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游近师神宣,张青霄赫然发现她双目紧闭,睡倒在红彤彤如火焰般的红绸中,一张原本春华般侬丽的面色此刻惨白如纸。

    张青霄小心地靠近,揽住她的腰肢,奋力往上游。

    红绸好似有灵性般,纷纷散开,为二人开路。

    张青霄得以将师神宣带上湖岸。

    刚一出水,他便止不住地大口呼吸,可他没心思管自己此刻有多狼狈,一整颗心都放在师神宣身上。

    见师神宣还未醒来,张青霄急急地将她放置在岸边,触摸她的颈部,察觉到细微跳动后,他稍稍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放松丝毫。

    他左手放在师神宣的后背,托起她的身体。

    右手飞快在她胸前天突穴、檀中穴点击一下。

    同时,他全身的内力全部汇聚于左手,不停向师神宣的身体传输气流。

    这股气流在张青霄的引导下,自师神宣后脊椎一路向下,经过丹田,再冲回到檀中、天突两穴,正是为了将她肺部和胃里的积水全部清理出来,恢复她心脏的跳动。

    只是,张青霄如此循环往复多次,师神宣始终闭目沉睡,既不排斥张青霄这股来自外界的内力,也没有任何刺激呕吐的反应。

    张青霄见她呼吸微弱,自己的内力进入她的体内就如同泥牛入海般毫无动静,心中慌不择路,抱起她的身体,朝四周顾盼。

    因红绸着火一事,四周人群往外散开,又止不住好奇心,远远在远处旁观,即便见着张青霄救出师神宣后,也不愿往前多靠近一步。

    张青霄垂目凝视着怀中师神宣惨败的脸,双手攥紧成拳,不顾一切地运劲于胸,高喊道:“师叔!侄儿张青霄望您能救之。”

    他自幼修行道法,内力强劲,此刻运动浑身内力,声音可覆盖到一大片南湖。

    张青霄坚信,师叔何不平并未走远,绝对能听见他的声音。

    在他又恐慌又期盼的目光中。

    空中传来一声叹息。

    何不平脸色复杂地走出人群,一双眼睛落在师神宣身上。

    张青霄紧紧盯着他不放松,一双清隽动人的眼睛中满是倔强,隐隐闪动着泪光。

    “师叔,她是沈家阿辛。”

    何不平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可奈何,他摇了摇头,走近两人。

    张青霄眼神一亮,连忙抱着师神宣飞奔到何不平面前。

    何不平伸手虚虚放在师神宣的腕部。

    许久后,何不平抬起头,看着师侄渴求的目光,嘴角抽搐:“她没事。”

    张青霄难以置信:“师叔……”

    何不平别过脸,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一回头看到求知若渴的傻白甜师侄,有种自家地里种出的一只水灵灵的大白菜叫外人盗走的憋闷感。

    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她真没事。”

    “那她怎得醒不过来,还……”

    何不平忍无可忍:“那是因为她用了龟息术。”

    龟息术,乃是江湖中颇具神秘性的秘术。

    据闻它是北海一位仙人所传,修练时,便可屏息凝神,气息似有若无,既能防备外敌探知自己的方位,还能在入海时犹如龟鱼般畅通自由。

    其实这招数最合适的位置,就是……装死。

    张青霄整个人傻眼在原地。

    何不平斜他一眼,道:“龟息术,同样是我们龙虎山修习的养生术。”

    “我的这位侄媳妇,倒是位本领通天的。”

    不止是学会了龟息术,还骗住了自家这个傻师侄。

    张青霄听到何不平这番打趣,白净的脸上飞速升起一抹坨红的薄霞。

    何不平道:“龟息术修炼不易,看她久久未醒,恐怕是修习的不熟练,反倒真就如海龟一般入冬休眠了。”

    张青霄心中一急,问道:“可还会醒来?”

    “醒,怎么不会醒?你放心,有个清俊的小道士眼巴巴地等待着,她定会醒来的。”

    张青霄羞地无地自容。

    何不平道:“如今还没法醒来,跟我去客栈歇息。抱上侄媳妇,走吧。”

    张青霄怀抱着师神宣,跟在何不平身后,在众人目光中,踏上了南湖停靠在一处的小船,摇摇晃晃地往客栈游去了。

    路上,何不平见张青霄满身注意力都放在师神宣身上,心中升起一股怪异的情绪:“青霄,她真是沈家女?”

    张青霄坚定地点头。

    何不平闻言,咂摸了一会儿,道:“不对劲。我在外游历多年,江宁府也没少去,你这未婚妻向来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练不出这样俊俏的武功。”

    张青霄道:“可她身上有信物。”

    何不平挑眉:“两家结亲时,师兄给沈家的那枚青花莲纹双鱼佩?”

