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已是天色大亮,那婢女流萤在门外待到巳时也未曾听见王家二小姐唤她,门外呼之亦不应,便大着胆子开门进房去瞧。”

    “一掀开那珠帘,流萤当场就吓得呆在原地,三魂七魄都已惊飞了。”

    “只见那王家小姐和衣躺在她的绣榻上,面色青紫肿胀,眼睛溢血凸涨,姣好的面容一夜之间已变得颇为狰狞可怖!”

    “再往下瞧,二小姐的脖子上显出一道深深的勒痕,玉臂无力地垂至脚踏上,显然早已气绝多时。”

    “流萤当场便吓得瘫软,但她还未来得及张嘴惊喊,就突然听见旁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声,那声音离她极近,宛如就在她耳边……”

    嘉和十六年五月二十日午时,都城临安城城东的翠茗茶庄内已是座无虚席,几名店小二正忙得不可开交,满头大汗都来不及停下来擦。座上的顾客们不是唤添水便是要换茶,不仅茶庄内的桌子都已挤满了客人,甚至连门外都堵拥着好些不愿离去的听客,站在外头踮着脚尖使劲往里瞧。

    翠茗茶庄一楼正中心,年轻的说书人胡一笑正站在说书台上,滔滔不绝地讲着明州四大奇案之一的《千里寻凶之王家小姐之死》。虽外头赤日炎炎,茶馆内的众人背后却似冒出一股股冷意。

    那胡一笑年仅十七,不同于其他斯文儒雅、清秀俊逸的说书先生,他身材魁梧健壮,一身横练的筋骨将衣袍刻画出了起伏轮廓,一眼望去此人胸阔如盾,臂粗如枝,犹如一头野兽蛮汉。

    可偏偏此人声音里还带着些稚嫩与单纯,是以反差极大,众人纷纷称奇,不多时他便一跃成了临安城内诸多议论的主题中心,如今可谓是一炮而红。

    此人口才甚是了得,见多识广,博古通今,各式各样的故事都能说得精彩至极。有他在的茶馆,客人们只要坐下来听了,这双脚便像粘在了原地,已是走不得了,躯体虽坐在这茶馆内喝着茶,魂却活生生像在那凶案现场,翠茗茶庄内一时间众人皆惊惧交加,连呼吸都屏住了。

    在茶庄里靠近墙角的一张桌子旁,正坐着一名穿黑衣的女子。她身姿挺拔修长,腰间束着一条黑色银扣鸦首腰带,一头如瀑青丝仅用一根精巧的银簪松松地挽起。这女子容貌生得颇为美丽,一双眼眸深邃且锐利,琼鼻玲珑小巧且鼻梁高挺,精致的口唇微微抿起,眉宇间透着掩不住的飒爽利落。

    不同于周围此时皆沉浸于凶案中的众人,她目光一直锁定在场地正中间的胡一笑身上。过去约一炷香的时间后,她眼神淡漠地环视了一下周围,随后扣起手指,轻轻地在桌面上叩了三下。

    正讲得起兴的胡一笑忽然停顿了片刻,随后便三下五除二把当前章节说完,正当众人还在回味着先前的情节进展时,胡一笑已抬手向四周致歉道:

    “各位老爷,胡某今日尚有个人私事,欲要知晓后续发展且待下回分解,还望各位客官海涵!海涵!”

    茶庄内的听众们一片哗然,茶庄掌柜今日赚得盆满钵满,听闻此言也内心失落,这尊财神爷怎就半路便要离去。但他嘴上却不敢得罪这胡一笑,只得亲自帮其收拾好了随身之物,取了今日的分红交给他,心里盼着他明日还来。

    胡一笑收拾好了东西,随后从翠茗茶庄的后门绕到了两条巷子外的如意客栈,找店小二要了一间走廊尽头的端头上房。他进房前仔细瞧了下房内设施,未见有异常,便走了进去快速关上了房门。

    甫一转身,原本的空房间内却突然悄无声息地多出了一人,来人亦没瞧他,正抬手倒桌上的茶喝。纵使胡一笑心有准备,也未免吃了一惊,此人轻功登峰造极,便是练了多年武学的他也感知不到此人来去的气息。

    他心里暗自自责,近日自己竟把说书真当成了正经差事,于练武上颇为懈怠,正是本末倒置了。他定了定神,向来人作了一揖,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师姐,寻我所为何事?”

