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夜你睡得如何?”

    更深露重,檐下只挂着一盏孤灯。两名身穿青衣的女侍正立在房门外悄声说话。

    府上是位女国公,守夜向来也是女子守得更近,一夜分两班人;余下的侍卫则守在院外,轻易到不得门前。

    “与往日相比甚好,只是……”被问的那位犹豫一瞬,轻声道,“只是我不知为何,醒时触碰自己身上衣物,似乎都是毛绒,可看起来……又没什么问题呀。”

    问话的女侍很是赞同:“我的衣物也是如此,而且……”

    她犹豫一瞬,又悄声道:“我还感觉思绪朦胧,回想不起昨日之前的事了……就记得司天监言‘荧惑守心’。”

    荧惑守心,有言“大人易政,主去其宫”,是指帝王有罪,合该下罪己诏。

    回话的女侍睁大眼睛:“这不只是天象吗?”她话一说出来,方觉不对,可又不知道自己为何觉得不对,又为何会如此说,只得闭了嘴。

    “谁说不是呢,可我识得采购……呃,采买的人,这词好怪。”提起此事的女侍喃喃,一时摸不清楚头绪,顺着自己想法道,“他们说坊中传言,这象征凶星的荧惑,就是谢氏女谢琅谢鸣玉,她一意推新政、蒙蔽圣听,就是来祸害国朝江山的……”

    “快别说了……小点声。”这话中的人名就是她们家国公,站在她身边的女侍听了不由胆怯地退了两步,顿了顿又忍不住辩驳,“这定是编来挑唆的,朝中女官甚少,高位更是只有国公一人。大人本就辛苦,不然这些日子也不会一直抱病卧床,也就昨夜生辰醒了,说今日正常上朝,结果按医嘱饮了几杯药酒就从正午睡到现下……啊!”

    话未说完,两人头上各挨了一计。

    “妄议主家、编排国事,理该杖四十。”从屋中行出来的一等女侍素月肃容看着两人,言简意赅道,“念你二人初犯,便杖十五,养好后暂去做洒扫的活计,不可再到上房来。”

    说罢,她又横了两人一眼:“不许再说了,紧紧自家的嘴。”

    两人喏喏应是,便自下去领罚了,留素月一人站在廊下。

    此时刚至寅时初,五更响过。

    深秋里天总是亮得晚,整个西京还笼在一层朦胧的夜色之中。弦月压得很低,坠在天际,只留下一斑清淡的影子,似乎下一瞬就将淹没在缓慢亮起的天光里。

    定国公府上却已燃起灯火,素月行到院中,立在檐下看了眼已然慢慢褪去暗色的天穹,匆匆提起裙子,回转身朝内室走去。

    “将灯燃起来。”她一面走,一面嘱咐跟在她身后的女侍,“今日常朝,国公就快起了,事都备好了吗?”

    得到肯定答复,素月踏进内室,却未见到熟悉的身影,脚步略微一滞。她只停了一息,便悄声行到床边,挑开床幔,唤道:“……国公,该是去上朝的时辰了。”

    然而睡在锦衾里的女人却未醒,反倒眉头紧蹙,额上生汗,口中隐有呓语,似是沉在梦魇当中。

    素月看了心焦,心中告了声罪,便小心地将衾被扯下去些,伸手摇了摇女人的肩膀。

    一股大力攥紧她的手腕,几乎要将她拉到床榻上去。素月没有尝试挣脱,只是微微抬起眼睛,看向业已睁开眼的定国公,很温顺地伏下身去,露出纤长的颈项,说:“已快到朝会的时间了,我见国公未醒,斗胆来唤,如有……”

    “……不必,你自起罢。”谢琅烦闷地松开她,总感觉眼前阵阵发花,耳边也时有嗡鸣。

    奇怪。

    她搭着身旁女侍的手撑坐起来,倚在床头——这些景象看起来很熟悉,可模模糊糊地像罩在雾里,诡异地拉长又扭曲。

    而且……她为什么总感觉已经很久没见到了?

    “……嘶。”针扎似的头痛蔓延开来,谢琅忍不住闷哼一声。

    素月察言观色,见她神色不好,便很自觉地换了个姿势,轻轻替谢琅按摩头上穴位:“国公莫非是昨夜饮酒多了些?”

