗?”

    席容烟想了想,开口道,“陛下,除了‘一生一代一双人’,我还很喜欢两句诗,陛下可愿一听?”[1]

    “当然。”魏晗烨凝视着她的眼睛,定定地说,“喜不自胜。”

    席容烟缓声道,“一句是‘还君明珠双泪垂’,还有一句,‘我心匪石,不可转也’。”[4]

    魏晗烨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好,姑娘的心意,朕明白了。”

    席容烟低下头,“抱歉。”

    魏晗烨却是笑了笑,“谈史论今,本就是各抒己见,没什么可抱歉的。”

    苏蕙菁见状,眼珠一转,笑吟吟道,“陛下,雅坐终究无趣,须得行令才好。”

    魏晗烨啜了口酒,“好啊,这些人里就属你点子最多,你说,行什么令?”

    “臣女以为,既然陛下还有在座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咱们便行个雅令吧,如何?”

    魏太后笑道,“雅令虽好,到底有些费脑子,大过年的,咱们还是换个轻松的来玩吧。”

    “那便依母后所言,苏姑娘,你再想一个雅俗共赏的酒令。”

    苏蕙菁思忖道,“臣女在家时,倒是常和家里人玩花名签,这东西又雅致又有趣,只是,陛下还有几位王爷都是男子,怕是玩不惯这个。”

    魏晗远道,“这倒无妨,只是行这玩意须得预备竹筒竹签,一时半会儿去哪儿寻呢?”

    裴怡欢道,“臣妾在宫里闲来无事,偶尔也和丫鬟们占个花名儿玩玩,陛下和太后娘娘若是想行这个令,臣妾叫人去取便是。”

    魏晗烨微一颔首,“听着倒是挺有趣的,就行这个吧,裴娘娘,劳烦你了。”

    不一会儿,裴怡欢的丫鬟便捧了一个竹制签筒回来,里面装着各色花名竹签。

    苏蕙菁道,“既有这现成的流觞曲水,我们也不必掷骰子了,只将这签筒用托盘装了,搁在水上,再命宫里的乐妓鼓琴为乐,一曲毕,只看这签筒流到谁的跟前,便让谁来掣签子。”

    裴怡欢笑了笑,“难怪陛下夸苏姑娘点子多呢,这个玩法还真是闻所未闻,新奇得很。”

    平乐此前因为身子不爽利,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她听苏蕙菁这样讲,也有了些兴致,笑道,“苏妹妹想出来的法子的确又新鲜又有趣。”

    魏晗烨一挥手,“就这么办。”

    于是,苏蕙菁将签筒放在流动的水面上,众人都盯着那签筒,连吃酒夹菜的心思都淡了。

    一时,曲毕,签筒正好流到了魏太后跟前。

    魏晗烨笑道,“新春第一喜,合该是由母后占了的。”

    魏太后也笑了起来,“好,那哀家便掣上一掣,也不知能掣出个什么东西来。”

    云英捧起签筒,恭敬道,“娘娘请。”

    魏太后从中间掣出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支兰花,旁边用墨笔题了“空谷幽兰”四字,下头镌着一句,“幽植众宁知,芬芳只暗持”。[5]

    魏晗烨亲自斟了杯酒,递与魏太后,“兰花品行高洁,素为君子所爱,果然堪配母后,儿臣敬母后一杯,恭祝母后松鹤延年,福寿绵长。”

    魏太后面上和蔼,接过酒,一饮而尽。

    苏蕙菁忙道,“太后娘娘莫急,花签背面还镌着字呢。”

    云英将签子翻了过来,果见上头题了行小字,“自饮一杯,随意命人弹奏《佩兰》。”

    “既如此,远儿,哀家听闻你一直醉心抚琴,便由你弹上一曲罢。”

    “好。”

    魏晗远命人取了琴来,他手拂七弦,便听乐声细而不迫,徐而抑扬,悠悠然吹落风中。

    苏蕙菁以箸击盏,和声念道,“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此曲真真雅乐也。”[6]

    众人赞了一回,重新将签筒放回水中,当乐音将尽时,签筒在魏晗烨跟前停了下来。

    魏晗烨抬手掣签,他扫了一眼竹签上头题着的字,微微一笑,随即将签子抛给秦川。

    “果然是女儿家行的令,也罢。秦川,你来念吧。”

    “是。”秦川捧着签子,说道,“陛下掣的是牡丹花,题曰‘国色天香’。”

    话未说完,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又不敢笑出声,只得低头忍耐着。

    秦川清了清嗓子,“咳咳,诗句是‘天下更无花胜此,人间偏得贵相宜’。”[7]

    魏太后点了点头,“皇帝贵为九五至尊,牡丹则是群芳之冠,倒也贴切,注是什么?”

    “回太后娘娘,注云,‘得此签者,花中之王,在席共贺一杯,同庚同辰者陪饮一杯’。”

    众人便都举杯,齐声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晗烨饮尽杯中酒,他盯着竹签上“同庚同辰”几个字,默然不语。

    乐声又起,这一回,签筒停在了英太嫔和裴怡欢中间的位置。

    淑太妃道,“这该算谁的呢?”

