罄竹难书。
未至正午，六局上下掌事太监皆进了宫正司，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内宫，散播者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当场盛况，与之相伴的是种种堪称泯灭人性的罪责。
平日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太监哭爹喊娘鼻涕满面死猪一样被堵着嘴拖着离开，人数之多规模之大声势浩大闻所未闻。
百足之虫齑身粉骨，甚至来不及向身后为他遮阴的参天大树寻求一丝庇佑。
眼看他楼坍塌，趁火打劫推波助澜者不计其数，各种佐证流水一般沿着数条大隐隐于民的渠道层层上报。
椒房殿很是安静，宫侍步履匆匆，偶尔耳语一番又呈着各式文书低眉颔首入殿。
“殿下——”承影轻声道：“人皆死。”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平淡一字一顿说道：“说了该说的东西，认罪伏法，自戕而亡。”
“安排好那些人的家眷。”
窦明昭伏案执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送去宣政殿——”
她忽然收笔，偏头看向一旁理出来证据。除却宫正司不得不交差翻找出来的几个无关痛痒的证据，还有大量宫女悄悄递上来的控告，以及她私下里派人早已查出来的确凿证据。
“连同这些一起，一同送去，请陛下定夺。”
“宫内要务繁多，任何地方都离不得人。”窦明昭眉眼从容，微不可察轻笑：“然本宫识人的眼力仿佛差了些，从前选出来的那些人好似全都辜负了本宫的厚爱。”
宣纸上凌厉笔锋的墨迹与红艳艳的朱笔痕迹交杂，一个个人名皆被圈了起来。恰似阎王生死薄，寥寥几笔断余生。
修长手指拾起素白宣纸，朱砂缠着墨迹，如同鲜血追魂索命，赵祈安神色肃然，冷冷出声。
“蛇鼠虫蚁快要将这巍巍皇城啃穿，不过按规矩行事，诸位却言此举心狠手辣？朕倒是不知各位竟如此仁慈。”
“陛下谬赞。”
几人跪在地上，为首者微微抬头中气十足喊道：“然法不责众，皇后娘娘入宫不过半年便如此苛待宫侍，六局掌事几乎全部下狱，先不说如此一来将如何影响陛下娘娘的名声，就单说这宫内各处该如何运转。”
“法不责众？”赵祈安冷笑：“原来无论何种罪责，只要涉事者人员众多，宗令大人便高举轻放。皇叔如此感情行事，想来是年纪大了，兴许该卸下重任含饴弄孙了。”
“臣惶恐——”
眼前是一层一层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龙椅屹立在上，玄衣身影坐得端正，一手轻敲击御案。殿中人并不少，却异常寂静。紫檀木坚硬致密，接连不断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沉闷有力，传遍宣政殿任意一个角落。
地上跪着的几位老大人身形晃动，承影站在身后，身姿挺拔，垂首低眉，一动不动。
“內宫之中，朕的家务事就不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承影侧身避让，神色不变任各位宗室王爷从前经过。
待人离开，赵祈安一手点了点写着人名的宣纸，“皇后有心，朕知道她不是鲁莽行动的人，自她要彻查六局那天起朕便知晓她留有后手。虽说这后手是一群披着仁膳人皮的走兽，可这错不在皇后。”
他音色和缓，轻声叮嘱：“朕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一句传达给皇后，朕从未怪她。”
承影低声应是，又将另一册子呈上，“如今六局职位空缺，又逢秋猎将近，事情颇多，故娘娘便从六局各司选出来数位技艺精湛的识字年长宫女顶上，她们在各司待的年月颇久，熟悉本司职责，无需多费功夫便可上手。”
“宫女？”
赵祈安无意识皱眉，他一手下意识轻抚宣纸上的字迹，“皇后的意思是……暂设女官？”
“陛下息怒！”
承影砰一声跪下，十分焦急道：“娘娘并无违背祖制之意，此举只是暂代各掌事太监职位，实在是六局任职的各位太监或多或少的牵连其中，又加上娘娘查出来的各项罪责，几乎寻不到清白的太监，娘娘属实无奈，这才出此下策。”
出此下策……几个字在赵祈安心中过了一遍，他不着痕迹抿了抿唇，挥手令人退下。