    张青霄颔首:“它与我的那半枚玉佩吻合地天衣无缝。”

    何不平沉默下来,可心底还是充满了多重疑团。

    他第一眼见到这位敢在越罗阁闹事的姑娘时,便确信她是官府中的人。

    其一,这位“沈大小姐”武艺高强地有些夸张。在她这样不到双十的年岁,能够扯断红绸,运劲绑着灯笼安稳下楼的人物,何不平细细盘算,不到一只手的数量。

    其二,这位“沈家大小姐”做事条理分明,该做的一件不落,不该碰的举重若轻。

    闹事闹得满城风雨,又不留口舌是非。

    便是围观的人群提起来,也只会说这位姑娘是个有气性的,遭学子挑衅后抽绸取灯也只为争口气。

    依据这两点,能养出如此文武双全又有急智的人才,其背后势力绝不可小觑。

    除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几大势力,也唯有掌握大半南方的赵国才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势力。

    只是……

    这位姑娘是否真的是传闻中的沈家大小姐一事,着实令何不平拿不定主意。

    索性,经他观察之下,这位疑似“沈家大小姐”的姑娘对师侄并无恶意。

    何不平舒展着胳膊,水声潺潺,他心境忽地开阔起来。

    罢了,左右这姑娘不会是魔教卧底。

    至于是不是真的沈家大小姐……

    他何不平又不是独孤寻那老东西,固执的老石头,半点都不通化。

    非要固守着“信剑仙”的身份,言出必行,结果将自己折腾成什么样子。

    何不平想起多年前的老友,心中难免划过一丝抽痛的失落。

    他很快便抛开这股情绪,转而专注于张青霄,问道:“青霄,你怎得下山了?”

    张青霄认真道:“来找师叔。”

    何不平闻言一笑,舒展身体,躺在木椅上,悠然自得道:“我早些年同师兄说过,除非我自个儿乐意,否则谁来劝我回龙虎山都不好使。”

    张青霄摇头。

    何不平咦了一声,问道:“不是劝我回去的?”

    张青霄道:“是请师叔随我一道,北上开封府。”

    何不平闻言,有些嫌弃地别过脸:“去那糟晦地方做什么?”

    张青霄道:“探查陛下的圣意。”

    何不平哧地一声笑:“还圣意?”

    昔年何不平行走江湖,与一位豪杰相识相交,后来才知晓这位豪杰竟是赵国开朝皇帝宋高义。

    后来,宋高义曾几次三番追上何不平,诚恳邀请他共事天下。

    何不平还尤记得宋高义身骑骏马,一双虎目望向前方,燃烧着熊熊烈焰:“公喻,我欲秉承大棠之风,驱除鞑虏,兴复汉室。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宋高义眼底光芒灼灼生辉,何不平有过一瞬间的意动。

    可他还是摇头拒绝。

    宋高义不解:“你行走江湖,扶危救困,是为了人之大义;我收复山河,亦是为了解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我们志向相同,为何你要拒绝?”

    何不平只问:“高义,你是君是臣?”

    宋高义一愣,有些失语。

    何不平道:“你本为后周将军,却欺主少,黄袍加身,取代后周。高义啊高义,你怎对得起你的名字?”

    说罢,何不平御马要走。

    宋高义拦住他,目光死死盯住他:“公喻,你是否觉得我私心重过大义?”

    何不平平静地回视,但眼底确实表露了这个意思。

    宋高义高声道:“倘若有一日,我收复南方,要打去阿保国,你还跟不跟我一起?”

    此话表明,他心中并非私欲大过要兴复汉室的理想。

    何不平转身,御马离开。

    宋高义在后面依然坚持地高喊:“公喻,你不否认,那我便当你同意了!”

    “等我!”

    “等我解决南方,必会夺回燕云十六州!”

    ……

    何不平没有答应宋高义,但他毕竟与宋高义有过数面之缘,自然也从他口中听说过赵国如今皇帝宋瞻义。

    宋瞻义是宋高义的胞弟,行二,自幼酷爱诗文,又颇敬重宋高义这位长兄。

    但两年前,宋高义忽然在宫中暴毙,宋瞻义彼时正在宫中,拿着“兄终弟及”的圣旨,宣布他将即位,接任大统。

    这事没有猫腻,天底下谁会信呢?

    何不平觉得宋瞻义的“圣意”就是放屁!

    一个能做出这番不齿行径的人,他懒得给予多余眼神。

    张青霄道:“阿爹有位至交好友,乃赵国谋士。他跟阿爹说,陛下欲夺回燕云十六州。”

    何不平嘴角的笑容微顿,神情凝重,目光锋锐如剑,刺破层层迷障,插入张青霄内心,搅动风云:“燕云十六州?”

    张青霄颔首:“不错,燕云十六州。”

    何不平的神情转而变作嘲讽之色,他讥笑一声,鼻腔发出冷冷的气息,道:“倘若是先帝,倒还有些希望;他?不行。”

    在何不平眼里,他说当今皇帝不行,就绝不是故意打击。

    先帝文韬武略,本就是武将出身,论行兵打仗,南方诸国没有一位敌手。

    而当今圣上……

    在先帝登基前,他默默无闻,只管理户部,没有听说过他对战场有什么建树。

    比起辅佐先帝的其余几位兄弟,这位陛下的存在尤其不显眼。

    若不是先帝曾留下“兄终弟及”的诏书,他也不可能凭此上位,摘得皇位。

    何不平道:“除非上天眷顾,否则此战必败。”

    张青霄道:“师叔不愿去吗?”

