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如水波一样以她为圆心晃动,崔璨第一次知道,原来人中刀后才不是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即刻就倒地。

    伤口很热,是血涌出来的体现。

    她慢慢地、又迅疾地被疼痛侵蚀,惊诧的情绪散去,她倚在女孩子身上,刀口刺入似乎挺深,她一动不敢动,可当身体已经率先适应了逐渐升高的疼痛频率后,渐渐的,连呼吸都充满了血腥味的疼。

    “吓坏了吧?”她虚弱地看向两个哭花脸的女孩子,凌野连书包丢在地上都来不及捡起来,自远处大步奔跑过来,安保人员也一窝蜂地赶来,校门口顷刻间乱作一团。

    刀被那孩子插入,却没敢拔走,但血还是慢慢往外涌,周围没人敢擅自挪动她,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终于听到了救护车自远处传来的鸣笛声。

    她好像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文学作品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她会像走马灯一般,梦到很多很多东西。

    可谁都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世界白茫茫的一片,她赤脚走在海滩上,粗粝的沙子质感很逼真,海浪时而打过来,很清凉。

    她漫无边际地走着,伤口还在,却没有疼痛的感觉。

    在这里好孤单,她试图想父母,却在这念头蹦出的第一瞬便遇挫,她忘了,这是崔木宸的父母。

    崔璨便一直走,她谁也不想了,反正她会一直走,走到海水尽头。这里天蓝海阔,除了孤单点,也没有什么不好。

    可她总疑心自己听到了有人喊她名字,这个人叫她的时候,总是把声调昂扬起来,就像璀璨,他们本该拥有十分璀璨的人生。

    她朝四周望,依旧辽阔无垠,连时间都没有尽头,崔璨无助地朝海里走去,她不会游泳,本科学校毕业要求之一是要可以游过五十米,她学了四年,还是堪堪游不过。

    喜欢海,却又不会游泳。渴望亲情,到头来全是泡影。

    就像她矛盾的人生。

    崔璨走累了,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溺毙在蔚蓝的海水中,可她每走近一寸,海浪就远离她一寸,以此往复,总也抵达不了尽头。

    她干脆一屁股坐下来,捡了根树枝,在沙滩上随意画着,起先画了世界地图的轮廓,后来她试着画一些房子,房子里的床、书柜、桌子,小时候的她挺喜欢绘画的,后来也钟爱玩一些房屋装置的小游戏,只因她总想着可以让自己和家人都拥有很大的房子,她的房间要有大大的书柜,墙壁上要挂着幅世界地图。

    崔璨百无聊赖地继续写写画画,时间在梦里似乎没有终点,她总疑心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她便继续起身向前走,走向远离海的地方。

    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树,崔璨伸手摸了摸树干,继续向远处走,快要到岸上的时候,看到有个木头牌子,上面写着“庆岛市”。

    “庆岛市有海也有雪,你喜欢吗?”

    “喜欢的话,我们在那里定居怎么样?”

    ......

    好像有那么个人,在她耳边说过很多庆岛市的好。

    崔璨还想继续探寻,可伤口突然袭来痛感,她蹲下来,不由自主地默念一个人的名姓。

    “周序...周序...”

    原来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是周序。

    -

    周序今天右眼皮一直跳,这趟行程很顺利,项目的对接人也很热情地招待他们,樱花开得很盛,周序从地上捡起几只完整的落花,夹在笔记本的中间。

    同负责人约好日落时一起用餐,他无目的地走着,这里的服务业发达,虽是岛国,面积不大,却因为长盛不衰的旅游业而有所闻名,他并没有多少时间去看自然风光和文化遗产,这一路自北向南辗转多地,收获颇丰。

    也就是回国前的今天,才有了闲情逸致好好体悟风土人情。

    周序逛到一家杂货店,看到有意思的冰箱贴,他拍了张照发给崔璨,她总说起家里冷冰冰的,自她频繁地住进来后,家里也有了人味,开始在各个角落里出现一些温暖的、饱和度高的玩意儿。

