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福宁宫。

    魏風漪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阖眼念佛。

    她被笼罩在佛像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显得格外渺小寥落。

    明明是除夕夜,她却打扮得十分简单素净,头上随意挽着一个随云髻,身上只穿了一件黑底白花的莲纹素长袍,烛火轻曳,她整个人映在光影里,如同一粟浮于沧海,甚是单薄。

    不过数月光景,在她的脸上已经瞧不出从前那个活泼爱笑的“漪公主”留下的任何痕迹。

    此刻的御花园中,清弦飞扬,乐声频起,众人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魏風漪仿佛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又或者说,她主动选择遗忘了外面的人与事,是与非。

    檀香逸散在空中,弥邈疏旷,她的神情恬淡静默,世上的一切悲欢愁喜都已经与她无关。

    香儿和罗儿跪在她的身后,有些发困,她们微眯着眼,忍不住打起了瞌睡。

    忽然,一阵风起,一地乱影。

    魏風漪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吩咐道,“香儿,起风了,你去把殿门关上。”

    她等了一会儿,并没有等到香儿的回应,只得微微欠身,回头去瞧。

    待看见门口的黑衣人时,她的神色不由一变,“是你?”

    黑衣人缓步走上前来,笑道,“公主见到我似乎并不欢喜。”

    魏風漪扶着蒲团站起身来,冷声道,“你来做什么?”

    “公主深陷困顿,我自然是来帮公主的。”

    “本公主过得很好,用不着你来帮倒忙。”

    “公主一定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哼,你不就是想借我的手,杀魏晗烨吗,换个人吧,我已经放下了。”

    “公主还真是心宽之人,杀母灭族之仇,也能说放下就放下,佩服,佩服。”

    “你用不着激我,本公主不吃你这套。”说罢,魏風漪伸手指着香儿和罗儿,厉声问道,“你对她们二人做了什么?”

    “放心,她们没死,不过是暂时昏睡过去了而已。”

    魏風漪听了这话,神情稍缓,她抬手往门口一指,“你走吧,本公主今晚就当没见过你。”

    黑衣人却没有动,他看着她,一针见血地说,“公主真的放下了吗,倘若真的放下了,公主又怎么会一口一个‘本公主’?”

    魏風漪咬着唇,没有作声。

    黑衣人仰头注视着佛像,喃喃自语,“世人都说,拜佛可得解脱,可有谁真的得到解脱了呢?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漪妹妹,你还要自己骗自己吗?”

    魏風漪一愣,苍白的脸上继而浮现出惊愕的神情,“你,你……”

    她凝望着黑衣人露出的下颚,紧抿唇瓣,拼命摇头,“不,这不可能。”

    黑衣人似乎笑了笑,“漪妹妹,我还活着,你可欢喜?”

    魏風漪艰难地咽了口吐沫,“你究竟是谁?”

    黑衣人没有答话,他慢慢地抬起手,撩起宽大斗篷上的兜帽,露出一张脸来。

    魏風漪不觉“啊”了一声。

    他的这张脸竟然同魏晗烨生得一模一样。

    魏風漪的眼角倏然滑落两滴清泪,“晗烨哥哥。”

    黑衣人勾勾嘴角,走上前来,他扶住她的肩,缓声道,“其实,你应该叫我,晗煜哥哥。”

    魏風漪打量着他疏离冷峻的眉眼,张了张嘴,木讷地重复了一遍,“晗煜哥哥?”

    “嗯。”

    黑衣人松开手,跪坐在蒲团上,他抬眼望着神圣肃穆的佛像,悠悠道,“漪妹妹,我给你讲个故事罢,一对同胞兄弟的故事。”

    “二十年前,一个母亲生下了一对同胞兄弟,他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唯一有所不同的,便是哥哥的无名指上落了一颗胭脂痣,而弟弟则没有。这对兄弟两岁的时候,母亲抱着他们去西山祈福,六净寺的师傅说,这两个孩子,一个会继承全部家业,而另一个则会死于非命。这个母亲听了这话,一直忧心忡忡,却又无计可施。”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一晃眼,这对兄弟已经五岁了。这对兄弟的父亲不是只有一个女人,那一年,他的另一个女人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父亲很欢喜,为这个女儿举办了百日宴。百日宴上,弟弟误食了有毒的桃花糕,差点因此丧命,幸而他吃的不多,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从此以后,他永远失去了自由。”

