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天边残阳如血。
茶水续了数盏，孙云亭依旧没等到小太监来叫人。他耐不住性子，三两步离开偏殿，一眼瞧见站在门前跟石柱一样的岳坚。孙云亭大步走过去站在他对面，两人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两旁。
“我说岳大公公，陛下怎么还不回来？”孙云亭抱臂倚着金柱，“不是说陛下黄昏时刻从宗庙回宣政殿处理奏章，入夜再回宗庙吗？”
“陛下去了旁处。”
岳坚依旧是那副冷淡样子，孙云亭轻啧一声，凑到他身边悄声道：“岳坚啊，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自己人，你给我说说陛下到底去哪了？怎么半天都不见人影。”
“岳坚不知。”
“我才不信。”
四下无风，孙云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眼前人突然转身行礼。
他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玄袍身影。
“微臣参见陛下——”
孙云亭俯身行礼，余光瞥见玄衣迅速经过，带起一阵疾风，只留下一丝檀香烛火气息。
竟是去了长乐宫。
“不必拘礼。”
赵祈安落座，招手示意两人上前。
孙云亭正了正神色，低声道：“巡抚一事，你真定了窦明璋？”
虽说窦明璋此人有才华，可被压着待在翰林院那么多年，兴许早就磨灭了傲气。他是窦大都督之子，江南柯家的外孙，身份上倒是勉强够了，可怎么着也比不上他这个皇帝表兄。
“你真不考虑让我去？”孙云亭眨眨眼：“派出巡抚，最怕的不是查不出什么，而是巡抚与当地狗官同流合污，我多适合？”
“大雍建立至今还不到五十年，朋党之争，拉帮结派已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你是可以，但文进此人的性子比你更合适。况且……”赵祈安冷笑，上下打量一眼他这表兄的身板：“我是让人查奸臣，不是让人送死。”
“哈哈。”孙云亭摸摸下巴，讪笑道：“我虽没有武艺傍身，可我有身份傍身。我可是皇亲国戚，陛下你唯一的表兄，怎么着也比窦明璋这个朝臣之子强些。”
“皇亲国戚……”赵祈安一手摸着腰间玉佩，想着窦家，目光盯着孙云亭，嘴角忽然掀起一丝笑容。
“你是，他也可以是。”
“什、什么意思？”孙云亭觉得有些不妙，“陛、陛下为何这样看着臣？”
赵祈安轻笑，招手示意孙云亭附耳过来，在他胆战心惊的目光中，轻声开口说了几句。
“什么！”
石破天惊的呐喊掀翻整个宣政殿，可发出此声的人浑然不觉得有什么失礼。
“这、这……”孙云亭上下嘴皮碰了七八次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只道：“陛下三思！”
“这已是朕深思熟虑后确定的人。”
“您别是被今日那群人逼昏了头脑？”
“朕很清楚。”
孙云亭不信：“为何？她可是和离妇人，虽说前几朝二嫁妇做皇后的也有不少，可咱们这朝——”
说到这孙云亭闭上嘴，双手合十朝着外边天空拜了拜，这才低声道：“您皇爷爷，咱们这朝开国先祖，可从来看不上这些二嫁之身，尤重贞洁。”
“我朝大典没有明文规定二嫁身不得作皇后，既如此，这皇后她便做得。”
孙云亭听了这话忽然想到什么，神色诧异咧咧嘴，小心开口：“你莫不是……心悦于她？”
赵祈安扶额，他微微冷笑，讥讽道：“孙云亭，你在大理寺办案也这样不带脑子？”
“行了。”赵祈安不欲多说，只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就去办这件事，岳坚会留在侯府等待消息，你只需得到窦都督的首肯。”
“可——”
“没什么可是，”赵祈安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叮嘱：“你若是自作聪明跑去找窦姑娘，别怪我不念旧情。”
