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序顿了顿,脑子中在想小县城里重名的概率时,就已经大跨步走了过去。

    二楼并不安静,可以说得上是吵闹,儿童的哭闹声、不耐声,父母的哄逗声,医护的叮嘱声,混成一团,室外阴沉,室内饶是灯光明朗,仍抵不住病气带来的晦暗。

    周序穿梭于人群,没多久,远远地就看见和崔木宸一起从房间里出来的崔璨。

    他攥紧了手中的药。

    崔璨身后跟着拿了药的护士,二人找到刚刚放着包的座位,周序瞧见她举起握成拳头的左手慰着弟弟。针头顺利扎进皮肤里,崔璨起身,问护士要了个小暖贴,贴在输液管上,自己的手也放在弟弟的手下,两相取暖。

    她从早上起床到这会儿一直忙活着,现在终于尘埃落定,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抬头看着药的滴落速度,弟弟也精神欠佳,靠着她不讲话,崔璨再一次抬头去看吊瓶时,意外看到了张熟悉的面孔。

    周序走了过来,瞥了眼崔璨呆怔的脸,蹲下来,看着崔木宸,语气温柔:“生病了吗?”

    弟弟点了点头,有过前几次和周序相处的经验,崔木宸把他当半个朋友,一中午都没怎么说话的嘴巴竟然开动,对着和他平视的周序说:“哥哥你最近去哪了?我好像好长时间都没看到你了。”

    说罢,他还扯了扯崔璨的手,问:“姐姐,你是不是也好久没和周序哥见面了?”

    崔璨不自然地看向其他处打着吊瓶的小孩,干笑了声,没说话。

    周序的手机提示音适时地响了起来,是周玥琪打来电话。

    “嗯,我取好药了,马上过来。”

    崔璨看他挂断电话,亦忧心周玥琪的感冒好没好,她看向周序,他好像瘦了些,又或是工作奔波太累,精神不见得多好,眼睛里还有红血丝。

    “玥琪放假前生病了,你知道吧?”

    周序渐渐站起身,能看到眼前人的发顶。他说:“嗯,赵婷雯告诉我了。”

    “哦,我看见她给你打电话了。”

    周序眉心动了动,很想问为什么她不直接告诉自己,那日他还在外地,接到电话后就马不停蹄地往回赶,哥哥嫂嫂把女儿放在家中,他须得好好照看。

    可电话中女人的询问还是让他感到疲惫与厌烦,他记起崔璨之前随口问了一句他和赵婷雯的关系,当时只觉惊诧,利索而慌张地解释,而现在看来,她亦好像并不在意。

    她这人,对什么在意呢?

    总归不是他周序。

    她应该巴不得撇得远远的,连他的侄女生病了都不愿意告知他一声。

    “玥琪怎么样了?身体好点了吗?”她泰然自若地寒暄,现在丝毫不见得扭捏于尴尬。

    周序神色淡了淡:“病毒性感冒,挂了三天水,明天就不来了。”

    “哦。”崔璨看了看弟弟,说:“崔木宸也是,可能是昨晚洗澡没热水了,这几天吃的也比较杂,就生病了。”

    周序听闻皱眉:“没热水了?”

    “嗯,家里天然气不知道怎么回事,出了点问题。”崔璨提起这个蔫了吧唧的,也不知待会儿回去是个什么光景,家里怕不是要变冷窖了。

    “找人来修了吗?”

    “嗯,今天来修。”

    周序的手机又响,崔璨识相地挥挥手,“拜拜,快上去吧,别让玥琪等急了。”

    他看了眼姐弟俩,轻声说了“嗯”,而后转身。

    周序的身形高大,在尽是妇女和小孩的周遭,他大步流星,步伐沉稳而坚定,身姿挺拔,尽管深处同她一样埋藏着疲惫与漠然。

    崔璨眨了眨眼,他就不见了身影。

    她吸了吸鼻子,让自己眼睛从那个方向转向了别处。

    -

    周序很快将周玥琪送回流花府。

    “袋子里有张单子,上面写了药的用法和剂量。”

    女孩接过,有些疑惑道:“小叔,你不和我一起下去吗?奶奶前几天还在念叨你。”

    周序垂下了眼睫,看了眼前方的家,这里他其实并没有住多久,阖家欢乐的印象已经少之又少,反倒是不愉快的记忆居多,每次回来,总带有无形的压力和束缚。

    “不回去了,你进屋吧,外面冷,别又着凉了。”

    周玥琪没再坚持,听话地下了车。

    记忆里小叔是家里沉默寡言的那个,虽是有着清风霁月的外表,却好似和家人都并不亲近。自己的爸爸周阳反倒是家里主心骨的那个,奶奶自幼照看她,和他们一家的关系好像要更亲密一些,而小叔周序,似乎是这几年回到宜川后才变得和他们更像家人。