    何不平冷冷哼了一声,拿起还未来得及喝尽的酒,大饮一口,擦去酒渍,道:“世上多少不平之事等待着我,妄作这番功夫,浪费我为民除害的精力。”

    张青霄道:“师叔,救一人是救,救万民同样是救……”

    何不平打断他:“师兄要帮助宋瞻义,我不干涉。但我比任何人都知道宋瞻义的秉性,我不与虎谋皮。”

    张青霄神色坚定道:“我以为师叔是不同的。”

    何不平眼中划过一丝哑然,在他心中,这个继承天师府的师侄是个脾性随和,并不执拗的人。

    他本以为如此直白说出自己想法后,师侄不会再劝,没成想到,他还是出口了。

    何不平缓和面色,问道:“你认为我有何不同?”

    张青霄目光如水,沉静又坚定。

    “过去的我,和其他师叔师伯们想法一致,均看不懂师叔为何非要下山。”

    “其实是我们错了。”

    何不平脸色平静地听着他说话。

    张青霄沉了沉气,继续道:“我们都太傲慢、和师叔相比起来,我们很像一群固步自封的井底之蛙。”

    何不平摇头:“并非是傲慢,龙虎山庇护一方,又怎会说是井底之蛙呢?”

    张青霄打断道:“师叔知道为何我会有此念头吗?”

    “其实并非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哦?”

    “是因为阿辛。”

    “阿辛说,师祖建天师府,不是为了出世隐居,而是为了入世救人。”

    “整个天师府,只有您,阿爹阿娘,在坚守着走上师祖的道。”

    何不平微微一怔,视线落在还在昏睡不醒的师神宣身上,讶异道:“竟是这位小姑娘说的?”

    说罢,他倏地一笑,道:“倒是位颇对我胃口的小姑娘。”

    师神宣醒来时,已到黄昏时分。

    身子钝钝重重的,比起先前受得重伤来说,这一次的身体更加麻木无力。

    师神宣知道,这是龟息术所带来的副作用。

    她本就恐惧水下,只能使用龟息术来防止呛水,增加游上岸的几率。

    只是她对龟息术的掌控力不足,中途险些闭气;在望见张青霄朝自己游来时,她好似全然放松了下来,任由龟息术淹没自己的视线、大脑、还有心跳。

    她在水底的最后一眼,便是张青霄焦急的面色,还有抵放在她后背的掌心。

    师神宣长吸了一口气,清爽的空气充入肺部,驱散掉挤压在里面的浊气。

    她的头脑开始活跃起来。

    即便没有完成三百六十道谜题,但已经足够叫人看见她的本领了。

    她只需在此等待着越罗阁来人。

    但师神宣也同样清楚地明白,她的时间并不多。

    第一路追杀她的福州军已在海上全歼;新的一批追杀者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倘若两日内,越罗阁没有任何安排,她必须得抓紧离开嘉兴。

    两日。

    这是师神宣留给自己的底线。

    同时,她还需要做两手安排,联系在嘉兴接头的魔教教众,方便她能及时离开嘉兴,前往江宁府。

    待夜间无事,她便暗自行动,联络教众,共商回江宁府一事。

    不过两息间,师神宣心中已安排好一切,彻底安心下来,闭目养神。

    只是她还未休息多久,轻微地推门声将她唤醒。

    她睁开眼,与门外的张青霄视线相撞。

    张青霄眼神中透出惊喜之色,快步朝她走来:“你醒了。”

    师神宣“嗯”了一声,在张青霄开口前,她率先出声:“能给我倒杯茶水吗?”

    张青霄没有多说一句,老老实实地倒满水,送到师神宣的唇边。

    师神宣就势喝完一杯,口齿清冽甘甜。

    张青霄见师神宣面色虽然依旧苍白,但两颊已有了健康的红晕。

    想来身体已恢复过来了不少。

    师神宣低低笑了声,道:“小道长又救了我一次。”

    张青霄道:“日后,万不可像今日这般行事。”

    师神宣抬眼,静静望着他。

    张青霄道:“你伤势未愈,又不识水性。今日太冒险了。”

    师神宣只道:“今日我不做,无人能解决此事。”

    张青霄张了张口,还欲再说。

    师神宣打断道:“说来,小道长你的水性怎么这般好。”

    张青霄道:“我出身饶州,饶州是丘陵,多山水。自幼便随着师兄弟们跑到山下水潭,在清澈见底的水潭里头嬉戏玩闹。故而水性不错。”

    师神宣轻轻哦了一声。

    张青霄见她这番表情,颇有些拿不准。

    只他口中所说的,并非谎言。

    按理来说,张青霄是龙虎山玄师府传人,本该修习道法,练养心性。

    但因父母常年在外游历,龙虎山的道长们各个脱身事外,并不喜好管教,对张青霄的行为见一只眼闭一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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