“臣领旨——”
孙云亭反抗无果，一本正经领命，转身变了样挤眉弄眼，他小声嘟囔：“还不念旧情，切！”他摸摸头看看天色，皱眉思索明日该如何开口。
这样惊奇的事，窦都督可千万别以为他是去上门嘲讽的，万一把他乱棍打出来就完蛋了。
·
翌日，窦明昭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安玉珠看不下去，这才将人喊起来。
“我的小姑奶奶，这都睡到什么时候了？云淮和年叙已经看着爹打完三套拳了。”
“爹还在打拳？”
安玉珠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妹，无奈笑笑，“今儿天气好，年叙云淮有爹看着，你跟我去铺子里逛逛，看看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娘不爱出门，你大哥又忙得很，往日都没人陪我，你可不能推脱。”
窦明昭点点头，在嫂嫂灼热的目光里，歇了再睡一觉的念头，随意穿了一身衣裳，让人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通体温润的玉簪。
等一切收拾妥当，安玉珠扯着窦明昭风风火火往外跑，谁料竟在半路遇上年叙云淮两个孩子。
“你们怎么在这？不是在练武场看祖父打拳吗？”安玉珠问。
年叙牵着弟弟一板一眼道：“门房说，武安侯世子前来拜访，祖父便让我与弟弟离开。”
“孙家？能有什么事？”安玉珠不解。
就在这时，一稳健脚步声由远及近袭来，来人面色为难，急切道：“夫人，大姑娘，门口来了四五个冰人，外边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冰人？”安玉珠怒道：“她们来掺和什么？都给我撵走！”
“这……撵不走啊！”小厮为难道：“她们站在远处，没正对着咱们府，也不干什么，就拿着册子一页一页的念，而且兄弟几个一动，那几人就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旁边围着的人就叫嚷着都督府打人了。”
“念的什么？”窦明昭问。
小厮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些未娶亲的男子……都、都是些不入流之辈，大多是鳏夫或是城郊家中没有几分田产的白丁……”
“去报官，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堂堂都督府岂能由几个无知妇人撒野！”安玉珠算是明白了，这群人是拐着弯嘲笑他们窦家。
“嫂嫂莫气。”窦明昭安抚道。
“明昭啊，你是不知道那群人的嘴有多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们几人站在门口胡言乱语，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安玉珠气得不行，她偏远地区小门小户出身，那里人人都说邺京的大官为所欲为，活得不知多痛快。
可等她进了京才发现，什么都是骗人的，这还不如在他们那小地方当个土皇帝。
“不行！我出去和她理论理论！”
“大嫂——”
窦明昭拉住人，朝小厮吩咐道：“不必理睬，任她们说什么，你们只当没有这些人。”
“小的明白！”
窦明昭微点头，拉着嫂嫂转身回到正厅。
“拦我做什么！反正我在邺京没什么好名声，那些官夫人嫌我粗鄙瞧不上我，我又没什么好顾忌的，就该让我和她们好好怼几回！”
窦明昭递给嫂嫂盏茶，平心静气道：“她们如此大胆，背后定有人撑腰，无所畏惧，找五城兵马司也没用。”
“那怎么办？她们还不知要在门口说上几天，咱们虽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可也不能由着她们算说。”
“无事。”窦明昭饮一口茶水：“嫂嫂信我。”
安玉珠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瞥见阴沉着一张脸的公爹。
