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父亲前几日带人追捕逃兵,不慎落进捕狼的陷阱,摔折了腿。偏偏流民此时来犯,我们只能往南撤,途中丢失了很多人和食物。”

    这封信是万俟昭——北砳另一位王女所写,藉由“皮鹰”,传送到了万俟蕴手上。

    “皮鹰”乃北砳特有的通信工具。

    术师取数张兽皮,用秘法编织压合,制成一张薄可透光的皮,巴掌大小,称“皮鹰”。一皮中分两面,通信双方各执一面,一方用树枝在皮上划字,当即就显现在另一方的皮上,只不过是反的。

    两人就像站在了一张纸的正反两侧,一人正写,一人倒看,“皮鹰”就是那张纸,只不过将正反分离了。对于一张纸来说,字痕双面可见,即使相隔了千里,这一点也不会更改。因此,执“皮鹰”的双方能够跨越天遥地远,随时通信。

    万俟蕴取下一根发簪,往“皮鹰”上写字:“大崇兵马不是已到?”

    “是到了,崇人宣称其为护北砳王而来,只听王令,几个领兵的叔伯指挥不动他们。父亲身在病中不省人事,叔伯就找我,让我下令。”点点泪痕洒落在“皮鹰”上,“可是、可是……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要下什么令?怎么下令?令里面写什么啊?”

    万俟蕴手一抖,似是被那泪痕烫到了。

    北砳王无子,一直独掌王权,对两女不甚管束、颇为放纵,因此王女终日四处游逛,风物赏过不少,却并无大才。

    她二人从未想过,将来北地形势急转直下,会有一日如今日。

    印象里,万俟昭永远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说起所见所闻时,双眸灿亮如宝石,兴致所至,还敢扯了她和父亲起舞。十五岁了,在孩子堆里还混得如鱼得水,除了个子,别处毫不违和。

    这样一个丫头,在这样一个秋夜里,猛然被推到人前,不知所措地落泪。

    “王姐,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昭昭需要你。”

    万俟蕴一阵心疼,缓缓抚摸过反着现出来的字迹,这丫头就连笔画都歪歪扭扭,像是稚童所写。

    然而遥距千里,她鞭长莫及。

    “别哭,昭昭。”

    “父亲身体一向很好,相信过不了几天就能痊愈如初,你就当暂时帮一帮他,好不好……其他先不管,最重要的是让崇人护卫父亲、你和所有人安全,你去找一份父亲下过的令,照着写。”

    良久,泪痕被抹去,万俟昭写:“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去吧……好昭昭。”

    一刻钟过去,没有歪歪扭扭的字再浮现,万俟蕴才将“皮鹰”贴身收好,喊出了亭瞳:“我要去隽山。”

    摇摆的心绪砰然落定。

    她要晋升位分,而后回北砳。

    影侍抿了抿嘴:“亭瞳也去。”

    万俟蕴不置可否地看他一眼,抬脚往外走。

    “吾主!”亭瞳忐忑了一整天,连忙急慌慌追上去,“今晨是我糊涂,说错了话,请您——”

    听了个话头,万俟蕴打断他:“你还要再说一遍?”

    “不是,亭瞳不敢——这边!”亭瞳敏锐听闻侍卫走动的甲胄声,托了下万俟蕴胳膊,引她躲避,“我是想说,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我给您哼曲儿。”

    万俟蕴侧耳,示意他哼。

    “咳!”

    亭瞳清清嗓子,低声哼起一曲北砳小调,那是日暮夕照,放牧人赶着牛羊归家时会哼的小调,清亮平和,满是惬意悠闲。

    听着亭瞳低缓的哼声,万俟蕴面上浮起浅笑,补上清晨没说的话:“以后我们大概会常待隽山,那里于你有损,可服养清丹恢复。不过这丹的药效只有三日,若是不灵了记得告诉我,别自己藏着掖着,又不是金银财宝。”

    亭瞳没分辨出话里的其他意思,只知道她这是消气了,重重一点头:“记下了。”

    “怎么停了?接着哼,我想听。”

    “是。”

    夜色浓重,曲声清荡。

    及至渐变蓝巨石前,亭瞳试探着迈了一步,化入四肢百骸的养清丹于影侍血脉中打通了一条路,仙山灵涌入,经血脉而过,分岔作一小股一小股,又徐徐流出。

    仙山威严骤弱,千钧重石消作了一双锐利的眼,一错不错盯着提防他。

    万俟蕴问:“如何?”

    “呼吸略有不畅,只消调整一下即可,并无大碍。”亭瞳恐她不信,切作影在万俟蕴脚边待了片刻,“您觉得如何?”

    “有用。”万俟蕴呼吸如常,“既如此,我们这就进去。今日得穿出这座山,找到修炼的地方。”

    “修炼?”亭瞳听不懂她所言,疑惑道,“这处不是宫城园林?登山戏水的地方,您何来‘修炼’一说?”

