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手机刚才亮了。”

    沈遐吩咐完徐蔓卿,让她提前下班之后,回到客厅时,宋启提醒他这一句,指了指桌上的手机。

    “是吗?”沈遐随意应了一声,伸手取来看了一眼,视线就凝住了。

    他脸色从公事公办转向脉脉春意的变化太明显,宋启都懒得问:“明蔚的消息?”

    沈遐唔了一声,头也没抬地专心打字。

    “她找你有事?”宋启想着,难不成一会儿还要通话?他要回避吗?

    沈遐含糊地应了一声,手指没停。

    完全没听宋启讲话。

    【现在还没法确定,17、18号不一定腾得出时间,年末日程太紧,我一定尽量来,你别生气】

    【没事,公司的事比较重要】

    他回得很快:【没你重要】

    明蔚“正在输入”了一会儿,发了一个二维码。

    【这里面有VIP嘉宾证明,座位先给你留好了】

    沈遐转向工作通信软件,在置顶孙睿的对话框里发消息,【我下个月17和18号的日程尽量空出来】

    孙睿秒回:【老板你也看演唱会啊。】

    沈遐:……

    【对。】

    孙睿似乎也被沈遐坦白承认的恬不知耻所震惊,片刻后才跟上节奏。

    【17号是没什么可能了,那两天去分公司出差,早就定好的,现在重新排时间,很多参会人员都没有别的可用日期了。】

    【18号晚上可以争取一下,我会努力的】

    【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老板可以帮我问明小姐要张内场票吗?】

    十五分钟后。

    孙睿:【老板,你居然已读不回。】

    徐蔓卿下班前给他们做了些下酒小菜和点心,宋启带来的这一瓶树莓味气泡酒,度数不高,沈遐喝了三杯不到,宋启喝了余下全部,两个人都喝醉,也有一点心情放松的缘故。

    沈遐把宋启送到一楼客房,宋启这些年人是瘦了,却也挺结实,步伐摇摇晃晃,动不动往他身上栽,酒后体温本就偏高,沈遐把他扔进房间,自己也累出一身汗。

    沈遐酒量不行,和宋启待在一起比饭局上自然,一松弛,喝得比平时要快,劲头上来时两眼发黑,重心像困在身体里的昆虫不安地乱飞,撑不到上楼休息,走到半路上就陷进沙发里面。

    他坐在这间沙发上和明蔚说过话,一个晚上,电视里放着她的节目。那时候他还尤其紧张,处在试图掩饰心动,不想输的状态,明蔚似乎也不自然,找不到从容的办法面对他。

    树莓味太浓太重,馥郁的果香像甜美的诅咒。沙发柔软塌陷,仿佛靡靡红尘挣扎不得。

    他视野模糊,觉得跌进了树莓色的汪洋,一望无际。

    心跳得厉害,脉搏振荡不休。

    沈遐平躺在沙发上,拿出手机高举起来,仰着脸看微信,翻到和明蔚的聊天框。

    看不清楚,两眼费劲才对上焦,手必须拿得很近,指尖慢腾腾地往上滑。

    他和明蔚都不爱网聊,每次对话都是寥寥数语,真有事才会聊,急事就直接电话了,光看文字,其实并没有常规小情侣之间浓情蜜意的那些桥段。

    明蔚还不怎么发语音。

    他想听她的声音了。

    指尖在语音通话键上方悬停一会儿,还是没按下去。

    想打字,看不清楚屏幕上的小键盘,最后按了一段语音发出去。

    于是同一时刻的深夜,远在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明蔚,手机忽然一亮,显示她收到了一条来自沈遐的语音消息。

    明蔚刚敷上面膜,拿纸巾擦干净手指,点开手机播放。

    “姐姐,睡觉了吗?电影定档了,很快就要发官宣,宋启来找我喝酒,好烦……好想你,能不能……”大概是自己没按住,话没说完就断掉了。

    声音和语气都黏糊糊的,沈遐平时发音是沉下去的,同为吴语区生人,普通话比她要字正腔圆得多,很难得这样讲话。

    所以是能不能什么啊?一句重点都没有。

    明蔚受不了地笑了几声,敲两个字之后,索性回退清空,也用语音回复他:“我睡着啦,没空理你。”