    那房内来人正是刚刚翠茗茶庄内曲指叩桌的黑衣女子,名为林九,与胡一笑同为千机门的弟子。千机门近些年在江湖上名气不小,但实际门内仅有江湖人称“凌风女煞”的门主金丹凤以及她的三个徒弟四人。

    金丹凤此人武学悟性极高,轻功绝技更是惊人,属于躺着便能把功夫练成的天纵奇才,不知让多少勤学苦练仍不得进益的江湖人歆羡不已,只恨自己没生得那一副天赐的练武筋骨。

    只不过,金丹凤此人名气虽大,但她年轻气盛时最是积极四处招惹是非,一时兴起插手过的江湖恩怨不知几何,行事举止惯是恣意妄为。不少江湖中人一提及此人,前一句是武功高强,下一句却是心性难定,多年以来与她常往来之人亦不过二三。

    至于她又是为何捡回了林九,林九这些年已经是听了数十个版本。根据林九这些年的旁敲侧击连蒙带猜,大致觉得一是那日自己哭得够大声够凄惨,硬是哭出了金丹凤为数不多的一点点恻隐之心;二是城隍庙土地公必定一时上了她师父的身,等她回过神来,已是脱手不得。以上二者缺一不可,否则以金丹凤当时那脾性,莫说捡她回来,能把她往慈幼堂门口一丢都已是大发善心。

    据闻那日金丹凤到临安城里典当物件,正走在城里的城东大道上,一位半躺在路旁歇息的瞎眼算命先生忽然站起身,伸手抓住了她,张嘴就冲着她嚷嚷:

    “这位女施主,您今日许有改命转运之机遇,请暂且留步片刻!”

    可金丹凤历来便是极为桀骜不驯之人,她瞧着那算命先生像足了招摇撞骗的神棍,心中是百般不屑,她大声地说道:

    “老神仙,如今我已是身无分文,可付不起您银钱。若如您所言有改命之机,您干脆发发善心,先帮我改了这运势,明日若是能有百万两白银砸到我头上,我定来此处分您一半。”

    那算命师却摇了摇头,说道:“女施主,我说的却不是财运。此乃个人机遇,因果轮回皆在你一念之间,外人均插手不得,我不过路过此处,见你我有缘,好心提醒您一句罢了。您今日若能多行善事,或许便是未来的一线生机。”

    说罢,他大摇大摆地走了,竟是头也未回。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算命师泄露了天机,在金丹凤典当完物件正回谷的路上,竟忽然听见不远处有孩童啼哭。待她过去一瞧,却是一名襁褓中的女童被遗弃在路旁,此时正处隆冬,寒风刺骨凛冽,若是无人管,不出一日那女童的命便会如轻飘飘的雪花一般,消散在这一片茫茫雪层中。

    金丹凤叹了口气,真的把这女童捡回谷作了个伴,随心所欲地胡乱把她养大了,还给她起了个不甚讲究的大名:林九。这些年林九跟着她勤学苦练,吃遍了各种苦头,学了一身不知来源的武功和各种江湖奇淫巧技,逐渐也在江湖上得了些“名声”。

    再后来,金丹凤因机缘巧合,又陆续收了两个徒弟。他们师徒四人个个武功高强,各有千秋,大师姐林九入门最早,武功悟性也最高,十几年来得师父亲传,近些年也在江湖上得了个“冷面女魔”的称号。但江湖上无人知晓的是,早在一个月前,金丹凤匆匆给林九留下了一张写有“切莫寻来”四字的纸条就突然失了踪,如今是遍寻不到,不知去向。

    林九喝完了茶,开口问道:“一笑,我先前托二师弟帮忙打探了几桩事,他可有消息传来?”

    胡一笑正色道:“二师兄前些日子确是给我留了一条口讯托我转达,口讯共四句四字短句,分别是:坠星之地,奇珠现世,吉因凶果,天式恐变。大师姐,这可是你要打探的消息?”