“明昭，来。”
窦明昭放下茶盏，递给嫂嫂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父亲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半路撞见一青年男子，那人见着窦明昭忙低下头抱拳行礼，紧接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开。
“是武安侯世子。”窦明昭问。
该走的人走了，窦忠阴沉的脸放晴，半是欣喜半是惆怅：“明昭啊……兜兜转转，这皇后之位，终究还是你的。”
“云淮该怎么办，陛下虽让他进宫，可到底不是亲父子。”
寻常男子都没有替别人养儿子的，更何况是皇家？
“别姓之子留在宫中，又该如何生活。”
更别说此举一出，朝堂民间的种种攻讦又该何其狂妄。窦忠长吁短叹，属实是放心不下。
窦明昭神色平静，不急不缓：“事在人为，何须忧愁。”
她拜别父亲回到正厅，却没瞧见嫂嫂身影，只有阿娘一人坐在椅子上。
“阿娘。”
窦明昭走到阿娘身边，柯素书放下手中的书，淡声开口：“确定了？”
“什么都瞒不过阿娘。”
“就这么相信如今的这位陛下？”
窦明昭却道：“女儿信的人不是他。”
“孙姑娘……的确是世间少见的贤才。”柯素书心里明白，她忆起那人，神色变得温和。
新帝赵祈安已逝的母后，先帝在世时抛下六宫，独宠多年的发妻，也是当年极力促成婚约的人。
“对了，门口那些人，可是平德长公主所派？”柯素书想到什么，眉头微皱。
“是她。”
“此人认定你是坏她姻缘的罪魁祸首，虽不受先帝宠爱，却依旧有恃无恐胆大妄为，待你嫁入皇家后，少不了与她纠缠。”
阿娘神色严肃，面露担忧之色，窦明昭却并不认为，“她非大奸大恶之辈，若是谋划得当，也许会有意料不到的用处。”
柯素书自是相信女儿，闻言轻声道：“你有打算就好。诏书一旦颁布，那些算计阴谋也会接踵而来，你要做好筹备。”
另一边，武安侯世子得了准信，立刻马不停蹄离开窦府。谁料他一出大门就瞧见远处几个穿红着绿的妇人，往日空无一人的街道三三两两站着些人，恍惚间孙云亭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怎么回事？”
“回世子爷，这些都是冰人。”
“冰人？”孙云亭疑惑，“给谁提亲？难不成窦大人要纳妾？”
“哪里是窦大人，”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武安侯小厮笑道：“这些冰人说的都是些年近而立的男子，瞧着……像是给窦大姑娘的。”
“疯了不成？”孙云亭迈上马车的脚步一顿，差点踩空摔下来。
“哎呦我的世子爷！”
“不是，”孙云亭满脸茫然，不可置信道：“这可是窦府，窦都督的千金，她们怎么敢？”
“嗐，这和离过的妇人不值钱，何况还带着个孩子，谁愿意娶？都说好女不二嫁……”小厮洋洋洒洒还想长篇大论，却在瞧见世子爷越来越黑的脸色时住了嘴。
“回府领罚，往后不必再跟着我。”孙云亭冷声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厮啪啪卖力扇了自己两耳光，自觉跳下马车消失在世子爷眼前。
孙云亭掀开车帘，冷眼瞧了瞧围观众人。他思索片刻，忽然冷笑出声。
“平德啊平德，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回府。”
武安侯府，岳坚独自一人待在书房，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耳朵微动，听见细微的脚步声，瞬间起身。
“吱嘎”一声，书房门从外打开。
“人呢？”孙云亭摸不着头脑。
“在这。”
岳坚从门后出来，孙云亭吓了一跳，不虞道：“好端端的躲在门后做什么，吓死个人。”
“谁让你蹑手蹑脚跟着老鼠似的，在自己家还跟个小贼一样，没听出来是你。”岳坚道。
“我那不是怕坏了陛下的事！”
