澶州守军屯田在岚峰城西侧,此地乃澶州河水上流,颇有军要地位。

    阿保国十万大军亦驻扎于澶州西北部,所幸澶州守军牢牢把控西部河水,阿保国无法插手水源,借此生事。

    次日一早,莘爻推门而出,便见钱复正端站于院落内,俨然等候多时。

    钱复姿态谦逊:“无名大人,马车备好。”

    莘爻不免多看了钱复几眼,心中好感增加不少。

    这个澶州刺史行事处处妥帖,还不显谄媚;能够认清形势迅速倒戈阵营,出面抵挡封项,用着着实顺手。

    难怪他能得翰林院承旨的青眼,早早在元吉(赵国三代皇帝宋元吉)那里留下姓名。

    简单用过早餐,二人坐着马车,一路奔向屯军处。

    军田遥遥在望,莘爻已经远远瞧见田地间金黄的麦穗。

    忽听“吁”地一声,车后小厮的声音从帘外传来。

    “两位大人,好像有人跟在咱们车后。”

    钱复疑惑:“有人?”

    小厮喊道:“是,骑着两匹马。”

    钱复心中一动,大概猜到了来者是谁。

    他转头朝莘爻笑道:“无名大人,正所谓瞌睡有人送来了枕头。来人可算作一个助力。”

    澶州势力中,能得拉拢的,也只有某位正道魁首了。

    莘爻抬眼,心里早有张青霄会跟来的准备,轻声道:“听闻你昨日送了安抚使一盒上好的伤药,人家应当是来道谢的。”

    钱复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的眼睛。”

    小厮高呼道:“大人,是安抚使!”

    车内两人相视一笑。

    莘爻:“善因结善果,刺史可以去看看。”

    钱复:“是。”

    说罢,他掀开车帘,走下马车,正见张青宵与韩子真师徒二人高骑着骏马靠近马车。

    见钱复出来,师徒二人翻身下马,牵着马儿走近。

    张青宵温声道:“师叔用过钱大人给的药,伤势好转许多,本想来刺史府当面道谢,听得小厮说您与指挥使已动身前往守军营地,故而一路追赶。”

    他说话之时,韩子真已取下马儿身上绑着的礼物,交给钱复小厮。

    钱复微微一笑:“何剑仙劳苦功高,我不过是尽自己绵薄之力罢了。安抚使既到此处,又多次助我澶州化险为夷,澶州百姓都仰慕于您,军中也对您多有胜誉。趁此机会,不若随我等一起,去见见澶州守军如何?”

    张青宵颔首:“如此也好。”

    二人相视行礼,钱复重上马车,张青宵重新翻身上马。

    马儿跟在马车左右,向着军营走出。军营外传来守军训练声,声音高亢,震天动地。

    马车悠悠停在营帐前,小厮与守军交涉一番后,满脸气愤地走回来。

    钱复见状,眉头微挑:“怎得回事?指挥使在此,难道他们还不放行?”

    小厮摇摇头:“大人,他们放行。”

    钱复:“那便走。”

    小厮又道:“只是,他们让我等步行。”

    钱复嗤笑了一声:“让指挥使走进去,能想出这招折辱法子的人,脑袋还想不想要了!”

    说罢,他正要迈步上去亲自交涉,却被莘爻喊住。

    “不必了,钱刺史,军令如山,他们不过是听令行事。”

    莘爻跳下马车,唇角扬起笑容:“果然是生机勃勃呢。”

    韩子真竖起耳朵,瞧着边喊口号,边挥动长杆做刺扫动作的守军,不由精神一震:“可算有好戏看了。”

    张青霄望了眼莫名亢奋的徒弟:“慎言。”

    韩子真“哦”了一声,心虚地低下头,目光却不老实地左瞥右看。

    钱复迟疑:“难道指挥使大人要亲自走进去?”