    胡一笑满腹的疑惑,这二师兄传的口讯,瞧着不甚好听,莫不是在故弄玄虚罢!可无论他如何问,师兄师姐两张嘴都闭得比那老蚌还紧,把他急得是抓耳挠腮,心急火燎。

    林九没搭理师弟明晃晃挂在脸上“求解释”的神情,她思考了片刻,眼神越发坚定,随后向胡一笑点了点头,留下一句“我知晓了”,随后便打开窗户,一撑翻了出去。

    只见她使出一招“灵风踏虚”,动作轻盈迅疾得如同一只灵鹤,似乘风势踏步而行,瞬息之间已无其影。待胡一笑走过去伸手关窗时,外面已再无任何踪迹,甚至连楼下巷子里熟睡的野狸奴也没有惊醒。

    离开客栈后的林九悄悄摸进了不远处杨柳巷的一座二进宅子里,洗漱了一下便在正房里躺下了。这座宅子虽然不大,设计得却极为精巧,庭院内入目尽是翠绿蓬勃的草木,墙隅处种满了紫藤萝与飞燕草,正逢木槿花开,草木葳蕤的庭院又多了几分生机盎然。

    屋内装潢同样也是精心布置过的,房中锦屏绣幌,华堂绮户,连衾褥亦是用那天蚕丝织就,躺上去舒服极了。而厅内有一镶金紫檀桌,桌上摆了一套汝窑瓷品,听闻此瓷器专供皇室,乃极罕见之物,不知主家是如何寻得。数日前林九初到临安,四处悄悄寻摸空置的宅子,一“进门”便喜欢上此处,打算租赁下来当作她在临安城的落脚处。

    可待她叫来专管房宅租售的官牙的牙人一问,那人却为难道:“这位女侠,小的是极愿意助您促成这桩交易的,但此宅子先前便有不少人问过,无论是谁来问,主家都是一口回绝,宁愿空置着定时派人来修整,也不愿向外租赁出去。若您想租宅子,小的手里尚有另外几套,也是临安城上好的宅子,现下便能领您去瞧。只这一套,怕是小的无能为力了。”

    林九把牙人打发走,心里却不以为然。她不是那等仁厚正直之人,心思一向活络,把金丹凤身上别人听了都摇头的品性捡了个十成十,好听些是随心所欲,若难听些,便是最擅胡作非为。

    她瞧着这宅子主家定是个不缺银子的,如此精美的宅子空置不用甚是可惜,不如暂借她林九一用,也算是物尽其用。想罢,她便大摇大摆地从后门巷子处翻墙而入,寻到那最宽敞的主屋肆意厚颜住下了。

    今晚的余晖已消散得无影无踪,夜凉如水,窗外一轮明月光悄悄探了进来。林九静静地躺在床上,脑海里正仔细琢磨着二师弟传来的十六字消息。

    自从师父金丹凤失踪以后,身为大师姐的林九便不顾纸条上所言暗自调查起师父的行踪,而知晓内情的二师弟萧澜云亦暗中相助,但迄今为止仍一无所获,以至于这些天,林九开始逐渐感觉到焦急与沮丧。师父就像水滴入海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越发忧心起师父,小师弟胡一笑行事乖张,心直口快,武功也不及两位师兄师姐,因此林九与萧澜云便默契地将寻找师父一事一同瞒住了这位小师弟,只偶尔通过他传上几条口讯,寻他打听些江湖上各式的小道消息,暗寻师父之事对他是一句不提。

    翌日一早,林九便出了门,她先是慢悠悠地寻了家早食肆,吃了一大碗鲜香滚烫的馄饨,随后又在东市闲逛了半天,买了两串吃食送给了街边眼馋的孩童。

    瞧着已是日上三竿,她身形一闪,拐进了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子。那小巷子的尽头有两三个不起眼的小门,此类门大多是宅院的后门,素日里除了挑柴火来出售的商贩和倾脚工每日清晨过来一趟,其余时候几乎无人出入。

    林九环顾四周,寻到一扇门框上雕刻了云纹蝙蝠的黑色小门,她伸手同时按住蝙蝠的两只翅翼,那门便缓缓向右边移动,露出后面黑漆漆的房间来。林九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见无人,她张嘴便喊:“蝠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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