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华看起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这是白梅客被带到夏华面前时,脑子里出现的第一反应。

    她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哪怕五官精致到带有极强的攻击性,却也不会影响旁人看到她第一眼就心生亲近。

    在这样的目光下,白梅客下意识就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

    直到清透的甘甜回味上来之后,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露出的不防备的姿态。

    微微蹙了蹙眉,白梅客不动声色地将茶杯放回桌上。

    夏华像是没看到她的小动作,赐了坐上了茶后便有侍女捧着木托,上面摆满了鲜妍的花朵,白梅客认得这是从外族进贡的花朵,极难在大兴的土地存活,夕开朝落,就算活下来也很难开得繁茂。

    但这花却是比大兴所有用来染指甲的花成色效果都要好,不仅持久饱满,颜色也多,故而在京中贵族中颇受追捧,因着它的稀有,更是到了千金难求的地步,甚至单为了这种花开办集会都是有的事。

    而在外面受人追捧的花,竟就这样随意地摆在夏华手边,不仅朵朵开得灿烂,更是色彩丰富,一副任君挑选的模样。

    早听说夏贵妃在宫中最受宠爱,就是要天上的星星也没有不能的,而今一看,果然如此。

    宫女拿着花一朵一朵在夏华指尖比划,方便夏华挑选颜色:“这都是方才傍晚才开的花朵,您看中哪个,奴婢帮您染指甲。”

    夏华倚在椅上支着下巴,认认真真地看着,每朵花都像是开在她细长的指尖上,带着莫名的妖冶魅力,她像是全然忘记了白梅客,小声同宫女评判着每朵花合适与否。

    “这个太亮眼了,夏日里还是清爽些的颜色。”

    “太挑脱了,不好搭衣裳。”

    “这个倒是好看……”夏华的眼亮了亮,只是随即又叹了口气,“只是陛下怕是不会喜欢这个颜色,换一个吧。”

    白梅客沉默着,看着每朵价值都足够寻常人家一辈子的生活的花朵被随意用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落选,而后被丢到角落,再不会被拿起来。

    只是夏华将所有都看了一遍后,却再没找到喜欢的颜色,只好再次将目光放回那朵她很喜欢但皇帝不一定会喜欢的花朵上,像是在问宫女,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陛下应当不会介意吧?”

    宫女自然顺着她的意思:“娘娘不管用什么涂指甲,陛下都会喜欢的。”

    宫女的话像是给了夏华鼓励,她有了些底气,亲手捻起那朵花转向白梅客:“你瞧着如何呢?”

    那是朵色彩素雅的花朵,在夏华指尖几乎与她自带的血色融为一体,白梅客想象了一番夏华染上这个颜色后的模样。

    “好看的。”她如实答道。

    像是就等白梅客的这句话,夏华几乎是立刻便露出了笑,娇声道:“那便依你所言。”

    这般惊喜的模样,倒让白梅客有些受宠若惊,好像她帮了什么天大的忙似的。

    定好色彩,宫女便下去准备染指甲的工具,夏华终于有功夫转向白梅客,说的话却是:“你不介意吧?”

    看来还是要等。

    白梅客勾了勾唇:“当然不。”

    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一会也没关系。

    很快宫女回来,身后却还跟着一人,两人手上拿着同样的工具花朵,白梅客心底泛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前面领路的那个蹲在跪坐在了夏华身侧,而另一位便坐在了白梅客旁边。

    更何况她此时身上还穿着最低等宫女的布裙,而染指甲的这两位已经是夏华宫中的一等侍女,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伦不类。

    甚至那名宫女二话不说便牵起了白梅客的手,触感温热,却让白梅客猛地抽回了手,她看向夏华,嘴边虽笑着,却没有分毫笑意:“这花名贵,娘娘还是别让我糟蹋了。”

    夏华被她的话逗笑了,随意捻起一朵花,放到鼻尖下转了转,又丢回托盘中,那一下用了点力道,花瓣便被震落了几瓣,看起来可怜极了。

    “名贵?不过一朵花,哪里就称得上名贵了?没什么味道,不过一副好皮囊。”

    “就因为它娇气?难培育?可在西域,这花可是开在漫山遍野的野花,也就大兴人会费这么多力气吹捧这般无用的花朵。”

    夏华语气中讥诮显而易见,白梅客垂下眼,总觉得夏华所指不仅仅是这一朵花。

    但她这样说,白梅客也多看了几眼那朵花,这是她第一次见,从前只在书上读过,的确漂亮,但去除所有外来和稀有的光环,单论品貌完全比不上御花园中的牡丹月季。

    但……“少时我母亲给我做了个香囊,她是个聪慧的女子,但在这方面实在没有什么天分,我记得拿出那个香囊都会被旁的孩子取笑。”白梅客轻声开口。

    “我便将那香囊放在压箱底的地方,许久都没被拿出来,可如今过了这么久,我有过那么多香囊,也只有娘亲做的那个丑兮兮的香囊,最让我印象深刻。”

    当然,那个香囊现在也早就丢失在当年的混乱中,但世上真正宝贵的东西不多,很多东西总是它的附加才增添了价值。

    抬起头,就见夏华看着她,似笑非笑的神情:“从前不知,你竟还有这般见识。”

    “不过……”她有些疑惑地歪了歪脑袋,“本宫记得,徐家的李夫人,不是精通女红吗?”

