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成郡主这番话,就差没有直言白梅客以卵击石可笑至极了。

    当然,她说的是实话,秦家势颓,秦观一代几乎断送了秦家所有的人脉,而白梅客一介孤女,连名头都是借着徐昀成的势,两人想要复仇无异于天方夜谭。

    平成郡主狠话说完,又微微柔了神色,道:“我说这些也并非是为了讥讽你,你一个姑娘家,能走到如今,查到这么多事已经是很不容易,没必要如此逼迫自身。”

    “没什么不容易的。”白梅客突然开口打断她,抬眼,是出乎平成郡主意料的冷静。

    方才那些话没有对白梅客造成分毫影响。

    说完这句她又垂下了眼,捧着那杯茶,只是没有急着喝,而是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没什么不容易的。”

    活着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说罢,白梅客将杯中茶一饮而尽,站起身来微微行了一礼:“多谢郡主款待,今日叨扰良久,承蒙教诲,受益良多,时辰不早了,在下便离开了。”

    落雨亭外还在哗啦啦下落,白梅客走入雨雾中,脊背笔直瘦削,前路雾蒙蒙的,她的脚步没有片刻停顿喝迟疑。

    没有劝住。

    平成郡主眯了眯眼,有些不愉快。

    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没有任何转折地高兴起来,眉眼飞扬地喝了口酒。

    罗浮坠在白梅客身后,有些不安地看着她的背影。

    方才没有备伞,白梅客从亭中出来,乌发肩背上都落了雨滴,不至于打湿,却也朦胧地罩了层水汽。

    罗浮看不清白梅客的神情,但方才平成郡主的话可以说是句句照着白梅客的心尖捅,怎么想白梅客都不会有多高兴。

    罗浮加快了几步,走到白梅客身侧,安慰道:“您别太将平成郡主的话放在心上,她……”

    余下的话被淹没在喉间。

    白梅客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她的神情罗浮再熟悉不过。

    白梅客目视前方,眼神平静:“当年的事的确与义父有关,平成郡主参与其中,有没有旁人尚且不明。”

    罗浮一怔,就听白梅客继续平声静气道:“陈云驰是宛恒的学生,当年与秦培怀相熟,使计让秦培怀对父亲下手不是不可能之事。”

    “但给父亲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可见当时已经到了必须尽快除去父亲的地步。”

    白梅客仔细回想了事情发生前父亲的状态,却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父亲从不在他们面前说政事,也从不将工作上的情绪带到她们面前。

    所以事情发生时,她才会那么惊惶。

    “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样让陈云驰焦虑的事,必然是一件能彻底毁了他的大事。

    如果她能知道这件事……哪怕她一无所有,也依旧有了一线扳倒陈云驰的机会。

    “姑娘!”

    耳边一声惊呼,白梅客回过神来,看向罗浮,她的面上一片焦急,不知已经唤了自己多久。

    “怎么了?”

    罗浮皱着眉,眼中闪过无数复杂情绪,开口又变得小心翼翼:“您没事吧?”

    白梅客有些莫名其妙:“我能有什么事?”她以为罗浮是在担心方才平成郡主说的那些话,笑着安慰道,“平成郡主的话不必放在心上,我不在意。”

    她转过头,继续向府外走去:“相反,她告诉了我很多事。”

    罗浮看着白梅客的背影,心下复杂:“可那人养了您五年……”

    “你说什么?”罗浮的声音很低,白梅客没有听清。

    罗浮抿了抿唇,勉强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她快走几步跟上白梅客,“您现在去哪?”

    不远处丝竹之声又起,瞧着时辰,接下来也该到了抓周的部分,白梅客却没有再参宴的打算,径直往门外走去。

    “去昭狱。”白梅客道。

    罗浮以为自己耳朵坏了:“您说什么?”

    白梅客又重复了一遍:“去昭狱。秦鹤邻帮我寻到了璇儿,礼尚往来,我也该给他一份礼。”

    -

    落雨亭内,平成郡主听人禀报秦府夫人出了门便往昭狱去了,轻轻嗤笑一声,随手将一杯酒泼到池塘中:

    “反应还算快。”

    她抬眼看向前来禀报的仆从:“去告诉陈云驰,从小养大的猫要伸爪子了,让他留神着点。”

    -

    白梅客乘车去了昭狱,皇帝给他下了死令,不仅要将陆温送进狱中,还要找到杀害夏瑞,意图让皇帝不高兴的凶手。

    对于皇帝,方才罗浮问起时,白梅客是这么回应的。

    “当初不分青红皂白将秦鹤邻关进狱中,我便已经知道他脑子不好,我也知道当年最终下令的还是他,但若我想复仇,便不得不借皇帝的手。”

    “平成郡主那句话说得不对。”

    罗浮偏了偏头:“怎么不对?”