孙云亭气急败坏道：“我这么小心翼翼瞒着是为了谁？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复命，窦都督已经同意，剩下的就没我事了。”
“知道了。”
“还有——”孙云亭又道：“不知道是谁，安排了些冰人站在窦府门前，大声嚷嚷着一些年过半百的男子。”
岳坚不为所动，孙云亭啧了一声，“怎么这么不上道？”他拽着这人袖子，恨铁不成钢道：“还不赶紧回去告诉陛下。”
“陛下日理万机，不会管的。”岳坚扯开袖子，起身离开，孙云亭却又一把拽住人，面上满是好奇之色。
“我说你自小跟着陛下，怎么着也算是除姑姑外最了解陛下的人，你就跟我说说，陛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上的窦家姑娘？”
孙云亭实在是好奇，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怪异之处，憋到现在才问岳坚，已经是他努力压制了。
岳坚闭了闭眼，无奈道：“窦姑娘长陛下三岁。”
孙云亭眨眨眼：“这我知道。”
岳坚又道：“建宁三年，陛下三岁，窦姑娘六岁，孙皇后定下两人婚约。”
“建宁十年，陛下十岁，窦姑娘十三岁。那年窦都督率兵前往西北，陛下也跟着随军，同年窦姑娘前往江南，此后二人都未回京，更未相见。”
“直到建宁十五年，窦都督凯旋而归。婚约再被提起，窦姑娘从江南归京。只是还未等人抵达邺京，南边就发了水灾，先帝派陛下前去监察，遇害失踪，直到三年后，陛下才见到窦姑娘。”
岳坚神色怪异看着孙云亭：“世子爷总不会认为，陛下十岁便已情根深种了吧？”
孙云亭摸着下巴，迟疑道：“大概、也许……陛下十岁前就心系窦姑娘？”
想到这，孙云亭有些同情这位表弟。好好的未婚妻，自己失踪三年，就成了别人的妻子，甚至还有了孩子，这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世子爷——”一见这位世子爷怪异的神情，岳坚就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当即大声阻止。
“怎么了？难不成不是？”
“自然不是！”岳坚脸色久违的带了怒气：“十岁的孩子懂什么情爱！。”
“那是为何？”孙云亭不解：“总不能因为他是窦都督的女儿，陛下见她嫁不出去起了善心？”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岳坚索性直白道：“陛下不喜欢麻烦，知根知底，窦都督的女儿是最好的选择。”
见孙云亭不信，岳坚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彷佛想起什么，怀念道：“娘娘她喜欢窦姑娘。”
“很喜欢很喜欢，在娘娘病重的那些日子，最常提及的，便是窦姑娘。”
茶水续了数盏，孙云亭依旧没等到小太监来叫人。他耐不住性子，三两步离开偏殿，一眼瞧见站在门前跟石柱一样的岳坚。孙云亭大步走过去站在他对面，两人一左一右立在殿门两旁。
“我说岳大公公，陛下怎么还不回来？”孙云亭抱臂倚着金柱，“不是说陛下黄昏时刻从宗庙回宣政殿处理奏章，入夜再回宗庙吗？”
“陛下去了旁处。”
岳坚依旧是那副冷淡样子，孙云亭轻啧一声，凑到他身边悄声道：“岳坚啊，咱们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都是自己人，你给我说说陛下到底去哪了？怎么半天都不见人影。”
“岳坚不知。”
“我才不信。”
四下无风，孙云亭还想再说什么，却见眼前人突然转身行礼。
他转头望去，只见远处有一玄袍身影。
“微臣参见陛下——”
孙云亭俯身行礼，余光瞥见玄衣迅速经过，带起一阵疾风，只留下一丝檀香烛火气息。
竟是去了长乐宫。
“不必拘礼。”
赵祈安落座，招手示意两人上前。
孙云亭正了正神色，低声道：“巡抚一事，你真定了窦明璋？”
