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高,芦苇长,芦苇荡边编织忙。编成卷入我行囊,伴我从此去远航......”

    “芦苇高,芦苇长,芦苇笛声多悠扬。牧童相合在远方,令人牵挂......爹和娘......”

    路边的小童三两聚集,穿着露胳膊露腿的棉麻罩衣,拍着手蹦跳着唱着童谣,光秃秃的脑门上用红头绳扎起来的小揪揪也跟着一步三晃。

    夏有三伏,头伏随不能算得上是一年之中最热的光景,却仍旧是热的让人心生燥意。

    这也说不上是什么赶路的好季节。

    黔首庶民赶路,车马是没有的,代步的仅有一只又老又瘦的老驴,这已经算的上是极好。

    董迟在临出发之前还东拼西凑了一副板车,用麻绳将幼子的襁褓捆在板车上,仔细用细软的棉布遮着襁褓头顶的阳光,就这么让老驴拉着,不紧不慢的走上山道。

    她的身边还紧紧贴着女儿大妹,柔软的发丝因为赶路而凌乱,无精打采的支棱着,只是大妹紧紧地牵住董迟的手指,一声不吭的蹬着小短腿赶路。

    山路崎岖,有些小道就连董迟这个成年妇人都需要小心翼翼的经过,这时她就会把大妹放到板车上,让她抱着弟弟爬卧在上面,等到了平地才能松手。

    到了可以休息片刻的河边,母女二人才算是松快了一会,河水清凉,大妹就忍不住蹲在河边舀水玩,细白的小脚丫伸进水里,那固执倔强的小脸上总算是露出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

    “阿母,咱们今日要在这过夜吗?”

    已经虚岁六岁的大妹说话已经非常流利,她的继父曾经也在生前教导过她一些官话,如今也说的有模有样的。

    董迟摸了摸大妹的脑袋,见她乌黑的大眼睛期盼的看着她,才点了点头:“今天也只有这个地方可以休息了,你乖乖坐在这看好阿弟,等阿母去捡点柴火。”

    大妹乖巧的点头,董迟亲亲她的小脸,也不敢走远,怕这山里有豺狼虎豹这类野兽,便只在林子里捡了些枯枝残叶,回到岸边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昏黄,大妹有些困倦的趴在板车旁,一手搭着板车,用一朵小野花逗弄着已经醒过来的幼子。

    董迟连忙从衣襟里掏出火折子,点燃了篝火。

    等到火焰渐高,董迟才将板车上的幼子抱了下来,从襁褓里面掏出个圆面饼子递给大妹。

    大妹接过面饼,咽了咽口水,但没有下嘴,只是问董迟:“阿母,你也吃。”

    董迟将幼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抱住,扯下衣襟,露出半个鼓鼓囊囊的胸脯。

    幼子嗅闻到食物的气味,小鼻子拱了拱找到了地方,用力吮吸起来。

    她这才有精力再将大妹拢在怀里,给她梳理有些凌乱的发丝。

    “大妹吃吧,阿母不饿。”

    实际上,董迟很饿。

    她从那里被赶出来的时候,只跟他们家要了幼子,代价是一分钱都不许带出去。

    所幸她在自己的屋子里藏了私房钱,总共半贯钱,她拿出一百文找到临镇的老木匠买下了这头将死的老驴,又花了三十文买了五个圆面饼。

    一路上,董迟吃了两个,大妹吃了两个,如今就剩这一个,董迟舍不得孩子挨饿,就干脆说自己不饿。

    所幸明天再赶路一天,到临近傍晚的时候就能到达她们此行的目的地汝京。

    汝京是天京的副城,是一个繁华的商贸城市,她的幼年曾跟随大父在这里住过三年,大父也是在这里病逝的。

    大父死后,她的保母便迅速抛弃了她,卷走了家中仅剩的钱粮跟着一个南边来的药商跑了。

    无父无母的董迟被送去了济慈院,养到十四岁时遇到了她的第一任丈夫冯闯。

    冯闯是个泥瓦匠,走南闯北,哪里有活干就去哪,本来潇潇洒洒,结果遇到出来卖花的董迟,一见钟情。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样貌清俊,眼神明亮,还有个把子力气,董迟那时候便以为嫁给他之后的日子肉眼可见的有盼头。