    “昨夜?”谢琅本已闭上眼等她按头,闻言像是捕捉到什么,眼皮微掀。

    她心下已是十分讶异:若不是素月说这一句,她还未细想之前的事,可现在稍一回想,便觉记忆都有些模糊褪色,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昨日做了什么。

    ……她才至而立之年,照理记性不该差得这般离谱。

    莫非真是酒喝多了?

    可今日若是常朝,昨夜晚间她便不会饮酒。

    谢琅心里疑窦丛生,替她按头的素月却不知她此刻所想,像是怕声音扬高了惹得她头更疼,很是轻言细语道:“您昨夜生辰很是喝了几杯,又说不需醒酒汤,厨房便也没备,今日可见您当听我的,好歹喝上两口,以免宿醉头疼。”

    生辰……

    脑中迷雾仿佛被日光寸寸照开,谢琅一瞬恍然——

    原来昨夜是她之生辰,难怪喝多了些。

    她看着素月温顺如常的面容,闭了闭眼,又睁开,想唤她将朝服捧过来,可嘴唇还未张开,便猛地合上了。

    ……眼前的景象扭曲成漩涡,将素月的身影也模糊成絮絮的重影。谢琅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手朝素月方才站着的方向一探,却没有摸到人。

    怎么回事?

    她近乎无措地在空中挥舞了几下手,连床幔都没能碰到,当下便放了手,重新阖上眼睛,涩声唤了句:“……素月。”

    一只温暖的手托住她的手,谢琅感觉自己指尖点上柔滑的皮肉。她凭着本能朝旁边抚了抚,很快抚到女侍形状姣好的嘴唇。

    它还在轻轻地颤动着,有热气扑到她手上:“婢在这里,大人怎的了?”

    谢琅轻轻吐了口气,复又睁开眼睛。

    方才的怪诞景象就像是她的一场幻觉,自小就跟着她的女侍正捧着她的手伏在床边,担忧地望向她。

    但……还是很奇怪。

    她总感觉自己本该在的地方与此时床榻周边的样子毫无相似之处。

    谢琅微微敛眉,没有向素月明说情况,只是含糊道:“……略有不适,有些头晕。”

    内室的灯火已经被挑亮了,明亮的火焰跃动着照亮她冷肃的面容。

    她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一面示意素月扶她起身,一面道:“只是一瞬,已然无碍了,不必唤府医来。”

    素月看上去不算情愿,但撞上谢琅坚决的目光,便也熄了让人去唤府医过来看看的心思。待谢琅自净房出来,她边侍奉谢琅更换朝服,边忍不住忧心道:“大人合该好好休息了,您瞧着比以往清减许多。”

    她比了比她的腰间,不免叹气:“您瞧,这朝服本是圣人令人新裁的,挂在您身上已然有些宽大了。”

    谢琅垂眸看素月为自己系好衣带、配上鱼符,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烛火暖黄,光晕细细在她眉目间晕染开来,将她冰寒的神情略微削减几分。谢琅注视着素月直起身来,目光直直望进女侍略显温吞、明亮的眼睛里。

    ……等等。

    她家素月,原本就与她一般高吗?

    谢琅带着满腔疑惑洗漱净面,直至匆匆行出府门,乘上马车,也还未想清楚此事。

    然而她也没多少心思细想了——

    马车不知为何行得很快,只在她恍惚的一瞬,速度便放缓下来,最终停下。

    驾车的侍卫隔着车帘低声道:“国公,已至宫城外了。”

    谢琅掀起缀着玉的车帘,往前望去,果然已见到了朱红的宫墙。

    真是……奇怪,离开国公府再到宫门前,理应经过恭王府……可她方才似乎并未瞧见。

    谢琅微微凝眉,思绪悬了一瞬,却又觉得,这车驾是该开那么快才对。

    她弯身离开车厢,踩着脚凳下去,回目却只见到笼在雾中的长街,两旁坊内的建筑更是被晕成一片。

    她转脸问同样从车架上下来、正牵着马的侍卫,一时间却又觉得他似乎高上许多。

    怪了,这李安通原本就这么高吗?

    她怎么感觉他应该要矮上一些?

    谢琅快被一连串的谜团绕懵了,但她脸上却没显出半点疑色,只凉凉问道:“方才出府门时,雾气有这么大吗?”