    “因为他的母亲想起了那个可怕的谶言,她认定,弟弟就是会死于非命的那个人,所以她把弟弟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整整五年。五年中,弟弟生活在没有昼夜,不见天日的暗室里,每一分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外面的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哼,他也确实是死了。直到五年后的一天,弟弟央求看守他的侍女带他出去转转,侍女心软,答应了他。就这样,弟弟见到了锦衣华服,已经被立为东宫太子的同胞哥哥。”

    黑衣人冲着佛像伸出双臂,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为什么,为什么命运如此的不公,为什么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境遇竟会如此天差地别!就因为一块糕饼,就因为我吃了一块有毒的糕饼,我就要忍受长达五年的囚禁与屈辱。可又有谁知道,那块糕饼是哥哥亲手递给弟弟的,哥哥想吃,却怕被母亲责骂,所以不敢吃,先拿给了弟弟一块,他想等弟弟吃了,自己再吃,这样母亲就不会说什么了。哼,他总是这样,把自己撇的一干二净。可是弟弟呢,弟弟却要为此付出五年,十年,甚至是一辈子的自由!凭什么!佛祖,你告诉我,凭什么!”

    黑衣人的笑声愈加悲凉,他的手臂缓缓滑落,最后无力地垂在地上,“这太不公平了,所以,弟弟骗了哥哥,弟弟说,他想出来待一个月,一个月就好,哥哥答应了弟弟的请求,他们互换了身份,可是弟弟没有履行诺言,他不想再回到那个黑黢黢的暗室,他想正大光明的活着,活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于是,哥哥代替弟弟永远留在了那间暗室里。”

    “可是弟弟过得并不快乐,他每天都做噩梦,梦到有一天,哥哥终于忍受不了暗室里的生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亲,母亲把弟弟重新抓了回去,并且绑了起来,他每天都做这样的噩梦,每天都做。”

    “后来,弟弟发现父亲的另一个女人要杀自己,于是他将计就计,‘死’在了那场谋杀中,母亲迫不得已,将被关在暗室里的哥哥放了出来,顶替弟弟的身份,而弟弟则如愿以偿地获得了自由,但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早已经不是弟弟想要的了。”

    魏風漪木然呆立,“难道你就是……”

    黑衣人猛地转过头来,目光中充斥着恨意,“对,我就是那个弟弟,他就是那个哥哥,而你,就是那个百日宴上的女儿,就是你的母亲在桃花糕里下了能要人性命的剧毒!”

    魏風漪身子一软,瘫坐在地,“所以,是我的母妃干的?”

    她的眼角滑下泪来,半晌,她抬眸望向黑衣人,“我的母妃害了你,你早就知道这一切,却还故意接近我,给我带各种好吃的,母妃没空管我的时候,你就来陪我玩,我们一起爬树,一起去厨房偷好吃的,一起玩各种好玩的东西,你不是真的想对我好,你是想利用我?”

    “是,我一开始是想利用你,我想利用你给你的母妃下毒,然后再把你也杀了,可是,”魏晗煜闭上眼睛,缓声道,“可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漪妹妹,我后来是真的想对你好。”

    魏風漪睁大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啪嗒啪嗒”掉在地上,“真的想对我好?”

    魏晗煜苦笑道,“我没有骗你,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后来对你的好是真心的,我是真的把你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妹妹来疼惜来照顾。我的母后囚禁我,而你的母妃每天忙着陪父皇,忙着使用各种阴谋诡计,根本没空管你,我们都没有获得过完整的母爱,漪妹妹,其实我们是一样的人。”

    魏風漪紧紧攥着自己的袍摆,她小小的身子不住颤抖,“那么现在呢,现在你来找我,也是为了我好?”她拼命摇头,像是在问魏晗煜,又像是自言自语,“你为什么要让我知道这些,你为什么要打破我平静的生活,为什么?为什么!”