虽说窦明璋此人有才华，可被压着待在翰林院那么多年，兴许早就磨灭了傲气。他是窦大都督之子，江南柯家的外孙，身份上倒是勉强够了，可怎么着也比不上他这个皇帝表兄。
“你真不考虑让我去？”孙云亭眨眨眼：“派出巡抚，最怕的不是查不出什么，而是巡抚与当地狗官同流合污，我多适合？”
“大雍建立至今还不到五十年，朋党之争，拉帮结派已到了无法遮掩的地步。你是可以，但文进此人的性子比你更合适。况且……”赵祈安冷笑，上下打量一眼他这表兄的身板：“我是让人查奸臣，不是让人送死。”
“哈哈。”孙云亭摸摸下巴，讪笑道：“我虽没有武艺傍身，可我有身份傍身。我可是皇亲国戚，陛下你唯一的表兄，怎么着也比窦明璋这个朝臣之子强些。”
“皇亲国戚……”赵祈安一手摸着腰间玉佩，想着窦家，目光盯着孙云亭，嘴角忽然掀起一丝笑容。
“你是，他也可以是。”
“什、什么意思？”孙云亭觉得有些不妙，“陛、陛下为何这样看着臣？”
赵祈安轻笑，招手示意孙云亭附耳过来，在他胆战心惊的目光中，轻声开口说了几句。
“什么！”
石破天惊的呐喊掀翻整个宣政殿，可发出此声的人浑然不觉得有什么失礼。
“这、这……”孙云亭上下嘴皮碰了七八次也没说出一个字来，最终只道：“陛下三思！”
“这已是朕深思熟虑后确定的人。”
“您别是被今日那群人逼昏了头脑？”
“朕很清楚。”
孙云亭不信：“为何？她可是和离妇人，虽说前几朝二嫁妇做皇后的也有不少，可咱们这朝——”
说到这孙云亭闭上嘴，双手合十朝着外边天空拜了拜，这才低声道：“您皇爷爷，咱们这朝开国先祖，可从来看不上这些二嫁之身，尤重贞洁。”
“我朝大典没有明文规定二嫁身不得作皇后，既如此，这皇后她便做得。”
孙云亭听了这话忽然想到什么，神色诧异咧咧嘴，小心开口：“你莫不是……心悦于她？”
赵祈安扶额，他微微冷笑，讥讽道：“孙云亭，你在大理寺办案也这样不带脑子？”
“行了。”赵祈安不欲多说，只吩咐道：“明日一早你就去办这件事，岳坚会留在侯府等待消息，你只需得到窦都督的首肯。”
“可——”
“没什么可是，”赵祈安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叮嘱：“你若是自作聪明跑去找窦姑娘，别怪我不念旧情。”
“臣领旨——”
孙云亭反抗无果，一本正经领命，转身变了样挤眉弄眼，他小声嘟囔：“还不念旧情，切！”他摸摸头看看天色，皱眉思索明日该如何开口。
这样惊奇的事，窦都督可千万别以为他是去上门嘲讽的，万一把他乱棍打出来就完蛋了。
·
翌日，窦明昭睡到日上三竿，直到安玉珠看不下去，这才将人喊起来。
“我的小姑奶奶，这都睡到什么时候了？云淮和年叙已经看着爹打完三套拳了。”
“爹还在打拳？”
安玉珠看着睡眼惺忪的小妹，无奈笑笑，“今儿天气好，年叙云淮有爹看着，你跟我去铺子里逛逛，看看有什么时兴的料子。娘不爱出门，你大哥又忙得很，往日都没人陪我，你可不能推脱。”
窦明昭点点头，在嫂嫂灼热的目光里，歇了再睡一觉的念头，随意穿了一身衣裳，让人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插了一根通体温润的玉簪。
等一切收拾妥当，安玉珠扯着窦明昭风风火火往外跑，谁料竟在半路遇上年叙云淮两个孩子。
“你们怎么在这？不是在练武场看祖父打拳吗？”安玉珠问。
年叙牵着弟弟一板一眼道：“门房说，武安侯世子前来拜访，祖父便让我与弟弟离开。”
“孙家？能有什么事？”安玉珠不解。
就在这时，一稳健脚步声由远及近袭来，来人面色为难，急切道：“夫人，大姑娘，门口来了四五个冰人，外边还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冰人？”安玉珠怒道：“她们来掺和什么？都给我撵走！”
“这……撵不走啊！”小厮为难道：“她们站在远处，没正对着咱们府，也不干什么，就拿着册子一页一页的念，而且兄弟几个一动，那几人就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旁边围着的人就叫嚷着都督府打人了。”
“念的什么？”窦明昭问。
