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一梦,芙蓉红阁。

    “多少天了,这些自诩文人墨客的大盛才子们,倒也不过如此。”

    贵女倚靠在窗户边上,银匙搅动碗里淋满樱桃汁的乳酪,纤长的睫毛低低垂着。

    她细捧着金边小碗,绯红的裙摆上满是金丝银线勾勒的山茶花瓣,繁复的裙尾层层叠叠,正由丫鬟细致地平铺在绒毛毯子上。

    “金盘缀酥酪,高楼红袖动。”

    一名青年自屏风后走出,身高九尺,手里却拿着把白羽折扇扇得哗哗作响,“我的大小姐,就凭你这眼高于顶的品味,怎会有人入得了你的眼睛。”

    上官满拿起手绢擦了擦嘴角,这才缓缓掀起眼皮看了对面的人一眼,“你这句诗作的还行,再接再厉。“

    白羽扇无奈地瞟了眼又开始专心品尝乳酪的人,似是习以为常般调侃道,“也就你敢说这样的话。”

    一百两……应该够路费了吧。

    恢弘的酒楼下,南容人盘算着,走进了这家专供名门权贵娱乐的千金之所。

    “小姑娘,这里是以白银计价的。”

    门口招待的女子以圆扇遮面,一双桃花眼上下打量着她,抬臂拦住了入口。

    “白银?”

    “是白银呢,你先交足十两白银押金便能入楼了。”

    “我来写诗。”南容人淡淡道。

    掌柜的这才笑了声,粉红色的芍药花簪随之颤动。

    “又是一个来碰运气的呀”,她边摇扇子边拿出了工具,“最贵的纸,最好的墨,上等的狼毫笔和砚台,也是便宜妹妹你了。”

    “笔。”南容人伸出手道。

    桃花眼再一次打量过去,这才发现眼前带着斗笠和面纱的人是个瞎子,她摇扇子的手不由得顿了一下,说道,“你好麻烦。”

    “呐,要不我替你写?”

    她铺好了纸张,用东西压住。

    “我自己来。”

    南容人先用手确定了纸张的大小,这才提笔。

    桃花眼撑着桌沿本是出于好奇看着她,可见她这一笔一划,摇扇子的手都停住了。

    一个瞎子,竟然还能写字,竟还能写得一手这么好的行书。

    ——我有一壶酒

    “字是不错,可是这诗……” 桃花眼红唇动了动,摇了摇头。

    南容人继续往下写。

    直到最后一笔写完,她方放平墨笔。

    掌柜的眯着桃花眼不由得逐字逐句念出声来,面露惊异。

    “麻烦转交了。”

    “好……好好……”

    面前窈窕的女子不复之前的从容,面色不定。

    她提起裙摆就往楼上跑去,被台阶绊了一下也浑然不觉。

    “上官小姐,有客人献诗。”

    房门被打开,白羽扇轻摇着扇子,如之前无数次一样,只道:“念吧。”

    上好的宣纸已将厚重的墨迹吸干,上面的字迹洒脱而秀丽,那首诗再度被念出。

    房内银匙碰到金碗划出尖锐的声音。

    “拿进来。”

    有缱倦的女声从屋里传来。

    “是。”

    纸张在上官满面前展开,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诗,好一会才道,“饮尽天下酒,揉碎万间云,也抵不过寻一知己人。”

    “人在何处,还不有请?”

    上官满拿起一颗冰镇樱桃扔入口中,目光却没有从诗上移走半分。

    南容人跟着桃花眼掌柜来到了千金一刻的芙蓉红阁。

    “小姐,她来了。”

    “带进来。”

    上官满放下指尖的金漆小碗,一层层艳红的樱桃汁叠在乳酪上,与她的红艳的长裙相映。

    直到脚步声在她面前停下时,她才开口问,“能饮酒否?”

    “小人不善饮酒。”

    “上酒。”

    上官满置若罔闻,随意将双腿搭在桌沿上,繁复的长裙勾着脚尖一层层滑落,她挥了挥手,语气慵懒,“本小姐教你饮酒,可好啊?”

    她的目光停在南容人身上,漆黑的瞳孔倒映出少女风尘仆仆的样子。

    “与有荣焉。”

    白羽扇摇着扇子,同样好奇地打量着她,“你怎的还用面罩遮面?”

    “小人面貌丑陋,双目残疾,怕会污了小姐的眼睛。”

    “丑陋?”上官满耷拉着拉皮打量着她,指节微伸,一朵花便生长而出。

    她漆黑的瞳里带着探究。

    一股无形的压力将南容人笼罩,巨大的碾压感充斥着南容人全身。

    上官满忽然失望地闭上眼睛。

    “莫非小姐的待客之道便是这般?”

    “手滑了,” 上官满再度抬眸看了她一眼,将花收入掌中,眉心的金丝花钿艳得灼目,她的目光顿了片刻,又转回到了桌面的诗上,问,“你写的?”

    “是。”

    她闻言勾唇,“写的不错。”

    “上官大小姐,这莫不是你的第一回这样夸人?”白羽扇坐在一旁打趣,仿佛方才紧张的威压不曾存在。

    “王子猷,但凡你有这水准,我可还会出现在这?”