    周玥琪进门前再次看了眼身后,周序的车还在那里停着,低调而沉稳,一如他这个人,她打了个喷嚏,趁鼻涕流下之前进了家门。

    周序看到她安全回家,调转车头,从西北门驶出去。

    崔璨肚子饿的咕咕叫,偏生崔木宸还有一瓶半的水要挂,她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甚至想点个外卖过来。

    周序驱车前往集团,走到一半反应过来还在假期中,而他的到来势必会让一些底层人员小心翼翼地忙碌起来。他在一个人流量少的空旷路边停下,思虑了几秒,又开车缓缓向医院驶去。

    第三瓶药水挂上的时候,崔璨终于可以眯上眼睛,崔木宸刚刚靠着崔璨睡了会儿,现在可能药渐渐起作用,他精神状态也好了起来,睁着咕噜圆的眼睛,看着周序走过来。

    他眼睛亮了起来,正要和周序打招呼,被他一根食指放在了嘴上,两个人对望,都安静了起来。

    周序站立一旁,看着崔木宸的药水一滴一滴掉落,低下头即是睡得昏昏沉沉的崔璨,她今日终于穿了件厚衣服。

    周序有些贪婪地看着,她昨夜睡得不好么,眼底有些乌青,唇色也很苍白。

    他在手机上打字,询问小朋友:【饿了吗?】

    崔木宸点了点头,看了看姐姐,小声说:“姐姐刚刚还说她好饿,但我这个好像还需要一会儿。”

    周序走向窗边,翻了翻手机,找到了电话,是宜川最好的私房菜饭馆,他点了几个菜,让其半个小时之后送到崔璨小区,编辑了具体地址,随后发了过去。

    转身回来的时候,崔璨睁开了眼睛。

    “周序?”

    “嗯。”

    崔璨还有些不太清醒,这次她掐了掐自己藏在衣袖中的手。

    “你怎么又回来了?是玥琪...”

    “没有,周玥琪回去了。”

    她看起来懵懵的,素着一张脸,刚睡醒眼皮还耷拉着,瞳仁浅却大,所以即使未完全睁大眼睛,也并不显得眼睛小而无神。黑色直发垂下,浑身上下透着股苍白劲,在医院这样冷硬而凝重的氛围中有种任人欺负的破碎感。

    可周序印象中崔璨其实是个坚韧的女孩子。

    “哦”,崔璨没话找话,“最近流感挺严重,你也注意一点。”

    周序“嗯”了声。

    旁边有对母子起身,是吊瓶药水即将见底,周序见状,帮忙叫来了护士。

    几个人无聊地一起看着护士给小孩子拔针头收药瓶,女人开口:“护士,明天我什么时候来能有床位啊?孩子小,坐在这硬座位上不舒服,吵着闹着想睡到床上。”

    护士也没辙:“姐,最近生病的娃真挺多的,早上六七点这里就开始忙活了,都把医生堵门口,差点进不来科室的门。”

    女人一脸忧愁,跟孩子说:“明天咱们也早早来排队,让你爸先开车送咱们过来再去上班。”

    三人离去,周序起身让路,空间瞬间大了一截。

    “明天还要来输液吗?”他问。

    “要输”,崔璨看到崔木宸挣扎着动了动,立刻去看弟弟扎着针头的手,幸好,针头没有移位,手也没有鼓包,她解释道:“明早我不坐班,陪他来输液。医生说先挂三天水看看。”

    周序没说话,崔木宸的药水也即将见底,他再次跑腿唤来护士,许是一回生二回熟,又或是小护士看着两位大人相貌出众,有了心思多攀谈几句。

    崔璨看上去有些疏离,却无法让人忽视和否认她的漂亮,而周序,常年的领导气质浸淫,修炼了一身一个眼神即可威慑下属的能力。这两人,远远看上去就很搭调。

    “孩子看上去不小了,总有七八岁了吧,那你们结婚的早吧?”护士早已育有儿女,对于这样的话题,手到擒来,“看你们这么年轻,不像是三十岁的样子,啧,不过早点结婚好啊,孩子早早一生,后面不费什么劲儿就享福了。”

    崔璨有些尴尬,周序亦盯着她没想解释,是崔木宸的一句“阿姨,这是我姐姐和哥哥”才将这局面打破,护士讪讪地离开了。

    余光仍看到周序在瞧她,崔璨有些恼羞成怒,嗔他:“听见了没,人家护士点你呢,让你快点结婚生子。”

    周序呵了声,自讨没趣说:“我和谁结婚?和你吗?”

