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倌咳了两声,回道:“这马房里脏乱得很,公子要问话,便唤我去前院罢了。”

    十七挥了挥手,似乎是要赶走空中并不存在的苍蝇虫儿,“这儿是挺臭的。”

    “公子,我们可要回去?”他问。

    齐远又扫了阿葵一言,后者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似乎在恼他。他只觉好笑,从怀里取出一副马鞭,对阿葵说:“我要去跑马,你来为我牵马。”

    跑马场在苍琅山下,紧邻齐府后院,出了马房,穿过后院侧门,便是一片开阔的林地,也是齐远平日里跑马和训练武士的场地。

    冬日里,林木萧索,地上、枯枝上,处处都积了雪,阿葵站在一棵枯树下,看少年纵马疾驰,身影在枯树间忽隐忽现。

    他一身玄黑猎装,催马疾驰,尽是少年豪气。阿葵瞧着瞧着,发起楞来。她想起在北疆时,和阿爷在荒原上打猎,大爷就这么骑着马,马儿跑得飞快,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可此时,阿爷在哪里呢?

    少年骑着的马儿,正是老马倌所养的元宝。元宝年岁刚过两月,身形不甚高大,少年只略跑了一圈儿便下了马。他平日里都是骑高大的成年马,只是见阿葵所指的马匹中没有成年骏马,才选了这一匹。

    “见我下马,你为何不过来牵马?”少年立在距她几丈开外的空地上,冷冷地斥道。

    阿葵不会做马奴,也不知马奴要时时盯着主人,为他牵马。老马倌只教她养马,并未教她这些。听他如此说,她不情不愿地跑过去,夺过少年手中的缰绳,握在手里。

    缰绳自少年手心划过,磨得他皮肉微微刺痛,他正待发作,抬眼,视线划过女孩儿生着冻疮的小手,又勉强压下了火气,只说:“以后我要骑马,都由你来为我牵马。”

    阿葵不答。

    “这小马腿脚不错,你要好好照料它,等再过几个月,我便要骑它去出猎。”

    听他说元宝腿脚好,阿葵觉得是自己的功劳,心中微微有些得意,便“哦”了一声,拍拍马儿的背,牵着它慢慢往回走。

    身后少年又唤她道:“回来。接住它。”

    她转身,见少年将一只瓷瓶朝她抛来。她偏头躲开,那瓷瓶“啪嗒”一声,落入雪地里。

    “我叫你接住,你为何躲开?”少年冷冷地问。

    阿葵弯腰捡起那瓷瓶,在手中转了一圈,看不出它是个什么物件。

    “这是什么?”她问,好奇少年为何要抛给自己这个。

    少年说:“是给你的脏手用的。”他顿了顿,加重了字句的音调,“你的手太脏了,会弄臭我的马。”

    阿葵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的手才不脏。”

    少年没理睬她,越过她,往侧门处走。

    “啪”的一声,是阿葵用力将那瓷瓶掷到了地上。

    少年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地命令道:“捡起来。”

    阿葵站着不动,两滴眼泪蓄积在眼眶里,她气急了,自那回被少年说过手脏之后,她每天夜里都洗手。她闻过自己的手,连手指缝儿都香香的,一点儿都不臭。

    “我叫你捡起来。”少年微微侧头。

    “我不要。”阿葵道。

    她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倔强,少年回头,正要发作,不想却看到了她眼里含着的泪珠。他微微一怔,心里那股无名之火忽的消散了。

    正这时,十七却跑了过来。

    “公子,那叫花子又耍什么花招了?”他边跑边喊,到了近前,却被齐远冷冽的神情吓得脚下一顿,差点跪倒。

    “谁教你跑来了?”

    少年说着,宽袖一甩,径自往前去了。

    “哎,公子。”十七有苦难言,他的职责便是护卫公子,而这叫花子又可疑得很,因而他远远望见两人举止有异,便飞奔过来,谁想却看到她对着公子哭哭啼啼。

    这是什么戏本子啊?十七狐疑地回首,看了看仍立在原地不动的女孩儿,追上自家公子,问:“怎么?公子,她这是要唱哪一出啊?”