    上官满垂着眼皮,浅浅看了他一眼。

    王子猷,当朝礼部尚书的独子,坊间传闻才华冠绝当世。

    他笑道,“也亏得是我,你才能遇见这首诗。”

    上官满不理他,单手撑着鬓角,搭在桌沿上的腿动了动,她拿起南容人写的诗,第一次亲口念了出来——“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海里,赠饮天下人。”

    王子猷说,“这后两句,甚好啊!”

    话落,上官满再次看向面前的少女,问道,“叫什么名字?”

    “南容人。”

    “南容人……可是姓南容?”

    “正是。”

    上官满点了点头,蹙眉像似在想什么,随后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南容人,最后却又只说了句,“不错的姓氏。”

    “酒来了。”桃花眼掌柜叩了叩门,得到回应后,便端着托盘款款进来,托盘上放着花雕的白银壶和几个玉石酒盏。

    “这两日刚酿好的酸梅清酒,请小姐尝。”

    澈亮的酒水立马被倒入酒盏之中,酒香四溢。

    “南容人,”上官满拿起酒盏,指尖很快划过酒面,几滴酒水顺着指尖流向食指的花雕银戒指,她细细抿了一口,“你也尝尝。”

    南容人拿起酒盏伸入面纱,一口饮尽。

    上官满侧眼看向她,“可喜欢?”

    “小人粗鄙,既尝不出酒水好坏,也品不出佳酿余韵。”

    上官满同样将酒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之间,将镇国将军府嫡小姐的优雅华贵与飒爽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似是还不满足,上官满拿起酒壶,径直将酒水倒入口中。她长发半披,自顾自又喝了一大口,叹道,“今日这酒还不够好。”

    “喂,你能不能优雅一点!”王子猷终于按耐不住,一把扯住了她手里的酒壶。

    上官满见状,也学着他道,“你的君子气度呢?”

    “君子?和你在一块谁还能维持君子气度?”

    上官满轻轻斜了他一眼,不语,又亲自斟了杯酒,执起酒杯递作势递给南容人,对她道,“你为本小姐专门作首诗,赏金加倍。”

    这回王子猷也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悬在上官满手上的琉璃盏酒香四溢,她并不催促,静静等着南容人的反应。

    “我的诗配不上小姐。”

    “本小姐叫你作便作。”

    南容人扬起头,第一次真正看向上官满,片刻,她淡淡道,“金银簪发笑荣华,殊不知倾城与倾国,下有万千骨。”

    上官满拿着酒杯的手微不可见地征住,她将酒杯骤然放下,于桌子上撞出了一声锐响。

    屋子里的气氛像是凝滞住了一般。

    南容人想,这回大概是人要被扔下去了。

    “赏!”

    好一会,上官满嘴里却突然蹦出这个字。

    王子猷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边朝掏银子,边弱声说道,“近来脾气见好?”

    上官满的目光停在南容人身上,语气飘忽不定,“京都贵族受万千供养,自然当承诸民怨气……”她几步凑近南容人,偏又面露冷峻,“只是,没有人能够败坏镇国将军府的名声。”

    一股锐利的掌风包围住南容人,几乎凌冽的山茶花香榨干了整间房间。

    “小姐生气了。”南容人平静道。

    “你很了解我吗?”上官满盯着她看,却只能看到压得极低的斗笠,和一张密不透风的面纱。

    她扬了扬下巴,手指不禁靠近南容人,却又在触碰到她面纱的一刹那收回。

    她始终没有掀起她的面纱。

    “名门千金自然不会强人所难。”南容人道。

    “本小姐的做派还要你知道?”

    上官满皱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绽开了一朵血色的山茶花。

    二人僵持不语。

    上官满用手拂过南容人的诗,目光如蜻蜓点水一般扫了南容人一眼,随后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指尖只是轻轻折了几下,那首诗便化为碎片散满空中,向无数行人飘去。

    关上窗子后,她说,“你将酒赠天下人,我便将你的诗赠天下行人。”

    她忽而扭过头,朝王子猷道,“上菜!”

    “上菜!”王子猷闻言伸出脑袋冲着楼下掌柜喊。

    “你,一起吃。”

    她将一双漆瞳闭上,忽又睁开,方才的许多情绪皆被吞掉,她又变回了京都贵女的华贵模样。

    上官满拍了两下手掌,不容她拒绝,便有美人携菜品款款而入。

    “试试。”上官满一甩裙摆站起身来,将一碟粉红的糕点端到了南容人面前。

    “百花碾而碎,于是知春来。”

    南容人只是浅尝了一口,“春天的糕点在仲冬做成,可想而知,不是我这般人能吃的。”

    上官满闻言未恼,她好脾气地放下糕点,也不再吃,只叫南容人尝尝其他的菜,直到见南容人将所有菜都夹过一口之后,她才正色端坐,目光直勾勾看着南容人,对她正色道:

    “我不是你以为的敌人。”

    “南容人,我要你留在我身边,重新认识我。”

    窗外的铺天大雪映照着她一双漆黑的瞳,无上尊容的贵女抬眸,在无尽的冰雪中,她的眼里只有一个蒙着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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