    魏晗煜遽然起身,他摇着她的肩膀,迫使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眼睛,“漪妹妹,你问问你自己的心,它真的平静吗?你不要再骗自己了!没有人能比我更懂你!”

    魏風漪默了默,半晌,她深吸一口气,用力推开他,“松手!”

    魏晗煜松了手,他俯视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皱眉道,“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你以为,你待在佛堂里,每天拜拜佛,念念经,你就能放下了?哼,不可能的,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快十年了,可我根本放不下。我一开始是怕魏晗烨出来揭露我,怕他夺回太子之位,我惶惶不可终日,我试图求神拜佛以求安心,可是没用的,我还是会做噩梦。”

    “后来,我借席容炎之手,再一次‘死’了,我以为我可以彻底地放下前尘往事,拥抱阳光,自由与快乐,我在六净寺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我还是放不下。我心里积攒的恨与怨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佛祖也救不了我,我那个时候才明白,原来这世上能救我的人从来就只有我自己。”

    魏風漪闻言,目光微动,她抬眸看着他,久久无语。

    魏晗煜自嘲般地笑了笑,“我现在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吓人。”

    魏風漪缓慢而又郑重地摇了摇头,“没有,你的容貌和从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她顿了顿,补充道,“眼神也是。”

    “是吗?我从前也是这样吗?”

    “嗯,从我记事起,你就是这个样子,我那时候很奇怪,为什么你对别人都是冷冰冰的,却唯独对我那么温柔,那么有耐心。”魏風漪苦笑一声,“我现在终于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所以,你现在也开始讨厌我了,是不是?”

    “没有。”

    魏晗煜摇头道,“不,我知道的,你在骗我,你们都讨厌我,都恨不得我去死。”

    “没有,真的没有。”魏風漪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为何,她的心又疼了起来,她上前一步,像很久很久之前那样,拽着他的衣袖,轻声安慰,“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坐下来聊天,你一遍遍地吟那句诗,吟那句我听不懂的诗,‘既冰心兮皎洁,上问天兮胡不闻’,你还记得,我同你说的话吗?”[1]

    “记得,你说,只要问了,就一定会有回答。”魏晗煜突然苍凉一笑,他抬手指着佛像,疾声道,“可是回答在哪儿?有吗?没有!从来没有!”

    他桀桀大笑,“哈哈哈哈,漪妹妹,你看看这些佛像,它们受着世人的朝拜供奉,可它们对世人何曾有过一丝悲悯?当初,就是因为母后听信了那个什么大师的话,才有了我这颠沛流离,苦不堪言的一生!”

    魏風漪眼见他拿起蜡烛,不觉惊呼,“哥哥,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魏晗煜冷笑起来,他高举案上的火烛,挥手点燃了梁上悬挂着的经幡,“我要把这些瞎了眼睛的雕像都烧得一干二净!”

    “不,不行,你这样会触怒神灵的!”

    “神灵?哈哈哈,神灵在哪儿?在哪儿呀!”他伸出双臂,似乎想要投身那片已经燃烧起来的熊熊烈火之中,“如果真的有神灵,就请神灵睁眼看看这一切!不要再装瞎子了!”

    殿外传来了脚步响,“佛堂怎么起火了?不好,漪公主还在里面!快去救人!”

    魏風漪慌忙推他道,“来人了,你快走!”

    魏晗煜不屑道,“怕什么,你别忘了,我这张脸可是和那个人生得一模一样。”

    “这会子他们都在御花园的除夕宴上呢,你再不走,就真的要暴露了。”

    魏晗煜看见她眼中的焦急之色,微微一笑,“漪妹妹,你不想我死,对吗?”

    “对,我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好啊,那你帮我,只要你答应帮我,我就能好好活着。”

    嘈杂错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魏風漪一狠心,咬唇道,“好,我帮你,我帮你还不行吗。”

    魏晗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他向她眨了一下眼睛,“漪妹妹,明天我们老地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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