    她来得还算早,宫门前只有零星的马车,因而还能暂且在此问话。

    李安通垂首答道:“国公,我等出府门时还未起雾,这雾是离开坊门后骤起的。”

    “原是如此。”谢琅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驱车回去。

    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滚过宽阔的长街,逐渐隐没在厚重的白雾中。

    谢琅一直目视着它的背影消失,方才转过身,持着象笏朝宫门内走去。

    宫门处例行有侍卫检查,谢琅并未佩剑,进去时倒很轻易。

    “谢仆射。”熟悉的男声,但听上去隐约有些怪异。

    谢琅顺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中书令方许之对她微一拱手。

    “方中书。”她亦还一礼,两人便一道朝宣政殿去。

    中书令较之她的尚书右仆射还要官高半阶,在三省长官当中,也确实以这位方中书年纪最长。

    然而方许之勋贵出身,她却出自世家。勋贵、世家两脉本就互相看不上,虽说现下她早与家族断了联系,是受圣人垂青才跃居高位,算是纯臣,但与这位中书令也仍然没什么可聊。

    往常在常朝时,他多半不会与她相携前往宣政殿,今次倒是例外。

    谢琅拢了拢朝服的袖子,察觉到一股难抑的寒意。

    这方许之贸贸然来同她见礼,想来是又有什么事要商量。

    ……不对,又有?

    之前方许之有这般找过她吗,如果有,又是什么事?

    谢琅勉力回想,却依然觉得自己的记忆仿佛蒙了一层薄纱,叫她一时之间难以从密密的蛛网中辨出真相来。

    在她陷入沉思的当下,方许之适时道:“仆射告病数日,今晨看上去像是大好了。”

    他们在宫道上行走,此时距宣政殿尚有一段距离。谢琅听他这么说,只觉得熟悉感越来越浓,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心下焦躁,眉眼中便也坠着厌色,只不咸不淡地回:“确是如此,劳中书令牵挂了。”

    方许之捋着胡子,扬声笑道:“国公是国朝栋梁,老夫自要牵挂几分——前些日子,圣人尚还提起国公呢。”

    谢琅没有接话,只道:“大人须知,此处已在宫中了。”

    她本意是让方许之别再多说,谁料这人老神在在地又抚了抚须,压低声音道:“国公可知,圣人意欲颁行新政?”

    谢琅眉心重重一跳。

    她自是知道,她与圣人产生分歧,可不就因为新政?

    近年来天灾繁多,加之夏日水患时又出现赈灾官员与地方世族共贪赈灾银饷之事,圣人震怒,欲要进一步削弱世家势力,才有了新政之说。

    谢琅本就是同家族断了联系的世家子弟,按理该是圣人手中最合用的一柄刀,可这柄刀却不愿出鞘,反而和圣人叫了板。

    但新政一事的确不妥,圣人风格略显激进,若要推行只会引起朝野上下震动——大启推行科考不过数十年,寒门学子所学远远比不上家学渊源的大族子弟,朝中泰半官员仍多出自勋贵、世族之家。

    她心知圣人欲固皇权,可若是如此行事,只会令当下情状更显飘摇。

    ……可还是不对。

    她总感觉,这时圣人早将欲行新政事在大朝会上提过了,方许之要问,也当问她看法。

    思及此,谢琅不动声色地揭过话题:“圣人所思,哪是我等能揣度的呢,中书令还是莫要说了。”

    方许之悻悻然闭了嘴,谢琅窥他的神情,却觉得有万分的僵硬,面色也青白,形似还在行走的死人。

    她心头微微一悸,还想问些什么,却发现已行至宣政殿外,只得按序站好。

    宣政殿外等着的官员自然不止她和方许之,还有好些人。诸人略等了等,便听到通传,得以依次行进殿内。

    天子高坐堂上,众人下拜,直至听得平身旨意,才站起身,恭立殿中。

    谢琅站在上首,稍抬眼便能见到圣人面容,正巧她被唤到名字,依言抬首的同时目光晃过圣人面容,滑到嘴边的答复却不由一顿:

    一双冰冷的、血红的眼睛,正在冕旒后瞧着她,叫谢琅一时生了一背冷汗。

    ……这不对。

    这绝不会是圣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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