    身边的侍女执起白梅客的手,将花瓣捣成花泥,再一点一点用叶子包裹缠在指尖上。

    白梅客对上夏华的眼,听到此问句没有一点心虚和惧意,她学着她的样子偏了偏头,云淡风轻:

    “您记错了吧?”

    话落,夏华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连旁边染指的个侍女都僵了僵,完全没想到白梅客会这样直喇喇驳斥贵妃。

    夏华不是第一次被下面子,但的确是第一次被这样直白地下面子,曾经夏家那些人再怎么瞧不起她,再怎么苛待她,面对面时还总顾及着情面。

    但到底在宫中浸润多年,夏华很快冷静下来,摆摆手,两边侍女继续动作,而她看着白梅客,面上温和和善的笑意终于消退,取而代之的满是兴味:

    “你这个人,从前听说时,倒不知道你这么有意思。”

    白梅客反问道:“那贵妃娘娘,是从哪里听说的我?”

    夏华“你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白梅客:“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夏华冷冷勾了勾唇:“比你想象中要早得多。”

    白梅客:“……”

    白梅客轻轻闭了闭眼,心底已经说不上来有什么情绪,她只是重复在脑海中思量,思量每一个和当年父亲案子有关的人,然后在心中一条条列下——

    陈云驰、平成郡主,现在又多了一个夏华。

    这几位,是已经确定是当年的事的幕后主使。

    而他们每一位,都对她这个受害者没有分毫防备,是因为从头到尾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自信她的反抗只是小打小闹,所以懒得在她面前掩藏半分。

    这应该是让人气愤的,但白梅客并没有这样的情绪。

    她这样一个会因为与罗浮吵架输掉而生闷气的人此时竟然平静得要死,白梅客自己都觉得荒唐。

    但她现在满心只想让夏华继续说下去。

    方才的话中她很顺利地清楚了夏华是父亲案子始作俑者的一员,而接下来夏华说的越多,她就能知道越多的事。

    继续说下去吧,羞辱也没关系。

    左手的指甲已经包裹好了,宫女无声换到另一边,在第一片叶子缠上时,白梅客睁开了眼,平静道:“您与外官联系这么长时间,陛下知道吗?”

    指腹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白梅客轻飘飘看了一眼手边染指甲的宫女,将她的小动作尽收眼底,却并未收回手。

    要想让她疼,还是得再努力一点。

    夏华漫不经心地笑:“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本宫自然不会做陛下不允许的事。”

    换言之,与陈云驰协同,招平成郡主之女为官,包括今日叫白梅客来宫中,都是陛下默许之事。

    夏华眼睑轻轻动了动,其实外面人说的不错,满宫中再没有比她更受皇帝宠爱之人了。

    除了要星星要月亮,不管她问皇帝要什么都能拿到。

    夏华看着白梅客,就像看着一只随时都能碾死的蚂蚁,同情而又高高在上:“你的办法太少了,你的帮手也太少了。”

    “如此远大的目标,却只有这样弱小的能力,孩子,早晚有一天,你会把自己逼死的。”她语重心长,全然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说出的话却不可谓刺耳。

    说罢扬起最开始那张温善的笑脸,等着白梅客的反应,只是等了会,白梅客却始终是那副平淡的模样,也不知到底听没听懂她的话。

    有一瞬间,夏华以为她看到了秦鹤邻。

    她其实和秦鹤邻没有什么交集,只是先前小七上课时在窗外看了一眼,再往前便只听说过他的名头。

    只是那一面,夏华便知道这是个冷心冷情之人,同她一样细眼薄唇,只是相比较她,秦鹤邻这人更有股天之骄子顺风顺水的傲气,也有股有才之人恃才傲物的冷漠,不论是看小七,还是看书本,亦或是旁的什么,眼中都没有情绪似的。

    而方才白梅客看她的那一眼,便是同样的毫无情绪。

    “但您叫我来,总该是为了些什么事?”许久,白梅客终于开口。

    夏华有些满意,总算是摆出些谈事的态度来,而她喜欢看傲慢的人低下脑袋。

    她偏过头,掩唇轻轻咳了一声,眼中流露出奇异的黑:“你还有个妹妹吧?本宫真心实意劝你一句——活着的人,可比死了的人重要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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