    崔璨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尬笑了笑,呛他:“自然是和你该结婚的人结。”

    说罢她起身,大概没想再理他,牵起崔木宸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序叹了口气,像是后悔惹她生气,快步追了上去。

    -

    在车上的时候,周序打了个电话给助理霍刚,让他联系修理住户暖气的专业人士,并将小区地址告诉了他。

    他交代好事情后利索地挂断了电话,崔璨提着一颗心叫他名字,想说自己已经有修理工的电话,不用再麻烦他或旁人。

    周序仿佛早已预判她的心思,看了眼后视镜里和崔木宸坐在一起的崔璨,语气平静,“举手之劳而已,你不用视我如洪水猛兽。”

    她便识趣地不再说话。

    快到家的时候,送餐员打来电话,说在楼下等着。

    “好,麻烦等我一分钟。”

    他办事很周全,崔璨发呆放空的时候,他竟已经点好了饭。

    小区十年前竣工的,在宜川房地产如日中天的现在已经可以说是中下档的层级,并不大,不够有建地下车库的规模,导致现在小区里停车有些许麻烦,因为一些户主在没有车位的情况下会将车停在道路两旁。崔璨父亲有时也会将车停在路上,这样的结果就是经常被人叫下去挪车。

    周序没有将车绕进他们最里的那栋单元,而是停在了外侧有车位的地方,崔璨松一口气,这样他开车出去的时候会方便些。

    她并不对他的帮忙习以为常或心安理得,总是欠他的,这样欠来欠去,她该怎么还,物质的倒还好说,怎么着都可以用数字衡量,可情分呢?又该怎么厘清?

    “你吃饭了吗?要不要一起?”

    周序正有此意,现在快两点钟,他倒是也不怎么饿,可她说家里暖气坏了,他又怎么会坐视不理?

    北方房子都讲究坐北朝南,崔璨父母当时购置时,因为考虑到金额问题,户型选的并不好,客厅和主卧的阳光没有其他户型那么铺满,此时推开家门,室内冷冷清清,并不炽热的光线透过客厅的窗子,显得小气极了。

    客厅是一台老式的立体空调,用了快十八年了,母亲一般会在入秋后将它套上米白色的罩子,上面是同色系的花纹。可惜今年变故突然,这老空调就这么直愣愣一直杵着。

    崔璨走过去,打开了制热模式。

    家中也并没有冷的让人无处落脚,周序将送来的饭菜包装盒打开,她脱掉了臃肿的大衣,招呼崔木宸洗手。

    饭菜长相让人很有食欲,味道也是宜川绝佳。周序看上去好像并不是他说的不饿,崔璨是典型的小鸟胃,对饿的感知倒是灵敏,可真吃时,反而吃不下多少。

    崔璨看着输液后精气神明显好了些的崔木宸大口干饭,像往常一样询问,“你还吃不吃了?”她还剩大半碗白米饭。

    弟弟愣了愣,他想接过姐姐的饭,奈何自己已经有了饱意,呆在那,还未想好两全的对策。

    周序停下筷子,疑问道:“吃不完了吗?”

    崔璨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他买来的饭菜。“嗯,我饭量小一点。”

    “给我吧。”周序径直接过。

    崔璨看了看他,他吃饭的样子不像大多数男生那么糙,虽不是在自己家,却依旧从容自在,并不过多言语,只是专注于眼前的这些食物。

    她收回眼光,尽力让自己忽略一个男人去吃一个女人的剩饭这样暧昧的事情。

    修理工来的很快,可这人左看看又看看,确实语气凝重,“需要检查风机和水泵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它不出热水的?”

    “昨晚。前两天都不在家,之前都好好的。”

    工人打开工具箱,拿出专业的器具,试图先让它整体运行起来,尝试了翻,未果,他摇了摇头说:“现在是也不供暖,也不能打着火,电路板或传感器得更换一下。”

    崔璨不懂,只是应下。

    “你们家这几年了?看样子挺老的了,是不是不定期检查啊?”

    “我之前不在家,不太清楚这些。”

    周序也不是专业的,但他一直在与修理工协同查看,偶尔递把手帮个忙,听修理工说完,皱着眉头问:“师傅,需要多长时间能修好?”

    那人摆摆手,也觉得棘手:“今天是不行了,其实你这个最好是整体换一下,修的话不太划算。”

    男人走后,崔璨无奈地捋了捋头发,觉得有些烦,家里这些事情,她之前向来只帮衬家务,刚回宜川那些时日,她连在哪交电费在哪拿备用水卡都搞不清楚。

    周序安抚地瞧了她一眼,而后去收拾刚刚修理工留下的残余。

    “明天我找人来换,你不用担心。”

    崔璨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原来身边有个主心骨是这样的感觉。

    他将抹布浸水拧干,将灶台附近擦拭了翻,而后洗干净手,问她:“今晚打算怎么办?”

    “啊?”

    周序抽了两张纸巾擦手,动作慢条斯理,“家里不暖和,你和弟弟要这样将就吗?”

    崔璨转头看了眼蜷缩在沙发上的崔木宸,觉得有些无助,可还是试图自己解决:“我和他可以挤一起,空调温度调高点,也能暖和暖和,明天早上还要去医院输液。”

    话是这么说,可真要她吹一晚空调,怕是明天脸上要干的起皮,鼻炎也要犯了。

    周序高高的个子杵在厨房,带着些压迫感,偏偏他生的矜贵,即使在如此狭小简单的方寸间,也丝毫不显得局促。

    “去我家吧。”他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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