    裴怡欢拿起签筒,递与英太嫔,谦让道,“自然是英姐姐先了。”

    英太嫔笑了笑,“这东西一应都是妹妹宫里的,哪有妹妹不掣反让我来掣的道理,况且我平日也不喜欢玩这个,还是妹妹掣一根吧。”

    裴怡欢依言掣了一根竹签,只见签上描了朵荷花,旁边题着“霁月清荷”四字,诗云,“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竹签背面写着,“自饮一杯,自左往右,数三七二十一人,令其再掣。”[8]

    英太嫔扫了眼签子上面的荷花,笑道,“这签合该由你来掣。”

    裴怡欢素爱荷花,因此心中也很欢喜,她饮了酒,一面数,一面笑,“这倒是麻烦了,三七二十一人。”

    众人也跟着她数,算出该是席容烟。

    席容烟只得也掣了一根,签上是一支木芙蓉,旁边用朱笔镌着一句旧诗,“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席容烟念了一遍,又去看上头的题词,目光不觉一顿,呢喃道,“忘川秋水?”[9]

    苏蕙菁正好坐在席容烟旁边,她见席容烟不往下念,便歪头去瞧竹签背面的注,念道,“掣此签者,不必饮酒,上下两家各饮一杯。”

    坐在席容烟两侧的是平乐和苏蕙菁,平乐身子不好,不便饮酒,便让肃安王帮忙喝了。

    席容烟只管拿着那签发怔,苏蕙菁饮了酒,笑道,“陈姑娘又没喝酒,怎么倒先醉了。”

    席容烟这才回过神来,忙将签筒重新放回水上,自己斟了杯酒,兀自饮了。

    这时候,众人没那么拘束了,彼此谈笑起来,连乐妓弹琴的声音结束了都没察觉。

    还是贤太妃反应快,说道,“该平乐掣了。”

    平乐摇了一摇竹筒,从中掣出一根竹签,她瞧见上头的话,不由得笑了起来。

    “‘橦布红衫来换米,满头都插杜鹃花’,这句话写得倒是有些意思。”[10]

    苏蕙菁凑上去看,“子规啼春,得此签者,逢春必有喜事,自饮一杯为贺,既是喜事,可命在席之人说个笑话同乐。”

    众人都说,“平乐公主今朝还朝,可不是天大的喜事,我们都来敬公主一杯。”

    平乐饮了酒,笑道,“真真是个好签,你们谁会说笑话,快讲一个来听听。”

    今年刚满十岁的魏晗知自告奋勇,“我新近得了一个,我来讲给大家听!”

    众人见他一副稚气未脱的模样,都十分欢喜,纷纷笑说,“好。”

    魏晗知因说道,“艾子有个孙子,不喜读书,很是贪玩,艾子为了让他争气,经常一顿棍棒伺候,可他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艾子的儿子就这么一根独苗,虽然不争气,可也疼得紧,他看到艾子这么责打自己的儿子,总忍不住求情,偏生艾子根本不搭理他。有一次,艾子的孙子在外面打雪仗玩,艾子瞧见了,不由分说,剥掉了孙子的衣裳,罚他跪在雪地里。艾子的儿子不敢说什么,脱了衣裳跪在儿子旁边,艾子很吃惊,问他,‘你儿子有过错,应当受到这样的惩罚,可你为什么也跪在这里?’他儿子哭着说,‘您让我的儿子受冻,我也让您的儿子受冻。’”

    说毕,众人笑起来。

    肃安王伸手揉着魏晗知的脑袋,笑道,“可知你平素是个不喜欢读书的了,讲的笑话也这样刁钻赖皮。”

    魏晗知吐吐舌头,往肃安王身上一歪,“大哥你又说我。”

    众人瞧着他们两兄弟的模样,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一时,又命奏乐,这次签筒在贤太妃跟前停住了。

    贤太妃笑着推辞,“本宫都一大把年纪了,就免了罢,你们玩你们的。”

    魏晗远兴致勃勃地说,“谁说的,依儿臣看,母妃风华正茂。”

    肃安王打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看见远儿如此,方知此言不虚。”

    魏晗远脸皮薄,听了这话,早把头低下,自顾自斟酒。

    贤太妃看见魏晗远的样子,笑了笑,“安儿这话说得不错,平日也没看你弟弟这么高兴,也罢,本宫便掣上一掣。”

    说着,贤太妃随手掣了一根。

    只见竹签上面画着一支萱草花,题曰“椿萱并茂”,诗云“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背面镌了一行小字,“椿萱并茂,此签上吉,掣者自饮两杯”。[11]

    贤太妃抿了两口,以作两杯之数。

    这次乐声才响了两三下,便戛然而止,小丫鬟赶着来报——

    “不好了,福宁宫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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