    莘爻道:“往后澶州军由我掌管,自然要让他们见见我。”

    钱复还欲再说。

    莘爻出声打断:“我们既来了,就不会一个引路人都不出现。且等等吧。”

    钱复道:“就怕他们让大人虚等些时刻。”

    莘爻闻言,笑了笑:“倘若真的迟迟等不来,更合我心意。”

    张青宵听到这话,扶额失笑一声。

    依她以往的脾性,向来信奉“我动不来口,但可以直接动手”。

    此刻能学着“以理服人”,不过是想要用更温和的手段收服澶州的两万守军。

    封项若真要在此处为难她,只会顺了她向来蛮横的手段。

    既然给“礼”不要脸,那就“先礼后兵”,将所有不满者统一收拾一顿。

    倘若还是不服,那就再收拾。

    恐怕到时候,整个澶州军校尉以上的武官,都免不了一顿或者说是数顿单方面压制的恶揍。

    好在,澶州军里没有那么不知变通的人。

    瞧见莘爻等人的身影后,一个身穿盔甲的校尉从营内走了出来,朝莘爻等人抱拳行礼,不卑不亢道:“指挥使大人光临此处,由卑职负责您的行程。”

    莘爻见校尉年约三十左右,道:“这位校尉年轻有为,不知如何称呼?”

    校尉道:“卑职姓陈,名虎。大人喊我陈虎便好。”

    莘爻道:“那便有劳陈校尉带我们进去,见见澶州军了。”

    言下之意,那个喜欢拿乔的封将军就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必要了。

    陈虎身体一僵,又迅速恢复自然:“自然是好。”

    几人走进军营,没再受到什么阻挡。

    营长喊着口号,澶州军眼神不时落在莘爻身上,动作乱成一团。

    营长骂道:“看什么呢?!”

    说着,他朝陈虎行礼:“校陈尉,这群兔崽子们实在太野了。”

    陈虎道:“那便加训十圈。”

    说完,他引莘爻离开。

    谁知没走出几步,身后那些兵卒像是炸了锅一样,纷纷七嘴八舌。

    “营长,你看,陈校尉带进来一个女人!”

    “营长,那个就是指挥使?”

    “我去,咱们以后归这娘儿们管了?”

    韩子真听着兵卒口中的污言秽语,叉腰骂回去:“对对对!你们以后就是归她管!”

    “女人?女人又怎样,人家可是二品大官,你们要再多说几句,小心人家掴你耳刮子!”

    兵卒们不甘示弱,纷纷挤兑回去。

    气氛有些凝重。

    莘爻却好像没看到一般,道:“陈校尉,不若向我介绍介绍这些将士们,是哪一营的?”

    “是。”陈虎额角不住冒出冷汗,可左右这指挥使也听到了澶州军的话,他就算要解释,在对方看来,也不过是狡辩罢了。

    想到这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指挥使知晓如今澶州军的实际情况吧。

    陈虎端正心态,为莘爻介绍澶州军的基本情况。

    两万澶州军,经过战争损耗,实际人数砍去五千人,这余下的一万五的守军,又有五千余身负伤势,还在军医那处治疗。

    能披甲上马的,满打满算,也就在一万左右。

    其中,只有一千精兵,余下九千,皆是拉来凑数的仆役。

    不过,这也确是如今赵国各处厢军的实情。

    厢军本就不是用来打仗的,除了少数厢军负责维护地方各州,大多厢兵出身不正,或是囚犯,或是招安的土匪,专门从事劳役。

    例如澶州黄河水患多发,需要招募开河修渠的劳役,这群人,常被喊做“开河军”、“修渠军”,便是澶州两万守军的军备兵。

    听得澶州军如今的军备力量,众人纷纷沉默。

    气氛顿时又开始凝重起来。

    莘爻却陡然出声,赞道:“倒是不错。”

    韩子真悄悄撇嘴:什么还不错?不懂带兵就不要说,平白让人笑话。

    一千精兵,九千的杂兵。

    如何跟十万的契丹兵拼杀?!

    钱复内心却已经骂开了。

    澶州军什么情况,钱复心里有数,晓得他们已经逼近弹尽粮绝了。

    可是谁能告诉他,怎么可以这么绝?!!

    两万澶州军,足足有五千的精兵啊!

    两军对垒,向来以数量取胜。

    可这数量,并不笼统地指说全军数量,而是双方精兵数量。

    精兵装备优良,整齐划一,乃是冲刺的最佳好手。

    至于余下的其他兵马,不过是凑人数的,手中武器好些的有长杆,若是不好些,也有带着削尖木棍上战场的。

    澶州之所以守得住城池,皆靠着这五千精兵。

    哪里知晓,不过一月,五千已被损耗成一千。

    下一场的守城战,他们又能发挥多少力量呢?

