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符临听见皇上的问题,回忆着适才小太监呈给他的名册。

    “……奴才没记错的话,宁才人应是住在合燕宫玉明轩。”

    叶符临觉得这宁才人运气不错,张嫔娘娘性格温顺,是最好相处的,能分在她宫里,便是不得皇上宠爱,也不会受什么搓磨。

    纪无难:“嗯。”

    手中的书似乎看不进去了。

    “那就让宁才人侍寝。”纪无难道,“你亲自去一趟。”

    叶符临吃惊抬头。

    皇上对后宫妃嫔并不热络,一个新进宫的才人,竟然要他这个太监总管亲自传旨?

    难不成,这宁才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在皇上看过来前,叶符临低头:“是。”

    一出端元宫,叶符临就瞧见端元宫的通传太监李山正在夏嬷嬷跟前,那低三下气讨好的模样跟哈巴狗似的,尾巴摇得欢急了。

    他眯了眯眼,脚步徐徐走过去。

    夏嬷嬷看见他,不再理会李山的巴结,“叶公公,皇上可还忙着?这补气汤可得趁热喝,要是凉了,效用就不好,太后娘娘的一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叶符临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太后娘娘福寿无昌!只是陛下刚回宫,一路颠簸,胃口大减,只想着合燕宫的酸枣糕,这不,咱家正要去合燕宫传旨呢!

    夏嬷嬷是个老成精的,一听这话就明白皇上定下了今日要侍寝的妃嫔。

    她立刻笑了。

    “到底是后宫的小主们更知皇上心意,我将这消息带回去,太后娘娘也能安心了。”

    夏嬷嬷看了看手里装着补气汤的食盒,递给一旁的李山,“这个,就赏给你吧。”

    说罢一脸笑意地离开。

    李山接了食盒合不拢嘴,忍不住打开盒盖一角深吸一口。

    叶符临看见他那样子,忍不住一脚踹上他屁股。

    “你一个没根儿的,喝什么补气汤?”

    李山匆忙护住食盒,咧嘴笑道:“这玩意又不是只能补气,对身体好啊!”

    这可是荣安宫出来的,原要给皇上喝的!

    “你就眼皮子浅吧,迟早有你受的。”叶符临朝他啐了一口。

    真当讨了荣安宫那位欢心是什么好事?

    李山不以为意,还当叶符临嫉妒夏嬷嬷将补气汤给了他,将食盒牢牢抱着,等换值后带回去喝。

    *

    玉明轩。

    青言自听说张嫔的话后兴奋不已,动作利索地收拾着宁淼的衣裙,又计划着要给宁淼盘什么头发化什么妆容。

    嘴里还念叨不停。

    “新进宫的妃嫔里头一个侍寝,那可是最有脸面的事儿,姑娘可要好好表现,在皇上心里留下个好印象,指不定皇上一高兴,就升了您的位分!”

    “老爷夫人知道这个消息定是高兴得不得了!”

    “要是姑娘能一举怀上龙胎,那就最好了!”

    宁淼冷眼看着青言忙前忙后,看她因激动而格外红润的脸,仿佛要侍寝的是她似的。

    青言没注意宁淼的脸色,兀自还要继续说,青羽扯了她一把,“旨意还没来,你说这些话教外人以为主子轻狂,可别再说了!”

    青言小心觑了宁淼一眼,小声道:“新进宫的妃嫔里,还有谁能越过主子去?”

    无论是家世还是言容,宁淼都是顶尖的。

    但她到底没再说了。

    高高兴兴地支使着小太监去膳房抬热水,好让宁淼洗澡。

    见青言走了,青羽给宁淼添茶,“姑娘别气了,青言姐姐心不坏。”

    宁淼冷哼:“她的心是不坏,却不在我这儿。”

    青言原来是宁家老夫人身边伺候的小丫头,后来指给她的。而青言的娘则是宁夫人院子里的管事,她一家子都是宁家的仆人。

    青言效忠的不是她,是宁家。

    青羽还想说什么,屋外忽然就躁动起来。

    她走到门口撩开门帘朝外瞧,却见是一个陌生的公公,长相清秀,身形瘦长,手里一柄拂尘,十分神气。

    玉明轩的宫人都围了上去,就连前面主殿都有人来,对着那公公弯腰恭笑。

    青羽正疑惑这人是谁,暖月匆匆而来,“是皇上身边的叶公公,应是来传旨的,快些让主子准备准备迎接!”

    青羽乍舌,一个太监,竟还要主子亲自迎接吗?

    心里虽嘀咕,却没耽误事,立刻回身与宁淼说了。

    宁淼一听就垮了脸,便往外走边道:“你不知道,这宫里是最趋炎附势之地,而那权势顶端就是皇帝,皇上用的碗都是金子做的,能贴身伺候皇上的太监,自然也是合宫追捧的人。”

    青羽频频点头,心里又奇怪,这些内宫的事,姑娘怎么知道的?宁夫人没说过啊。

    院子里,叶符临悠然站着,平静听着周围太监宫女的追捧。

    陛下刚登基那一阵子,他还极享受这种感觉,每每飘飘欲仙,时日长了,便再不往心里去。他深知,他能有今天,只因他的主子是当今天子。

    陛下用他,那他就是谁也不敢得罪的叶公公,可要是陛下厌了他,那他便连洗恭桶的太监也不如。

    好在,他善于体察上意,又有旁人不及的过往情分,陛下很看重他。

    今日荣安宫送汤,陛下心里不高兴,却点名要这玉明轩的宁才人侍寝,这让叶符临心里升起了些许好奇。

    选秀之日他另领了差事,因此至今还未见过新入宫的妃嫔,这宁才人有何特殊之处?