    崔璨之前旅游的时候,朋友总买冰箱贴,她看到有趣的也会心动,但转念一想她可能得好久才会有自己的家,于是作罢。

    【买了一些冰箱贴】

    崔璨没有回复,周序收起手机,压下自己无意识的求表扬的心态,这边的对接者有送他一些伴手礼,周序手上拎着东西继续逛,还想再挑选些有趣的纪念品。

    这几天他分享了很多照片,崔璨事事有回应,但今天有些奇怪,直到夕阳西下,手机上也未传来半分讯息。

    周序隐隐觉得不对劲,也大概是右眼皮跳得厉害的缘故,他注意力不太集中,吃饭间隙改了回程的票,时间太赶,只剩下需要转机的红眼航班。

    不出意外的话,天亮前便可落地宜川。

    崔璨醒来的时候,房里没人,光线有些暗,她动了动右手,发现手背上插着针头,在打吊瓶。她又动弹左手,尝试着去摸伤口处,有纱布包着。

    她不敢乱动弹了,明明只是腹部受伤,可她就只是这么小小的动了动,就有一层一层的疼痛袭来。

    躺在这儿,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荒诞感。

    周序上飞机前才知道崔璨出事了,与他一同过来的员工依旧原时间返回,他独自坐车赶往机场,在过了安检后,接到了周玥琪的电话。

    女孩哭哭啼啼,先说了一句“对不起小叔”。

    周序不明缘由,只是预感他的不安和崔璨有关,“玥琪,崔璨她....”

    “奶奶都告诉你了吧,小叔,崔老师已经脱离危险了。”

    周序豁然起身,“告诉我什么?玥琪,你说崔璨她怎么了?”

    事情发生之后,因这个时间点有不少送学生上学的家长,一下子就在宜川传开了,周玥琪给林海霞打电话,没打通,又给奶奶王燕打电话,她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玥琪问要不要现在告诉周序,王燕沉吟了一瞬,说她去说。

    可周玥琪心里过意不去,她明明听到那人喊“周玥琪”,而后下一秒崔璨就挡在了她身前。

    虽然自己也很懵,下午的课和自习都在走神,晚上听到崔璨脱离生命危险才松了口气,躺在床上仍然失眠,几番纠结中,她拿出手机拨通了周序的电话。

    周序听周玥琪说完,脸沉的可怕,偏生这时候广播发出登机提示,他按照指示排队,接着问:“现在谁在医院?”

    “我...我不知道。”

    飞机上的时间很漫长,周围人已经在黑暗中进入梦乡,周序睁着眼,拳头握紧,什么也做不了,脑海里不断把周玥琪描述的场景重现,身体器官也跟着他的情绪走,心脏跳的很重,一个动作维持的久了,肌肉也跟着酸痛。

    他到达医院的时候,崔璨正躺在ICU的病床上,一旁的显示器稳定输出着生命体征,他立于房外,攥紧拳头,眼眶慢慢变红。

    -

    崔璨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着周围,没过一会儿,病房门被推开,光线通过缝隙透进来,崔璨微微转头,和端着水杯进来的周序四目相对。

    崔璨发不出声音,想叫他名字,就已经感到了疼痛。

    周序疾步上前,他放下手上的水杯,握住了崔璨温凉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盯着她。

    他于凌晨赶到,直奔医院,医生已经处理好她的伤口,周序问她什么时候醒,被告知不确定,仍需后续的检查和观察。

    崔璨躺了多久,他就守了多久。

    三个小时前被转入普通病房,她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林海霞得知前因后果,过意不去,她回医院上班,有事没事就来看看崔璨醒没醒,晚上下班后还想来守着,周序拒绝了,说这里他在就可以。

    此时崔璨悠悠转醒,已是第二天的黄昏。

    周序温柔抚摸她长发,又拿起一旁的水杯,用棉签蘸着抹到她嘴唇上,解释道:“你腹部中刀,医院已经及时缝合伤口输血,一直没醒,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现在各项指标都正常。”

    他说话的时候崔璨就一直瞧着他,原来她已经躺了整整一天,周序的眼底乌青,下巴也有青茬,看她没反应,还以为她不舒服。

    “我去叫医生。”

    崔璨没放开他的手,眼睛也渐渐湿润了起来。

    -

    第三天的时候,逐渐有很多人来看望她。

    崔玉玲和崔木宸一大早就来了。

    “他们说有老师保护学生结果被刀子捅了,我还想着真是个好老师”,她抹了把泪,“可也没人告诉我,受伤的是我家孩子啊,你怎么不躲开啊璨璨...”

    崔木宸坐在她身边,眼睛里也蓄着泪,“姐,是不是很疼?”