    “皇帝下令,但不代表陈云驰无辜。”白梅客神色淡漠,“淹死人的,永远不是最后那一口水。”

    正说着,马车抵达昭狱,罗浮下车报了家门,便有人来引白梅客到内里等候。

    皇帝给的时间紧,秦鹤邻这几日时时待在昭狱中,已有多日没有回府了。

    狱卒为她奉了茶便退下,白梅客坐等了片刻,忽听外头传来男人的谈话声。

    昭狱用于候客的是独立于公区的院子,三面房屋,中央假山造景,屋外一道长廊连通。

    而此刻男人的声音就在窗外假山附近不远处。

    “夫人那边好像出了事。”其中一人道。

    “不是去陆家参加周岁宴了?能出什么事?”另一道身影听起来沙哑一些,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

    旁边那人似乎有些犹豫,停顿了下才道:“好像是被……被打了。”

    白梅客与罗浮对视一眼,都知道外头人在谈论的是何人了。

    “放肆!陆家竟敢如此辱我!”沙哑声音扬了起来,带着不加遏制的怒意,“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另一人回道:“好像是因为,夫人在席上嘲弄了平成郡主长女……说她是条跟在夏贵妃后头的好狗……周尚锦便动了怒,打了人。”

    那道沙哑声音安静了许久,就在白梅客以为外头人不会再说话时,他又叹息般开了口:

    “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个。罢了,你现在去郡主府,将人接回来吧。”

    一声干脆利落地应是,脚步声渐渐远了,与此同时另一人朝相反方向走来,越过假山,白梅客就在屋内与人对上了眼。

    果然是夏翀。

    她没有一点偷听人说话的羞愧,甚至还得体地冲原地皱眉的夏翀笑着点了点头,仿佛他们是在某一个官家宴会上偶然碰到一般。

    夏翀负手而立,谨慎地没有迈进:“你是何人?”

    昭狱中关押的都是罪官,常有官眷前来看望,夏翀看白梅客梳着妇人髻,便以为她是来看望关押在此的夫婿的。

    “若要探望犯人,让人带你去东侧的院子等候,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夏翀冷声道。

    而此处多用于官员相会,少有女子前来。

    罗浮欲上前一步禀明白梅客身份,却在开口前被白梅客拉住了。

    白梅客歪了歪头:“夏大人是担心我听到更多私密之事吗?我可以将门关上的。”

    夏翀冷笑一声:“私密之事?夫人莫不是将昭狱当成你府上的后宅了?”

    白梅客笑容不变:“我们府上后宅里可不会随意谈论皇室中人。”

    夏翀一听便知白梅客在指什么,不屑地撇了撇嘴:“她也算皇室中人?”不过看她这从容的样子,便也知她并非字迹先前所想的罪官的家眷,便微微侧了侧身,“夫人在此候人,我便不打扰了。”

    说罢他便欲离开,只是走了两步忽然顿住,回头看着白梅客皱起了眉:“你怎么知道我姓夏?”

    白梅客笑着歪了歪脑袋:“很难认吗?除了夏大人,京中再没有这般标致惊艳的男子了吧?”

    夏翀平生最讨厌旁人说他容貌昳丽,闻言几乎是瞬间便翻起三分火气,正要开口,却察觉身后好像站着个人,一回眸便看见秦鹤邻立在不远处,眉毛下压,只是寻常表情,却总让人觉得他心情不太好。

    谁又惹他了?莫名其妙。

    夏翀暗道一句,正要继续同白梅客说话,却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讶异地回头又看了一眼秦鹤邻。

    莫非面前这女子,是秦鹤邻的新婚夫人?

    想到方才这女子对自己容貌的夸赞话语,又看到秦鹤邻此刻隐隐散发的不虞……

    夏翀心底的恼怒瞬间消散了许多。

    他看着秦鹤邻笑道:“原来这位便是弟妹,从前传闻便听徐家小姐个个容色姝丽,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小秦大人,你好福气啊。”

    徐雅栀今年才从观里回京,京中怎么可能会有她的传闻,夏翀这话不过是给秦鹤邻添把火罢了。

    秦鹤邻却只凉凉地掀了掀眼皮,勾着唇,话是对夏翀说的,眼神却始终盯着白梅客:

    “是,我也觉得,我好福气。”

    肉麻死了。

    夏翀不屑地撇了撇嘴,见在此没什么劲头,径直出去了。

    而秦鹤邻则缓缓走到白梅客身前,看着她,缓缓眨了下眼:

    “你觉得,没有比夏翀更标致惊艳的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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