    叶符临回忆着关于宁才人的事。

    宁才人闺名一个“淼”字,是上一任吏部尚书宁正松的孙女,家中行三,其父乃五品吏部郎中宁仁学。

    宁家自宁正松祖辈起,在皇都经营也有数十年,算不上高门世家,但也不容小觑。尤其是这一辈的家主宁正松,曾任吏部尚书兼翰林院大学士,曾为皇子讲学,更主持过两届科考,是如今大兴不少官员的老师。

    其子宁仁学虽才干平平,但在宁正松的助力下也任了吏部郎中。

    叶符临对宁正松印象算不得太深,但也听闻过那位老爷子是个颇为严苛律己之人,最看不惯徇私舞弊之事。

    本次选秀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除却尊太后懿旨为皇室开枝散叶这一层蕴意外,也是对朝中官员的恩举。

    ——当年陛下登基,出力的人不少。但不可能人人都封侯拜相吧?

    于是那些家底不丰又急需声名的,家中有适龄女子的,就送进宫吧!

    算是一种“虚”荣。

    因着这些,本次入选的秀女家世不会很好才对。

    那这宁才人的入选就值得品味了。

    叶符临垂眼,莫非这宁家与那位……

    叶符临神情突变,围着他的宫人不明所以,纷纷惶然。

    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主厅门帘被撩起,一抹倩影走了出来。

    叶符临眼一抬,眼神里带着些许审视意味,下一瞬,却凝住了。

    来人身形偏瘦却不掩绰约,一身白中带粉只裙摆袖口处绣着几朵杏花的衣裙,裙摆处还有几处褶皱,一看就是家常穿的,显得对他这个皇上身边最得用的太监总管态度并不尊重。

    脸上也未带笑,细细看去甚至还有几分不情愿,一双眼耷拉着,嘴角紧紧抿着。

    仿佛他不是来传侍寝的圣旨,是逼良为娼。

    但这些都不重要!

    叶符临定定看着来人的脸,像,太像了。

    就连不高兴时抿唇的弧度都像。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

    要不是顾忌着现在所处之处,叶符临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好让自己的脑袋清醒清醒。

    他有些明白陛下点名这位宁才人时莫名的神情了。

    陛下的心里,怕是也如他此时一般吧。

    宁淼心中再不忿,却还是迎了出来。

    她得见到皇帝,不见到皇帝,怎么惹出更大的篓子?

    见那位叶公公打量她,她不惧地看回去。

    却有些奇怪,这叶公公是被风吹了眼吗?

    怎么眼睛都红了?

    等了许久不见叶符临说话,宁淼大声道:“劳烦叶公公等候多时,不知叶公公前来有何要事!”

    叶符临被这一声惊回神,差点卡壳。

    顿了顿,他才道:“传陛下旨意,今日宁才人侍寝。宁才人且准备准备,待戌时便有凤鸾春恩车前来接您去端元宫。”

    他边说边观察宁淼的神情。

    宁淼藏在袖子中的右手掐了一下小指,面上也无什么笑意,“知道了。”

    说罢转身回屋,青羽看看叶符临,又看宁淼的背影,稍稍纠结,还是选择跟着宁淼进屋。

    一旁的暖月快急死了,宁才人怎么敢这么对待叶总管啊!

    她脸上挤出笑,小心上前奉上一个荷包,“才人高兴坏了,一时忘了规矩,公公海涵!”

    叶符临却并未像她想象中动怒,只静静看着宁才人进了屋子,才将眼神分给她,却是看也未看荷包。

    “小心伺候着。”

    留下这句话,叶符临转身离开。

    他一走,其他人自然也作鸟散。

    只暖月仍站在原处,细细琢磨叶符临的话。

    “小心伺候着”,是……哪种小心?

    暖月看向紧闭的主厅门帘,片刻后,坚定走过去。

    *

    端元宫。

    叶符临传完旨意就回来了,却磨磨蹭蹭不进去。

    直到徒弟叶小能从殿里出来,瞧见他快步过来,“师傅,陛下正找您呢,您回来了怎么不进去啊?”

    叶符临心里正复杂着,此时对徒弟也没什么好脸色,“你知道什么!”

    却还是往殿里走。

    殿中场景和他走时没什么不同,只原本躺在矮榻上的人坐在大书案后,翻阅近日奏折。

    纪无难听见声音,凤眼一扫,“如何?”

    叶符临还想装傻,“宁才人不愧是宁公的孙女,姿态气度都是宫中顶尖儿的。”

    就是不提样貌。

    纪无难丢了折子,淡声道:“去领二十板子。”

    叶符临立刻就跪下了,眼睛也红透,“陛下!奴才心里不敢想,也不敢认啊!”

    当年那种险境,能活下来的几率太小了。

    更何况,便是活着,也不该是宁家的姑娘。

    这样的道理,纪无难难道不明白吗?

    他闭上眼,是他在妄想罢了。

    半晌,纪无难睁开眼,“去查,宁家和那边有没有接触。”

    叶符临没应声,他知道这话不是和他说的。

    须臾,殿中角落暗处闪出一人,朝着纪无难拱手行礼后离开,看都看没叶符临一眼。

    要是以往,叶符临肯定腹诽,神气什么呀?咱家与你谁在陛下心里更重要还不一定呢!

    可今日他心潮起伏却是没有什么攀比的心思了。

    他不由想,要是宁家真与那位有接触,那宁才人……

    下一刻就听纪无难道:“摆驾北苑。”

    “嗻,奴才这就去安排。”叶符临应道,心中却是一叹,这个时辰去北苑,戌时怕是赶不回来了。

    宁才人长了那样一副容貌,也不知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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