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掌灯时分,低垂而灰蒙蒙的阴云遮挡住月色,恍若落下了一片厚重的帷幕。整个石头镇好似陷入了无边的空旷墨黑之中,路上更是连一个零星的人影都不曾见。

    踢踏、踢踏。

    十丈外的方向传来声响。来人似是拄着根木杖,打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敲击声,由远及近,静旷的街道上奏起高低不一的回声。

    虽是盛夏,却见那人裹着一席斗篷,瘦削的身形包裹其中,愈发显得布料下空空荡荡。与其说这是斗篷,倒不如说是一大块洗得发旧的破布,布料末端分散着几茬线头,拖地处已被泥尘包浆得看不出颜色。一身下来长短不一,也不知遭受了主人几番蹂躏。

    忽的,主人毫无征兆停了下来。

    只见她伸出左手,在身上左右摸索了许久,终于掏出了个两拳大的锦囊。她端详了会手中之物,啧了一声,似乎颇为嫌弃,只听得嘭的一声,东西便被随意撇弃在一侧。又见她在衣襟里探查了好一阵,掏出了个水壶,她仰头往嘴里灌了大几口水,这才心满意足地发出一声喟叹。

    恰在这时,沿街悠悠亮起了一盏蜡火,微弱昏黄的烛光无声息落在她脸上,映出她秀挺的面庞。

    刘不识颤了颤眼皮,猝不及防打出了一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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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仄狭的道观内光线晦暗,微弱的月色从窗柩的缝隙间挤进来,依稀能看到空气中跳动的粉尘。

    沿着光线,正中应该是一张盛放贡品的木案,此刻上面除了层层灰尘以外,什么都没有。案后供奉着三清尊神,静静伫立在黑暗里,威严肃穆。

    忽然,门冷不丁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几个士兵闯了进来,他们举着火把,将方寸大的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几人有序在道观内勘察了一圈,似是无所获,相互对视了一眼,欲作撤离。

    突然,角落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息之间又乍然消失。

    众人屏气敛息,一时之间落针可闻。

    最近的士兵得了示意,快步过去用剑尖猛然挑开腐烂潮湿的稻草堆!一个拳头大的灰影蹿过——不过是只老鼠而已。

    几人不由松了口气,收剑回鞘。此时,一名年轻男子信步走了进来,他身着黑色锦衣,相貌隽郎,举手间儒雅从容。领头的士兵见状,上前对他行礼,恭敬道:“陛下,卑职等搜寻过了,此处空无一人。”

    男子长身而立,目光盯向前方的黑暗,一会才道:“那便回吧。”

    话音刚落,正中间天尊神像的眼珠在黑暗中悄然转了下,发出轻不可闻的“咔噔”一声,两抹寒光自斜下方疾射而出。此刻,黑衣男子正居正中,电光石火间,扑天的煞气直逼面门!

    突来的变故令人猝不及防,两侧士兵尚未做出反应,黑衣男子眉眼未动,霍然抽出士兵的佩剑疾撤数步,挥剑间,刃光如闪电般泠然闪过。

    金器相碰,有东西被锵然挡开,又听得噌噌两声,暗器被硬生生转了角度后分别打在左右两侧门上——是两枚一寸长的银针,尽数入木。力道之大,中招即毙命。

    一场凶险的暗杀消弭于无形。

    领头士兵的额间沁出豆大汗珠,后怕的冷汗浸湿了后背的儒衣:“神像中间有人在操控!”

    “咯咯咯咯,蠢货!现在才反应过来!”随着清脆的笑声响起,神像的底座缓缓转动,里面走出一个身穿朱红色交领裾裙的女子,面容姣好,约莫二十左右。她面露轻蔑地扫视了下其他人,待看到正中之人,双目顷刻间被滔天恨意取代,“刘徵,你靠着撺掇朝纲上位,怎配称帝!今天没死在我手下,当真是天道无眼,非要留你一条狗命!”

    几个士兵本就如临大敌,刚才没能及时护驾,已是愧怒交加。如今听女子出言不逊,新仇加旧恨,领头士兵更是目眦欲裂,提起剑恨不得马上将她斩杀。

    被称刘徵的男子抬了抬手,止住了他上前的动作。

    女子以为他要询问什么,准备好了满腹讥讽之语,却不想他淡淡抛出一句,“留活口。”被他轻视如斯,她怒意更甚,眼看着几人就要欺身到前,一边狼狈闪躲一边疾声道:“狗皇帝,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幕后之人是谁吗?”

    刘徵余光都不曾给,金纹镶绣的下摆随着主人转身左右晃动。

    “是陈留王!是陈留王派我来杀你的!”

    刘徵脚步微顿,轻嗤一声:“贼喊捉贼。”

    女子虽态度狂妄,却并无武艺傍身,三言两语间便已被擒住。她听出刘徵言外之意,顾不得自身处境:“你早就知道这里的部署了?”见他抬腿就要走,她脸上接连着闪过慌乱和了然的神色,原本的不甘被一丝得逞的笑容取代:“你现在马不停蹄赶过去,最多赶上替他收尸!”