    小夫妻俩着实甜蜜了两年,直至两年后董迟生下了大妹。

    生大妹的那天夜里,冯闯本想着提前下工回家照顾她,却不想终日无事的工地就那么巧的出了事。

    冯闯再也没能回家。

    冯闯死讯传来时,董迟差点死在产床上。

    工地塌陷,偷工减料的大商人薄宫毫发无伤,只有冯闯,只有他,死的连尸骨都无法找见。

    周遭邻里原本怜惜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还愿意帮她一二。

    可不知怎么,便有大妹克父的闲言碎语传出,董迟一个年轻寡妇带着年幼的女儿,日子更是举步维艰。

    更有那街角巷里的泼皮无赖,贪慕董迟年轻貌美,经常尾随她出门,更是雪上加霜。

    就在大妹满两周岁那年,董迟终于同意了某个行商的追求者的求娶,不需要礼金,她唯一的条件便是要带上大妹。

    行商同意了,便成为了她的第二任丈夫。

    但是董迟的心大概早已随着那个少年的死而逝去了,她做出温柔又贤良的样子,为行商操持家业,孕育孩子,唯一的执念便是将大妹养育成人。

    行商的性格比不上冯闯的千依百顺,脾气上还带着点读过几年儒书的古板,但讲究的是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他说不上对大妹多好,却也在大妹开智时抱着她在膝头,耐心温和地教她启蒙。

    董迟的第二任丈夫,确实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世意义上的好人。

    可是这样的人,却也死了。

    不过是年关走亲戚时赶上了大雪,行商多年走南闯北身体素质自然是康健,那次大雪后却一病不起,不到半年便溘然长逝。

    也是那样的夜晚,也是那样的生产之日。

    董迟躺在产床之上,心如死灰。

    大妹闯进产房,抱着她饿的哭出声,幼子在床边跟着一同嚎啕,伴随着窗外凄厉的风,不断的呜咽着。

    为了大妹,她勉强振作精神。

    等出了月子,行商的亲戚便一窝蜂的涌过来,他们贪婪的想要占据属于行商的家财,对于董迟自然是百般欺辱。

    更是威胁她,如若不赶紧净身出户,便要到处宣扬大妹克父的名声。

    董迟怎么能忍受大妹的名声被这样损毁?

    但势单力薄的孤儿寡母无法与那么多人抗衡,董迟聪明的选择了避让,但唯一咬死的条件是必须带走幼子。

    那些人本想将幼子扣留,将这家财变得名正言顺,却终究是松了口,让董迟带走了大妹和幼子。

    怀里一沉,大妹抱着半个饼子,靠在她的腿上睡着了。

    董迟摸了摸大妹的头发,思考着如何再将大妹的头发养回来。

    行商生病的那半年,几乎耗空了家里的积蓄,原本被董迟精心养着的小女郎,短短半年饿的面黄肌瘦。

    这次她前往汝京,就是去投奔她贩马的远房表亲,那个表亲是她母亲舅家的表侄,据说贩马的行情不错,大概可以接济一下她们,靠着这些接济,董迟可以有时间寻找可以干活的地方做工,养育两个孩子。

    她将那剩下的半个饼子小心收了起来,又塞到了幼子的襁褓里,此时幼子也已经吃饱,咂么着小嘴睡得正香。

    董迟继续用一块麻布垫住胸口,防止奶水溢出沾湿了衣襟,再将衣襟整理好。

    收拾好一切之后,河岸边便安静下来,只剩下不远处老驴慢悠悠的啃草声,以及火堆木柴燃烧时的爆裂声。

    董迟沉静的双瞳里倒映着火光,慢慢地阖上双眼。

    一夜无梦。

    翌日,继续赶路。

    大妹总归还是年纪小,董迟没舍得让她多走,便把幼子背在背上,让大妹坐在板车上。

    老驴本就体力衰退,载着大妹便有些吃力,它有些不满的打了个响鼻,却也抬腿稳稳的走着。

    到了傍晚,果然如董迟所料到的那样,来到了汝京城门下。

    门口大开着,官兵守在门口翻看路引。

    城外的农户务农归家,连带着归城的商贩旅客,赶着鸡鸭猪羊的小倌,组在一起排成了长队。

    董迟连忙快走几步,扯着老驴的引绳排到了队尾。

    排在她前面的是一位麻衣短打的老妪,灰白的头发被布巾包裹着,经历一天的活计已经变得有些散乱,老妪怀中抱着一个藤筐,用大叶子遮了,看不到其中有什么。

    董迟思忖片刻,面上就带了微微笑靥上前几步:“阿媪可是住在南市的?”

    老妪闻言转过脸看她,见是一和蔼可亲的美貌妇人,也放下了少许戒心,笑道:“正是呢,女郎这是要进城寻亲?口音听着不像是汝京人士。”

    “正是呢。”董迟盈盈一拜,“敢问南市可曾有一家贩马的曹大?若真能寻到,来日必定登门谢恩。”

    老妪闻言,更是笑道:“女郎这就问对人了,曹大便是住在南市最西边的一户院子里,平日里最爱来老妇家买椒,如若女郎想要寻他,待会入城之后且跟着老妇。”

    董迟的面上多出几分喜色,连忙道谢。

    她索性将板车上的襁褓抱起,用麻绳交叉系在胸口牢牢固定,幼子乖巧,此时的动作也并未惊醒,只甜甜的酣睡。

    复又一手牵着大妹,一手牵着老驴,就这么跟着老妪进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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