    钱复心情沉重,视线与张青宵交汇。

    他勾了勾僵直的唇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封项对澶州的掌控着实恐怖,愣是不让钱复和张青宵等人知晓内部情形,非要独自强撑着澶州军的体面。

    如今澶州能倚靠的,就是张青宵底下的六百英雄豪杰了。

    可惜,杯水车薪呐。

    钱复想起赵国皇帝交代的任务,心下顿时一片迷茫。

    陈虎看着钱复露出颓废之色,又见莘爻面色如常,欲言又止。

    内心几番交涉后,他大着胆子问道:“指挥使,您真的有把握带我们打赢阿保国吗?”

    莘爻颔首。

    陈虎莫名多了几分勇气,说澶州军自从昨晚听说莘爻来到澶州,还要掌军后,所有人都睡不着觉。

    “我们知道禁军的厉害,您是禁军的指挥使,一定有办法的。对吗?”

    钱复微愣,他没有想到,一直都费心提防的澶州军,原来没有他们想象中那般抗拒指挥使大人。

    可听陈虎这意思,分明是实在没了守住澶州的信心,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将希望压在指挥使的身上。

    想到这处,钱复心里有了一丝后悔。

    其实他们不该夺封项手中军权,倘若澶州失守,过错也是封项一人来背。

    如今指挥使接过澶州军,那这罪过,就是从封项肩头转移到她的身上了。

    钱复望了眼莘爻,正要说些什么。

    莘爻再次颔首。

    “本官就是来支援澶州的,你们是澶州的守军,是为我大赵抛头颅撒热血的好男儿。现在本官来了,你们不必忧心了,我会带着你们,守住澶州,将契丹人赶出赵国的领土,赶回到贺兰山北去!”

    贺兰山北,乃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

    契丹本为草原游牧民族,却得良机发展壮大,一路南下,吞食过去汉人的领地,渐渐有了可以耕种,不必迁移的好地盘。

    莘爻说要将他们完全赶出汉人的土地。

    这话在陈虎听来,不免夸大。

    可见着莘爻坚定的神色,熊熊燃烧的野心;他的心狠狠一颤,竟然在某一瞬间,真的相信他们可以赶走外敌,夺回故土。

    莘爻的声音不大,可在场的兵卒都听见了。

    他们中有人嗤笑一声,想要出声嘲讽,却又不知该从哪里骂起。

    骂这指挥使天真愚蠢吗?

    可他为何眼睛有些发酸,甚至还有点想要和战友抱头痛哭呢?

    好似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太久的旅者,见到了心中的绿洲,可却不敢相信这绿洲是不是海市蜃楼。

    他们,可以相信这个指挥使吗?

    澶州军们有些迟疑。

    “我们真的能守住澶州吗?”

    “连封将军都抱着必死守城的信念了......”

    “可人家是指挥使,会不会,真的有希望?”

    真的会有希望吗?

    澶州军眼神落在莘爻身上,很轻,毕竟目光是无形的。

    它同样很重,毕竟二品指挥使作出的承诺是沉重的。

    营长率先开口:“指挥使大人,您真的是来救澶州的吗?”

    莘爻轻轻颔首:“我是。给我一个时辰,陈校尉,带我去见见封将军。”

    陈虎重重点头。

    军帐内,封项高坐首位,见到莘爻等人进来时,眼角充满讽刺。

    “指挥使,澶州军的权柄,握着是不是着实烫手?”

    莘爻微微一笑:“我觉着不错。”

    封项讥笑一声:“夜郎自大。”

    莘爻上前一步,伸出手来:“虎符给我。”

    封项微微一愣,目光惊疑:“你真要担下这担子?本将军可告诉你,世上可没有后悔药可吃......嘶!”

    封项面容扭曲了一下,右腿传来硬物撞击后的剧烈疼痛。

    他瞪着莘爻,眼里写满“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吓的黑手”。

    莘爻收回弹出石子的手,脸色沉下:“本官来到澶州,本就已经对澶州有了责任。封将军,你不把虎符给我,难道还要我'请'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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