眼前的凌厉笔锋与当年皇祖母拿给他看的字迹天差地别，赵祈安闭眼深思，下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良久，死一样的寂静中，赵祈安忽然道：“她为何不来亲自向朕回禀。”
“水至清则无鱼……”赵祈安将送来的案卷翻到后面几页，“皇宫这样的染缸容不下至清至洁两袖清风的人，但凡狠心查下去，总能找出些罪证。”
案卷几乎一分为二，写在前半卷上的人皆是罪孽深重之辈，椒房殿做出的处罚无一例外，全是赐死。
而案卷后一半，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从前不过是打个板子罚些俸禄，如今却将人逐出六局派到其他宫殿任职。
“最初送香那几个人死了？”赵祈安并未听过这几人的消息，此刻却十分笃定。
“死了，交代的事情恰到好处，不至于成了满门抄斩的大罪。”
到底是为了隐藏什么死于他人之手，还是真的如岳坚所言，为了不连累宗族亲眷自戕而亡。
“昨夜巡视的侍卫可查到什么？”
“并无。”岳坚摇摇头，“昨夜去往椒房殿的只有那队抬着箱子送东西太监。”
“抬着箱子？”赵祈安追问：“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
“大概可以装下一个人，”岳坚解释：“送的是皇后娘娘秋猎用的东西，那些人趁着人多偷换了沉香。”
赵祈安拧眉深思。民间常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窦明昭为肃清六局下手毫不留情，那些太监自然狗急跳墙兵行险招。
加了东西的沉香，想让皇后冒犯他从而失了一时宠爱，可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能装得下人的箱子……赵祈安忽然想到，板上钉钉绝无挽回余地的，除了谋反，还有秽乱后宫。
“昨夜，林少宣曾离开过露墨台。”赵祈安神色微冷。
岳坚立刻回禀：“陛下放心，奴婢早已派人问过长公主，昨夜林侯离开露墨台是去寻了长公主两人一直待在一块儿，对的上时辰。”
不是他？赵祈安面色缓和，难道真的是他多想？
他闭上眼，手指按了按眉心。昨夜种种，他不愿去猜测那是假的。
那些直白热烈，不该是刻意为之。
窦明昭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婉，更是瞒着他许多东西，可无论如何，他的皇后都不会害他。
赵祈安摩挲着案卷，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
“皇——”岳坚眉头紧皱，将原本的称呼收回去，挣扎半响，只道：”她骗了陛下？”
赵祈安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称呼，他忽然出声笑了笑，戏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母后的话不管用了？”
岳坚低着头说话：“陛下最重要。”
赵祈安一哏，站起来无奈笑笑：“她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行了，咱们也该去赴约了。”
落日余晖，他迎着黄昏日光走出殿外，径直走向长乐宫。
果然。
门外站着承影，赵祈安抬手示意岳坚停在门外，独自推开门。
意料之中的人影坐在一旁，赵祈安默不作声，先朝着画像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随后，他一言不发坐在人对面，只冷着脸看向面前之人。
四目相对，谁也不先开口。良久，赵祈安败下阵来无奈笑笑：“你当真沉得住气，笃定了朕不会生气。”
比起在椒房殿，窦明昭在这儿松懈了许多。“母后面前，陛下可不敢生臣的气。”
“指望母后护着你，为何不指望着朕？”赵祈安道：“那群人在朕头上动手，无论如何朕都会赶尽杀绝，目的已经达到，你又为何要递上不该递的证据，就不怕横生枝节？”
“谎言迟早有被拆穿的一天，假象永远不会成真，臣瞒不了陛下一辈子。”
窦明昭眼中充满笑意，“既然如此，还不如让臣自己揭露真相。”
“愿闻其详，朕洗耳恭听。”
窦明昭直截了当：“暂设女官是假，臣要让女官长存。”
赵祈安神色不变，喜怒不形于色，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只道：“太祖皇帝当年可是驳了孝恭皇后的上书，我朝可从未设过女官。”
“那便从陛下开始。”窦明昭起身，双手作揖，躬身俯首。