    “我睡着啦,没空理你。”

    沈遐听完又点了一次。

    “我睡着啦,没空理你。”

    “我睡着啦,没空理你。”

    ……

    他猛地起身,下了沙发,踉踉跄跄地跑到电视柜前面,蹲下身翻找物件。

    太阳穴神经发胀,像有一个灼烧的肿块,跟随脉搏突突地跳。

    明蔚的专辑最后一首新歌MV,有一段是他用手持DV在江边给她拍的。沈遐自己很喜欢那盘录像,剪辑完传给她之后,自己存了一个原片的带子。

    电影制作周期里他状态一直不好,前期是眼看着这个自己熟悉至极的故事在各方操控下越发面目全非,心情复杂郁结,然后突发变故他来接手,种种压力接踵而至,他又不愿意表露出来,面上故作轻松。后期就是纯粹的制作压力,他早年间读书拍作业也是这样,进了创作状态,就变得不像个正常人。

    跟明蔚进了组没多久,就和她吵上两架。拍MV那个时候,进入了短暂的和平状态,两个人在外人看来你侬我侬,实际上都不敢提敏感话题,像小心翼翼护着一枚迟早要化的冰。

    那时候明蔚看他的眼神,总是掺杂了一点担忧、怜悯,以及好像随时要抽身而退的戒备,使得在录像里的神情也隐约有些迷茫和惶然。

    凑巧她那首新歌写的是情窦初开,这副模样再合适不过。

    各种拍摄素材和录像带都被他习惯性放在这个电视柜里,沈遐翻了一会儿,摸出他要的那盘录像带,标了日期。

    ……但是又摸到一个相似的。

    沈遐将那盘录像带拿出来,品牌、款式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出来的,日期趋近,笔迹也一致。

    除了年份。

    那一盘写的是2018年。

    像是有人用手指伸进他的头骨里强行抽取神经,又灌入滚烫岩浆一般,剧烈的头疼令他一瞬间清醒过来。

    心脏不安地乱跳,趋利避害的动物本能在给每一个细胞发出警告。

    沈遐分明预感到不妙,却还是拿起了这盘带子。

    海浪声接连不断,像女人的笑声。

    天色像是清晨时分,光线偏弱,摇晃的镜头从天水交接处收回,浅白色的沙滩尽收眼底。

    扫过沙滩上几个人为画出来的字母和爱心符号,镜头向下,有一只女人的脚,踩着高跟鞋在磨蹭着沙子,徒劳地试图抹去那几个字母。

    “太幼稚了。”她说,“而且我发现你特别热衷于盖房子,沈遐,你是不是小时候喜欢搭乐高啊?”

    镜头顺着脚向上移,白色婚纱,不伦不类地披了件牛仔外套,明蔚的脸。

    “……我现在还喜欢。”端着镜头的人小声说。

    明蔚提着裙子往旁边走了几步,蹲下身来,撑着下巴说:“好吧,搭得还是蛮好的,可能你的确有点天赋,可以代替沈谦去搞房地产。”

    她身旁是一个精致的沙堡,比一般小孩子搭的那种还要大一点,罗马式风格。

    “怎么突然提他啊。”话语里轻微的不快,故意的,想让明蔚哄他。

    明蔚果然哄了:“那不提了,你比他厉害多了。”

    她端详着沙堡,镜头只坚持对着她脸拍,明蔚思考一会儿又说:“明天他们要清理场地的,你这个肯定要被铲平,好可惜。”

    沈遐不觉得可惜:“不铲平也会被海水淹掉的。”

    没心没肺,明蔚愤愤地拍了他一下。

    安静了一小会儿,咸湿的海风吹过脸颊,扬起发丝。

    沈遐说:“你说一点什么。”

    明蔚看他一眼:“你起个话题。”