    没了仙山施威,两人依着经验踏上石间小路,步履不停,一盏茶工夫,就比昨日走得要远了。

    万俟蕴没具体说,只捡着重要的讲了,声音在愈发宽敞的石壁间荡起回音。

    “……总之,这是仙山乾巍,我要在此修炼。”

    “难怪会有昨夜事。”亭瞳恍然,却渐停了脚步,神色晦暗不明地低头打量自己,他外形仍是人身,能说笑、能跑跳,内里却早在八年前就不是了,“然亭瞳乃‘形影’造物,仙、仙山……能容?”

    是了,墨字写,中原视‘形影’为邪术,仙山同理,视影侍为邪物。

    两人落了距离,斑斓风趁势而刮,五光十色地填补了空缺。

    “我不知。”万俟蕴实话实说地承认,“不过我有一想法,你且听听。昨日仙山辨出‘形影’,故将你压回影,若要诛邪,为何不趁那时你我无知,直接摧毁?”

    亭瞳抬头:“您是说……”

    “此事有转圜,等遇上仙长,仔细问过再做定夺。”

    “是。”亭瞳深呼吸几次,将满腔担忧挤出去,“谨听吾主吩咐。”

    亭瞳急跑了两步,走在万俟蕴之前引路。

    身在北砳时,他日日练鞭、随公主出游,虽精疲力竭,心下却宁静如月下新雪;折返故国,那宁静不知何物被敲破,他竟善感易思起来。

    他明明,早没了牵挂事、心安乡。

    那还剩什么会拉扯他?

    ……往事?

    亭瞳正省察吾身,忽听得不远处一声唤。

    “万俟娘子!”

    天光乍破。

    她二人对视一眼,循声而去,不过十余步,猛然挣脱了逼仄小路,抵达一山谷腹地,眼前豁然开朗。

    此谷中淌溪,花香沁脾,五彩走兽扑蝶,鸟雀逐风群飞,好一派生机盎然。溪畔,立着位明艳女子,红衣灼灼似烈火,其肩上撑一柄竹骨绸伞,遮去了大半面容。

    见她们出现,女子又唤。

    “万俟娘子,这边!”

    万俟蕴站着没动,遥问:“敢问姑娘是什么人?”

    “我叫朱樱,乾巍司阍[注],来接引娘子的。”

    随着斑斓的风,朱樱撑伞飘过来,落在万俟蕴面前,露出一张非同寻常的脸。那脸上原是眼睛的地方,盛放着两朵硕大的花,她的眼珠嵌在花蕊处,掩于花瓣后,水灵灵地眨啊眨。

    失眼毁容的伤者万俟蕴见过十数,只是万万没有如此诡异的,她一时被这模样骇住,说不出话来。

    “朱樱!”身后,另一道声音高喝,“不要吓人!”

    “我没有啊。”朱樱抬手一摸,被露水沾湿了手,才知道自己双眼又“吐华”了,连忙背身调整,“我控制不了‘吐华’,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方才的模样,实在抱歉。”

    转过身时,她双眼已恢复如常人,那一对花簪在了鬓边。

    喝止朱樱的人转至眼前,轻轻问:“公主,还好吗?”

    缓过神的万俟蕴瞧清她的眉眼,又是一惊,称呼在口里乱了套。

    “皇后圣……”

    亭瞳当即一矮身,退作了影。

    “吾姓裴,名初鸿。”裴初鸿莞尔一笑,“仙门不分尊卑位分,不必叫什么‘皇后’‘圣人’,唤我初鸿就好。”

    万俟蕴将玲珑球紧攥于手心,稍稍一颔首,到底没唤。

    裴初鸿也不在意,侧身对朱樱说:“我带她去,你忙自己事。”

    “好嘞。”朱樱朝万俟蕴一眨眼,垂下竹骨绸伞遮面,“回见。”

    “这边!”

    朱樱飘走后,裴初鸿领着万俟蕴,走向南面。

    山谷四周皆山,自南往北,渐次巍峨高耸,最北那座山,人得极力后仰至脖颈行将折断,才能穿透稀薄的云雾,瞧一眼覆雪的山顶。

    这些山体都似万俟蕴初见的那座山,山脚蓝得泛黑,愈往上愈褪色,山顶与天相接,大多银白,叫人分不清那究竟是雪还是云。

    唯一不同在山头所种的花树,东边绯似炎阳,南边粉如樱落,西边松柏青翠,北边雪色半峰,其间,星星点点暮山紫、玄青洒落,开满罅隙。

    各色摇曳生姿,相映成趣,真真是落于凡间的仙山。

    然而万俟蕴无心赏景,她挥开脸色花瓣,追上裴初鸿:“……您怎么在这里?”

    “与你一样。”裴初鸿一抬手,山间清风吹拂,卷走了飘落的花儿,“是为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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