赵祈安没有让人起身，意味不明道：“朕为何要更改祖制？”
“母后也有此意。”窦明昭不急不缓道。
“又拿母后来压朕？”赵祈安起身，步履缓慢走至她身前，“皇后就没有旁的要告诉朕吗？”
“司礼监——”
话音落，面前人眼睫微动，目光犹如实质，威压如厚重高山倏然袭来。
窦明昭似是没有察觉，微微笑道：“任宦官独揽大权，这可不像是陛下的做派。”
“四监六局对着打，互相掣肘制衡，这样才合陛下心意，不是吗？”
未至正午，六局上下掌事太监皆进了宫正司，消息长了翅膀一样传遍内宫，散播者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当场盛况，与之相伴的是种种堪称泯灭人性的罪责。
平日里耀武扬威狗仗人势的太监哭爹喊娘鼻涕满面死猪一样被堵着嘴拖着离开，人数之多规模之大声势浩大闻所未闻。
百足之虫齑身粉骨，甚至来不及向身后为他遮阴的参天大树寻求一丝庇佑。
眼看他楼坍塌，趁火打劫推波助澜者不计其数，各种佐证流水一般沿着数条大隐隐于民的渠道层层上报。
椒房殿很是安静，宫侍步履匆匆，偶尔耳语一番又呈着各式文书低眉颔首入殿。
“殿下——”承影轻声道：“人皆死。”
她微微抬起头，目光平淡一字一顿说道：“说了该说的东西，认罪伏法，自戕而亡。”
“安排好那些人的家眷。”
窦明昭伏案执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送去宣政殿——”
她忽然收笔，偏头看向一旁理出来证据。除却宫正司不得不交差翻找出来的几个无关痛痒的证据，还有大量宫女悄悄递上来的控告，以及她私下里派人早已查出来的确凿证据。
“连同这些一起，一同送去，请陛下定夺。”
“宫内要务繁多，任何地方都离不得人。”窦明昭眉眼从容，微不可察轻笑：“然本宫识人的眼力仿佛差了些，从前选出来的那些人好似全都辜负了本宫的厚爱。”
宣纸上凌厉笔锋的墨迹与红艳艳的朱笔痕迹交杂，一个个人名皆被圈了起来。恰似阎王生死薄，寥寥几笔断余生。
修长手指拾起素白宣纸，朱砂缠着墨迹，如同鲜血追魂索命，赵祈安神色肃然，冷冷出声。
“蛇鼠虫蚁快要将这巍巍皇城啃穿，不过按规矩行事，诸位却言此举心狠手辣？朕倒是不知各位竟如此仁慈。”
“陛下谬赞。”
几人跪在地上，为首者微微抬头中气十足喊道：“然法不责众，皇后娘娘入宫不过半年便如此苛待宫侍，六局掌事几乎全部下狱，先不说如此一来将如何影响陛下娘娘的名声，就单说这宫内各处该如何运转。”
“法不责众？”赵祈安冷笑：“原来无论何种罪责，只要涉事者人员众多，宗令大人便高举轻放。皇叔如此感情行事，想来是年纪大了，兴许该卸下重任含饴弄孙了。”
“臣惶恐——”
眼前是一层一层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龙椅屹立在上，玄衣身影坐得端正，一手轻敲击御案。殿中人并不少，却异常寂静。紫檀木坚硬致密，接连不断的敲击声一声又一声，沉闷有力，传遍宣政殿任意一个角落。
地上跪着的几位老大人身形晃动，承影站在身后，身姿挺拔，垂首低眉，一动不动。
“內宫之中，朕的家务事就不劳诸位大人费心了。”
承影侧身避让，神色不变任各位宗室王爷从前经过。
待人离开，赵祈安一手点了点写着人名的宣纸，“皇后有心，朕知道她不是鲁莽行动的人，自她要彻查六局那天起朕便知晓她留有后手。虽说这后手是一群披着仁膳人皮的走兽，可这错不在皇后。”
他音色和缓，轻声叮嘱：“朕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一句传达给皇后，朕从未怪她。”
承影低声应是，又将另一册子呈上，“如今六局职位空缺，又逢秋猎将近，事情颇多，故娘娘便从六局各司选出来数位技艺精湛的识字年长宫女顶上，她们在各司待的年月颇久，熟悉本司职责，无需多费功夫便可上手。”
“宫女？”
赵祈安无意识皱眉，他一手下意识轻抚宣纸上的字迹，“皇后的意思是……暂设女官？”
“陛下息怒！”
承影砰一声跪下，十分焦急道：“娘娘并无违背祖制之意，此举只是暂代各掌事太监职位，实在是六局任职的各位太监或多或少的牵连其中，又加上娘娘查出来的各项罪责，几乎寻不到清白的太监，娘娘属实无奈，这才出此下策。”
出此下策……几个字在赵祈安心中过了一遍，他不着痕迹抿了抿唇，挥手令人退下。
眼前的凌厉笔锋与当年皇祖母拿给他看的字迹天差地别，赵祈安闭眼深思，下意识摩挲腰间玉佩。
良久，死一样的寂静中，赵祈安忽然道：“她为何不来亲自向朕回禀。”