    二人在她的病房里不离开,崔玉玲给崔木宸请了一上午的假,中午的时候,周序家里的阿姨过来送餐,她目前还只能吃流食。

    崔玉玲见状,先把崔木宸送回家,下午还要回学校上课,她和崔璨说了,这几天她都来照看她。

    他们出病房的时候,周序就站在走廊处,崔玉玲上前,搓着双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到这青年眼里的红血丝,憋了半天,也只得无奈道:“你也要当心身体。”

    下午的时候,有学校同事过来看望她。

    校领导也过来了,看到她这幅样子,让她好好休息,她这段时间不能再代课了,年级主任让其他老师分别替她分担了一个班。

    很快,她替学生挡刀的事迹就被报道传颂,没有人去深究那青年为何要冲着周玥琪,眼下事情发酵得轰轰烈烈,直把她往宜川年度好人的高度上推,更是无人细究她和周玥琪的关系,其实回想那天,崔璨也十分混沌,但可以确定的是,哪怕不是周玥琪,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挡在学生面前。

    她一直是个在其位、谋其职的人,为人师表,传道受业,不仅仅局限在课堂上、知识中,她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学生受伤。

    崔玉玲来的多了,周序就只在晚上出现,崔璨看到的他越来越疲惫,问起,周序也只是说没事,让她不用担心。

    林海霞告诉她刺伤她的人已经被抓到了,是邵坤鹏的弟弟,在宜川一中隔壁的职业中学读书。

    弟弟和哥哥意见向来不和,早在姐姐因为周家这一连串的事情意外去世之后,兄弟俩就水火不容。

    这次事件的起因是邵坤鹏无意中说漏了周阳即将出狱、而他们也很快获得一笔巨款的事,少年愤愤,这些年兄弟俩像吸血虫一般对着家里唯一的女性索取,他那时年纪尚小,没有话语权,后来大了,也没考上高中,在职校学汽修,哥哥好赌,他管不了,可哥哥却要在金钱面前出卖已经离世的姐姐。

    他不同意。

    杀人凶手就应该把牢底坐穿,就应该一命抵一命!

    他蹲点了好久,听到周阳即将在本周出狱的时候,决定实施计划,他没了姐姐,那就让他也试试没了女儿的滋味。

    但他没想到周玥琪身边那个年轻的女人会挡过来,刀子插进去,断断没有再抽出来刺别人的道理,他也没这个胆量。

    只是落荒而逃。

    躲在角落打给邵坤鹏,他知道这件事先骂了他,“混账货,还没到手的钱先被你整没了!”

    而后派人来接他,要把他送走。

    周序这几天除了公司的事情要忙,剩下的便是处理这件事,他既已知晓前因后果,断断没有息事宁人的道理。

    邵坤鹏也没想到一向懦弱的弟弟怎么就动了捅人的念头,更没想到安排他去别的地方避风头人却中途离开了,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警察电话打来他这里的时候,邵坤鹏佯装不知,但周序联系他的时候,他便不好装不知道,只因周序沉着声,说:“监控我都看了,通话记录也查了,你弟弟失踪之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打给你的。”

    “邵坤鹏,你把他交出来,我们的交易继续。”

    和周家人打交道这么久,周序是唯一一个让他有些怵的人,不像他爹那样贪得无厌、既要又要,也不是他哥那般冲动易怒,虽然他一副读书人正义凛然还很纯粹的模样,可邵坤鹏知道,周序是很会“耗”的那种人,还是胸有成竹的“耗”。

    他就像个被高材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市井小喽啰,对方看透他的弱点,紧抓他的命门,还秉着追求最大效益,一击即中。

    周序这人,还有点像他母亲王燕,面慈心硬、不好打发。

    可偏偏周夫人似乎格外厌恶这个小儿子,不然邵坤鹏当初也不会几句话就将她逼得来找周序对峙。

    一切只因她偏爱周阳。

    邵坤鹏不懂他们有钱人家里的弯弯绕绕,有时候在想,这周序不会是周润华和外面的小三生的吧,才如此不讨人爱,可打听了一番,人又确实是从王燕肚子里出来的。

    是非恩怨轮不到他琢磨,如今他已成了进退两难的人。

    -

    崔璨虽然刀伤不浅,但好在未伤及肝和脾脏,躺了这么几天,又一次详细检查后,医生说下周就可以试着慢慢活动了。

    崔玉玲每天换着法的给她做各种补汤,林海霞特地问了其他科室的同事,给家里阿姨了一份菜谱,让她每天给崔璨准备高蛋白和富有维A、C的食物。

    崔璨不好意思让崔玉玲帮她洗头或者擦身子,周序来做这件事的时候,她也有点抗拒,他不想让她感到不适,便请了一位护工,年龄要比崔玉玲小,干活细致利索,说话做事都很温柔。

    她有时候会轻轻触摸自己的伤口处,并不长的伤口,因为有些深,所以治愈期偏长,有时候被崔玉玲撞上,以为她忧心自己腹部有伤口不漂亮,小姑娘们可不都在意这些吗,她本想说那些剖腹产的女人那么长一道伤口,也没什么的,可她话到脑子还没来得过嘴,自己先咽了下去。

    平白遭受这罪已经够惨,她又何必只过自己嘴瘾。

    这天,崔玉玲和护工都走了,周序都没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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