小厮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些未娶亲的男子……都、都是些不入流之辈，大多是鳏夫或是城郊家中没有几分田产的白丁……”
“去报官，去叫五城兵马司的人，堂堂都督府岂能由几个无知妇人撒野！”安玉珠算是明白了，这群人是拐着弯嘲笑他们窦家。
“嫂嫂莫气。”窦明昭安抚道。
“明昭啊，你是不知道那群人的嘴有多厉害，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她们几人站在门口胡言乱语，还不知编排成什么样子。”安玉珠气得不行，她偏远地区小门小户出身，那里人人都说邺京的大官为所欲为，活得不知多痛快。
可等她进了京才发现，什么都是骗人的，这还不如在他们那小地方当个土皇帝。
“不行！我出去和她理论理论！”
“大嫂——”
窦明昭拉住人，朝小厮吩咐道：“不必理睬，任她们说什么，你们只当没有这些人。”
“小的明白！”
窦明昭微点头，拉着嫂嫂转身回到正厅。
“拦我做什么！反正我在邺京没什么好名声，那些官夫人嫌我粗鄙瞧不上我，我又没什么好顾忌的，就该让我和她们好好怼几回！”
窦明昭递给嫂嫂盏茶，平心静气道：“她们如此大胆，背后定有人撑腰，无所畏惧，找五城兵马司也没用。”
“那怎么办？她们还不知要在门口说上几天，咱们虽不怕那些风言风语，可也不能由着她们算说。”
“无事。”窦明昭饮一口茶水：“嫂嫂信我。”
安玉珠正想说什么，却忽然瞥见阴沉着一张脸的公爹。
“明昭，来。”
窦明昭放下茶盏，递给嫂嫂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父亲离开。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半路撞见一青年男子，那人见着窦明昭忙低下头抱拳行礼，紧接着便急匆匆转身离开。
“是武安侯世子。”窦明昭问。
该走的人走了，窦忠阴沉的脸放晴，半是欣喜半是惆怅：“明昭啊……兜兜转转，这皇后之位，终究还是你的。”
“云淮该怎么办，陛下虽让他进宫，可到底不是亲父子。”
寻常男子都没有替别人养儿子的，更何况是皇家？
“别姓之子留在宫中，又该如何生活。”
更别说此举一出，朝堂民间的种种攻讦又该何其狂妄。窦忠长吁短叹，属实是放心不下。
窦明昭神色平静，不急不缓：“事在人为，何须忧愁。”
她拜别父亲回到正厅，却没瞧见嫂嫂身影，只有阿娘一人坐在椅子上。
“阿娘。”
窦明昭走到阿娘身边，柯素书放下手中的书，淡声开口：“确定了？”
“什么都瞒不过阿娘。”
“就这么相信如今的这位陛下？”
窦明昭却道：“女儿信的人不是他。”
“孙姑娘……的确是世间少见的贤才。”柯素书心里明白，她忆起那人，神色变得温和。
新帝赵祈安已逝的母后，先帝在世时抛下六宫，独宠多年的发妻，也是当年极力促成婚约的人。
“对了，门口那些人，可是平德长公主所派？”柯素书想到什么，眉头微皱。
“是她。”
“此人认定你是坏她姻缘的罪魁祸首，虽不受先帝宠爱，却依旧有恃无恐胆大妄为，待你嫁入皇家后，少不了与她纠缠。”
阿娘神色严肃，面露担忧之色，窦明昭却并不认为，“她非大奸大恶之辈，若是谋划得当，也许会有意料不到的用处。”
柯素书自是相信女儿，闻言轻声道：“你有打算就好。诏书一旦颁布，那些算计阴谋也会接踵而来，你要做好筹备。”
另一边，武安侯世子得了准信，立刻马不停蹄离开窦府。谁料他一出大门就瞧见远处几个穿红着绿的妇人，往日空无一人的街道三三两两站着些人，恍惚间孙云亭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怎么回事？”
“回世子爷，这些都是冰人。”
“冰人？”孙云亭疑惑，“给谁提亲？难不成窦大人要纳妾？”
“哪里是窦大人，”一直在门外候着的武安侯小厮笑道：“这些冰人说的都是些年近而立的男子，瞧着……像是给窦大姑娘的。”
“疯了不成？”孙云亭迈上马车的脚步一顿，差点踩空摔下来。
“哎呦我的世子爷！”