“水至清则无鱼……”赵祈安将送来的案卷翻到后面几页，“皇宫这样的染缸容不下至清至洁两袖清风的人，但凡狠心查下去，总能找出些罪证。”
案卷几乎一分为二，写在前半卷上的人皆是罪孽深重之辈，椒房殿做出的处罚无一例外，全是赐死。
而案卷后一半，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放在从前不过是打个板子罚些俸禄，如今却将人逐出六局派到其他宫殿任职。
“最初送香那几个人死了？”赵祈安并未听过这几人的消息，此刻却十分笃定。
“死了，交代的事情恰到好处，不至于成了满门抄斩的大罪。”
到底是为了隐藏什么死于他人之手，还是真的如岳坚所言，为了不连累宗族亲眷自戕而亡。
“昨夜巡视的侍卫可查到什么？”
“并无。”岳坚摇摇头，“昨夜去往椒房殿的只有那队抬着箱子送东西太监。”
“抬着箱子？”赵祈安追问：“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
“大概可以装下一个人，”岳坚解释：“送的是皇后娘娘秋猎用的东西，那些人趁着人多偷换了沉香。”
赵祈安拧眉深思。民间常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窦明昭为肃清六局下手毫不留情，那些太监自然狗急跳墙兵行险招。
加了东西的沉香，想让皇后冒犯他从而失了一时宠爱，可这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能装得下人的箱子……赵祈安忽然想到，板上钉钉绝无挽回余地的，除了谋反，还有秽乱后宫。
“昨夜，林少宣曾离开过露墨台。”赵祈安神色微冷。
岳坚立刻回禀：“陛下放心，奴婢早已派人问过长公主，昨夜林侯离开露墨台是去寻了长公主两人一直待在一块儿，对的上时辰。”
不是他？赵祈安面色缓和，难道真的是他多想？
他闭上眼，手指按了按眉心。昨夜种种，他不愿去猜测那是假的。
那些直白热烈，不该是刻意为之。
窦明昭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温婉，更是瞒着他许多东西，可无论如何，他的皇后都不会害他。
赵祈安摩挲着案卷，皱着的眉头渐渐松开。
“皇——”岳坚眉头紧皱，将原本的称呼收回去，挣扎半响，只道：”她骗了陛下？”
赵祈安敏锐的察觉到这一称呼，他忽然出声笑了笑，戏谑道：“你从前可不是这个样子，怎么，母后的话不管用了？”
岳坚低着头说话：“陛下最重要。”
赵祈安一哏，站起来无奈笑笑：“她是朕的皇后，永远都是。行了，咱们也该去赴约了。”
落日余晖，他迎着黄昏日光走出殿外，径直走向长乐宫。
果然。
门外站着承影，赵祈安抬手示意岳坚停在门外，独自推开门。
意料之中的人影坐在一旁，赵祈安默不作声，先朝着画像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
随后，他一言不发坐在人对面，只冷着脸看向面前之人。
四目相对，谁也不先开口。良久，赵祈安败下阵来无奈笑笑：“你当真沉得住气，笃定了朕不会生气。”
比起在椒房殿，窦明昭在这儿松懈了许多。“母后面前，陛下可不敢生臣的气。”
“指望母后护着你，为何不指望着朕？”赵祈安道：“那群人在朕头上动手，无论如何朕都会赶尽杀绝，目的已经达到，你又为何要递上不该递的证据，就不怕横生枝节？”
“谎言迟早有被拆穿的一天，假象永远不会成真，臣瞒不了陛下一辈子。”
窦明昭眼中充满笑意，“既然如此，还不如让臣自己揭露真相。”
“愿闻其详，朕洗耳恭听。”
窦明昭直截了当：“暂设女官是假，臣要让女官长存。”
赵祈安神色不变，喜怒不形于色，他目不转睛盯着眼前人，只道：“太祖皇帝当年可是驳了孝恭皇后的上书，我朝可从未设过女官。”
“那便从陛下开始。”窦明昭起身，双手作揖，躬身俯首。
赵祈安没有让人起身，意味不明道：“朕为何要更改祖制？”
“母后也有此意。”窦明昭不急不缓道。
“又拿母后来压朕？”赵祈安起身，步履缓慢走至她身前，“皇后就没有旁的要告诉朕吗？”
“司礼监——”
话音落，面前人眼睫微动，目光犹如实质，威压如厚重高山倏然袭来。
窦明昭似是没有察觉，微微笑道：“任宦官独揽大权，这可不像是陛下的做派。”
“四监六局对着打，互相掣肘制衡，这样才合陛下心意，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