    刘徵止住步伐,转过身目无表情地盯着他,一身温雅沉稳的气场尽数敛去。

    “我们的人已经在必经之路布下杀阵,估摸着他的步程,此刻尸首已经在溪水里喂鱼了!”女子望见他眼底的戾气,心下一惊,面上却是咯咯笑道:“原来如此,竟真是这样!世人皆道你和陈留王不和,谁能想到私下断袖情深。早先有冯朝,今朝有刘不识,好一个一脉相传!好一个兄弟□□,反倒天罡!”

    其余人听她越说越不堪,恨不得没长耳朵。领头士兵眼疾手快,撕了块里衣的料子塞进她嘴里,也没能挡住她癫狂的笑声。

    刘徵笑了,脸色却极差,眼底酝酿着一团化不开的暴风雨,“朕本来还想赐刘衡一个全尸。”

    听见这个名字,原本踌躇满志的女子瞬间激动起来,红着眼奋力挣扎,奈何口塞不能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但士兵很快就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随着全身剧烈颤动,黑红的血渗透了她嘴里的布料,顺着嘴角溢下来。

    “陛下,她趁着方才服毒了!”

    她的动作逐渐小起来,不过几息间就已失去生气,蜷曲倒在了地上。

    几人纵然见惯生死,也被这陡然的变故惊得心下骇然。

    刘徵置若罔闻,几步间已在数丈之外:“速去石头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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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不识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老道士。

    半个时辰前,她正要离开石头镇。巷尾雾气氤氲处,老道士身着一席全白的广袖长袍,须眉皓然,步履飘逸向她走来,看起来一副道风仙骨的出尘模样。

    空荡的街头看到第一个活人,她除了有些讶异,起初并未放在心上。哪知在两人就要交错而过时,只听得扑通一声,老道士直挺挺倒在了地上,头不偏不倚,落在了她正要抬起的右脚上。

    刘不识左右环顾,四周除了地上这个躺着的,只剩她一个活人。做了一会思想斗争,她只好硬起头皮,将道士拖行到了最近的食肆檐下。

    这道士看着瘦削,实则不轻,短短一段路累得她四肢乏力,双眼发黑。休息了好一阵,她才堪堪缓过气来。地上的道士依然双目紧闭,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

    刘不识凑过去,又是按人中,又是掐虎口,如此折腾了一刻多钟,老道的眼皮才轻微动了动。她见状,颇受鼓舞,赶忙使出吃奶的劲,又连拍了好几下他的双颊,才见他转醒。

    老道士一睁开眼,就觑了眼刘不识,没好气道:“你这女娃娃,手劲忒大,贫道本来好好的,眼下被疼得只剩半条命了。”

    刘不识累得瘫坐在一旁,有气无力道:“您见过哪个本来好好的人会突然昏倒?”

    他未应话,装模作样抬了下手臂,半天都不见刘不识上前搀扶,吹胡子瞪眼道:“愣着干嘛,还不快扶我起来!”

    刘不识无奈地挪到他眼前,谁知使劲拉拽了两次,老道士都纹丝不动,反倒又累了个气喘吁吁。第三次,她屏息蓄力,用上了全身力气。就在老道士上半身即将离地时,手臂终于不负众望脱了力,两人一前一后摔倒在地上。

    老道士捧着后脑勺龇牙咧嘴,哎哟哟地叫唤:“你没吃饭吗,怎么连这点力气都没有?”

    刘不识也抱着右臂倒吸口冷气,闻言回道:“哪比得上您这般沉,想必晚上没少吃。”

    “牙尖嘴利。”老道士的腹部不适时传来一阵咕咕声,他面色如常,轻咳了一声,“既然提到了吃饭,嗯,贫道略感饥饿,你那儿可有吃食啊?”

    刘不识翻了翻随身之物,朝他掷了一个布囊过去。

    “女娃娃,你带着这么多饼饵和肉干也不嫌沉,贫道帮你解决一二吧!”

    她无语望了望天边。

    一阵风卷云残后,布囊中的吃食被尽数扫入老道士腹中,但他似乎仍意犹未尽,小鸡啄米似的拾起掉落在地上的残渣,直到最后一粒渣都瞧不见了,才缓缓打出了一个饱嗝。

    刘不识这才反应过来,先前初见他时,哪里是姿态飘逸,分明是饿得快走不动路了,身体发飘。她眨了眨眼睛,有些语塞,“这位... ...道长,这是我两日的食物。”

    “嗯,勉强吃了个八分饱。”老道士剔完牙,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身姿灵活地站了起来,仿佛刚才晕倒的另有其人,“贫道素来不喜欠人东西,既用了你的食物,我便替你算上一卦,权做回礼吧。”

    问了她的生辰八字后,他便像模像样地低头掐算着。没过一会,只见他紧皱着眉头“啧”了一声,抬眼看向刘不识,眼里闪过狐疑。

    “这老道士,不会在装神弄鬼糊弄我吧。”刘不识暗自诽谤。

    老道士重新开始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只是神情愈发越凝重。

    刘不识自来不信鬼神,对于他算卦的提议不过随口一应,只当他想报一饭之恩。见老道士久久不言,想着人该无碍了,正欲起身告别,冷不防听得他道:“女娃娃,贫道若是没算错,你本该是已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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