“不是，”孙云亭满脸茫然，不可置信道：“这可是窦府，窦都督的千金，她们怎么敢？”
“嗐，这和离过的妇人不值钱，何况还带着个孩子，谁愿意娶？都说好女不二嫁……”小厮洋洋洒洒还想长篇大论，却在瞧见世子爷越来越黑的脸色时住了嘴。
“回府领罚，往后不必再跟着我。”孙云亭冷声道。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小厮啪啪卖力扇了自己两耳光，自觉跳下马车消失在世子爷眼前。
孙云亭掀开车帘，冷眼瞧了瞧围观众人。他思索片刻，忽然冷笑出声。
“平德啊平德，你还真是胆大妄为。”
“回府。”
武安侯府，岳坚独自一人待在书房，端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他耳朵微动，听见细微的脚步声，瞬间起身。
“吱嘎”一声，书房门从外打开。
“人呢？”孙云亭摸不着头脑。
“在这。”
岳坚从门后出来，孙云亭吓了一跳，不虞道：“好端端的躲在门后做什么，吓死个人。”
“谁让你蹑手蹑脚跟着老鼠似的，在自己家还跟个小贼一样，没听出来是你。”岳坚道。
“我那不是怕坏了陛下的事！”
孙云亭气急败坏道：“我这么小心翼翼瞒着是为了谁？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行了行了，你赶紧回去复命，窦都督已经同意，剩下的就没我事了。”
“知道了。”
“还有——”孙云亭又道：“不知道是谁，安排了些冰人站在窦府门前，大声嚷嚷着一些年过半百的男子。”
岳坚不为所动，孙云亭啧了一声，“怎么这么不上道？”他拽着这人袖子，恨铁不成钢道：“还不赶紧回去告诉陛下。”
“陛下日理万机，不会管的。”岳坚扯开袖子，起身离开，孙云亭却又一把拽住人，面上满是好奇之色。
“我说你自小跟着陛下，怎么着也算是除姑姑外最了解陛下的人，你就跟我说说，陛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看上的窦家姑娘？”
孙云亭实在是好奇，他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什么怪异之处，憋到现在才问岳坚，已经是他努力压制了。
岳坚闭了闭眼，无奈道：“窦姑娘长陛下三岁。”
孙云亭眨眨眼：“这我知道。”
岳坚又道：“建宁三年，陛下三岁，窦姑娘六岁，孙皇后定下两人婚约。”
“建宁十年，陛下十岁，窦姑娘十三岁。那年窦都督率兵前往西北，陛下也跟着随军，同年窦姑娘前往江南，此后二人都未回京，更未相见。”
“直到建宁十五年，窦都督凯旋而归。婚约再被提起，窦姑娘从江南归京。只是还未等人抵达邺京，南边就发了水灾，先帝派陛下前去监察，遇害失踪，直到三年后，陛下才见到窦姑娘。”
岳坚神色怪异看着孙云亭：“世子爷总不会认为，陛下十岁便已情根深种了吧？”
孙云亭摸着下巴，迟疑道：“大概、也许……陛下十岁前就心系窦姑娘？”
想到这，孙云亭有些同情这位表弟。好好的未婚妻，自己失踪三年，就成了别人的妻子，甚至还有了孩子，这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世子爷——”一见这位世子爷怪异的神情，岳坚就知道他在想着什么天马行空的东西，当即大声阻止。
“怎么了？难不成不是？”
“自然不是！”岳坚脸色久违的带了怒气：“十岁的孩子懂什么情爱！。”
“那是为何？”孙云亭不解：“总不能因为他是窦都督的女儿，陛下见她嫁不出去起了善心？”这话他自己都不信。
岳坚索性直白道：“陛下不喜欢麻烦，知根知底，窦都督的女儿是最好的选择。”
见孙云亭不信，岳坚又道：“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他彷佛想起什么，怀念道：“娘娘她喜欢窦姑娘。”
“很喜欢很喜欢，在娘娘病重的那些日子，最常提及的，便是窦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