    难倒他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誓言一类的。”明蔚说,“你把明天要讲的誓言提前练习一遍。”

    “那个就算了。”嘴上这么说,还是乖乖把镜头翻转过来,面对着自己。

    沈遐朝着镜头笑了一下,说:“我要让明蔚非常非常幸福。”

    六年之隔。

    ……这句话。

    这句话就是钥匙。刺激源。潜意识封锁的来由。

    屏幕前的沈遐大脑里嗡的一声。

    像深埋地底的引擎终于被点燃驱动,躯体几乎无法承受的尖锐疼痛与翻涌上来的悲恸情绪,以无可匹敌、无可挽回之势铺天盖地地降临。

    回忆像海啸般席卷过来。

    屏幕里的录像还在播放,他意识模糊,捕捉到最后几句对话。

    “能不能不说这样的话啊?又不是你让我幸福我才能幸福。”明蔚伸手将DV抢了过来,她对不太准,拿得有点偏,露出半张脸和脖子,大声说道,“我们两个都会非常非常幸福!”

    ……

    六年前的录像里看不出来,六年前无论是谁都看不出来。

    除了沈西屏能够一语道破。

    软弱、自卑、怯懦。

    这是沈遐面对明蔚时,伴随着越来越深的爱意时同步生根发芽的感情。

    明蔚像大海又像火焰,热烈而自由,光芒夺目,使劲挥洒着无尽的生命力,生来要闪闪发光的人物,她和沈遐在一起,缔结婚姻,所有人都说是攀高枝,只有沈遐心底清楚她是下嫁。

    第一年借着热恋的余温,浓情的烛火尚且摇曳不息。第二第三年,在会少离多和无尽的沉默里,烛泪淌落凝固,那火焰不知何时已熄灭了。

    明蔚这样的人不该被任何一段关系束缚,她本来就是在宠爱中长大的孩子,进了沈家只有受委屈的份。沈遐觉得自己卑劣,眼见着她住进丘比特花园却日渐枯萎,只能当作浑然不知,粉饰太平。

    在那盏花瓶打碎之前他就知道了。

    明蔚和他结婚之后,收获的只有越发恶毒不堪的谩骂、富家圈里隐隐排斥讥嘲的视线、僵滞不前的事业。

    在往日的激情褪去过后,我们之间还剩下什么?

    为什么明明彼此深爱还会走到这个境地?

    说着“非常非常幸福”而在所有人的否定中一意孤行走到一起的两个人,最终与传说中幸福的终点背道而驰。

    沈遐主动提的离婚,家族律师拟定协议书,条款尽量对明蔚放宽,文件直接递到她手里,没有前情,没有争吵。

    但他看得出来明蔚已经到了极限。他对明蔚的了解一向比她自己更深。

    沈遐对自己寡鲜认识。他不晓得自己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明蔚离开他后得以自由地呼吸,而他放走她,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离婚后三年里他断断续续地见贺知书,贺知书建议了几次让他放弃工作,尽管沈遐没日没夜地为星沉工作着,没出一丝纰漏。

    贺知书随即意识到星沉传媒的工作已经成了沈遐维持生命的最后一根弦,强行剥离的后果或许会惨重至极,那时的沈遐已经出现自毁倾向。

    每年的夏天,丘比特花园的绣球花开得鲜艳灿烂,犹如恐怖片里的小女孩,天真残忍。而沈遐逐渐发现自己无法忍受夏天。他的症状在七八月最为严重,到了需要请假休养的地步。认知混乱,有时觉得明蔚还在家中,在房间里发呆或者睡觉,或者偷偷摔了花瓶。

    人类有求生本能。

    在犹如高热般万劫不复的谵妄之中,是沈遐的求生本能让他在意识恍惚中,剪下一大束盛期的花,购买飞往香港的机票,连夜赶到了明蔚家的楼下。

    也是他的求生本能让他忘掉这痛苦、悔恨、无颜面对的一切。

    那一晚他失去了完整七年的记忆,而台风与旧爱一同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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