    回答他的,是一个冷漠的背影。齐远命他待在侧门后,对着木门思过,自己则甩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过一时,女孩儿也牵着马,从他面前踢踢踏踏地跑过。

    他百思不得其解,对着门思忖了一阵子,偏头,望向两人站立过的地方。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他溜回到那处,一人分饰两角,左右比划着,试图理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半晌,一无所获。他垂头丧气起来,心想:那叫花子真是可恶,引出来多少事端,害得公子受伤不说,又害得自己在这处……

    “咦——”

    阵阵朔风拂开层层落雪,雪中,现出一只木塞子来。

    他俯身拾起,拔出木塞,置于鼻端嗅了嗅。

    “是药膏啊……”瓷瓶上并未做任何标记,他也不知这药膏是何效用。挠着头,苦思冥想一刻后,他一拍脑门,终于有了主意:“莫非那叫花子要用这毒药来害公子,被公子识破了?!”此念一起,他忙便将瓷瓶揣进怀里,急急的往前院去了。

    阿葵回到马房时,老马倌和圆头小马倌正坐在条凳上,口里嚼着烟叶子,见阿葵回来,老马倌咳嗽了一声,也不招呼。小马倌冷眼看着她卸下元宝身上的马鞍,将元宝的鬃毛梳洗过,又牵回马厩里。

    一切停当,阿葵关上马厩门,站在门边,眼望着老马倌嚼树叶。她并不知道那是烟叶子,只以为老马倌肚子饿了,爱吃树叶。毕竟比起嚼烟叶,北疆多的是吃树叶充饥的人,就连她,碰上阿爷运气不好,猎不到野味时,也经常要靠吃树叶填肚子。

    烟叶入口辛辣,老马倌咳嗽起来,他头顶的花白发髻随着他的咳嗽声,簌簌抖颤。阿葵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了阿爷来,阿爷头发也是花白一片,束在脑后,随着风一颤一跳。想到阿爷,眼前这个要靠吃树叶来填肚子的老马倌,一下子变得可怜可爱了。

    要是今晚我还有包子吃,就把另一份吃食偷偷拿过来,给这老爷爷吃。她想。

    小马倌的眼风上上下下地撩着她,嘴角向下撇着,很是不屑的样子。

    阿葵不睬他,只望着老人。

    “阿葵。”老人开口了,一手握住支在条凳上的拐杖,往地上敲了两下,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如何把公子引来了?可是在人前说了那折足马的事情?”

    阿葵一愣,急急摇头,说:“我没说。我没说给人折足马的事。”

    “你真没说?一个字儿也没提?”老人抬眼向她,阿葵这才看到,老人的眼睛向上看时,眼白极多,眼中的阴翳之色十分吓人,和阿爷的眼睛完全不同。

    “我真的没有说。”阿葵小声道。

    她夜里回到杂役院,那些婆子们倒会问她做了些什么活计,她就说自己喂元宝和金锭的事,从未说出过那匹折足小马的事。

    老马倌嘴里连说了两声好。

    “小圆头,你也听到了,我教出来的女孩儿一个字儿也不曾说。”他对小马倌道。

    小马倌似是不信,斜眼瞥她,说道:“李大爷,咱们在这儿多少年了,小公子万年都不曾踏足后院,若不是她说漏了折足马的消息,如何今日忽的就来了?我看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就不是一个正经的马奴,没准是公子放在这里,防我们的!”

    阿葵不解他话中的意思,只是听他语气不屑,心里也不高兴起来,抿着唇不再说话。

    “小圆头,小点儿声。”老马倌叹了口气,“不是我说,你这心眼也太多了,公子防我们什么?他人品贵重,府里上上下下哪个不知?难不成他会专挑咱们的错处?”

    小马倌的鼻子皱在一起,他的脸庞只有一般少年人大小,做这个动作,既像个孩子,又像个故作稚气的老人。但他的眼里却尽是全然的世故。

    “他防着报应呢!他小时候,不就因着有人说了句瘸子,就生生打折了那人的腿吗?”小马倌愤愤地说。

    老马倌神色一僵,起身往外一望,低声对小马倌说:“小圆头,你别再说了,再这么胡言乱语,我也不敢替你圆那匹马了。”

    小马倌朝着阿葵啐了一口:“呸,教这贼眼线去说!我小圆头不怕!”

    阿葵垂眼,看了看落到自己脚旁的那口唾沫,背贴着马厩门,挪远了几步。

    老马倌朝她挥一挥手:“阿葵,你去那马厩里瞧瞧。”

    阿葵转身,去看马厩里的小马们,蓦地,她瞧见了那匹折足马。它的鬃毛漂亮得很,她一下子就认出了它。

    只是,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再去看别的小马,却见原先那只名唤白龙的小马不见了。她掰着手指头,数了一遍,果然,马儿一匹不多,一匹不少,只是白龙马换成了折足马。

    为什么呢?莫非老马倌真的听到了她的心声,知晓她喜欢那小马儿,就拿白龙马同小圆头交换了?她转头去看老马倌,眼底是满满的疑惑。

    老马倌却只是和小马倌说话,并不朝她望一眼。

    不知老马倌说了句什么,那小马倌忽的站了起来,拱了拱手,又狠狠地瞪了阿葵一眼,推开马房门,离了这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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